后两年也没有哪一天过得特别轻松。白天晚上是学习,星期天也不出去。如果哪个晚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觉得浪费了时间。直到现在,还有这个习惯。“这些记忆是属于那整整一代人的,空前绝后。他的父母认为他真是走运,他的儿子将来或许会说他真是倒霉。但他本人从来没有这么些患得患失的念头,只是觉得郑州大学是一个”小庙“,甚至就连整个中国也难能容下他的”自信“。1986年他终于得到一个到丹麦去留学的366机会,他犹豫再三,觉得丹麦太小不足以容身,后来挺委屈地去了这个北欧小国,但他在那里很快领教了西方的文明。房间窗明几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这么干净的玻璃,就像什么东西也没有似的。清晨走出去,空气湿润而新鲜,街道宁静,绿草如茵,好像任何东西都没有被践踏过,也都没有被人摸过,让他不禁想起安徒生小说中的童话世界。他就读的这个电子工程系是整个欧洲最好的系。初来乍到,”就像乡下人进城“。”学习用品和办公文具随意拿,免费,而且全是很厚很好的纸张,很漂亮的笔,还有复印机。所有的办公室都用一把钥匙开门,没有专人守卫,也没有报警系统。“导师与他的父亲同岁,有些瘸,满头白发,把毕生心血倾注于格陵兰岛的淹没在海水之中的部分,还研究北冰洋上冰雪覆盖的山峰(那里有一个山峰就是他发现并且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自称终日呕心沥血,”就是为了了解自然“。他的研究也许永远没有商业利益,但他在学术界拥有很高声誉。他和学生的关系平等,爱开玩笑。当他进门的时候,学生从来熟视无睹。讨论问题的时候,学生可以仰面躺在沙发上,而他自己却站在那里高谈阔论。这些细节给张宏江留下的印象,甚至远远超过了这个国家的富367裕。不过,导师对东方国家抱有偏见。
他每年都想办法从东欧招一两个学生,并且直言不讳地说,自己的目的是让东欧人看看西方的文明。他很傲慢,从不轻易夸奖人。但张毕业的时候,他说,他没有想到张用6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论文。还说,他教了这么多学生,只有两个学生懂了他的极化理论,张是其中一个。
导师在张宏江身上第一次发现东方人的智慧,希望张留下,还说张是他想要留下的第一个东方学生。张认为丹麦是个“小庙”。他对欧洲的感情也挺复杂:欧洲人生活和做学问都很从容,看不起美国人,认为美国人是暴发户。他们可以对你很礼貌,但骨子里还是很傲慢,排外,不是特别欢迎外国人。“你要是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表面上不会反对,一些朋友也会帮你的忙,但那是作为个人,至于整个社会,你会感觉到在拒绝你。”他去新加坡的一所大学任教兼做研究,那是90年代初期的事情。那时候,海外的留学生大都在观望和等待。
对这些人来说,最麻烦的事情是,手上的护照眼看就要到期。这给新加坡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国家正368费尽心机地在自己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中注入高新技术,却苦于没有人才,现在突然发现有这么一大批中国留学生在海外彷徨无措,觉得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
新加坡人挺聪明,知道若非这种时刻,以他们国家的技术层次和研究水平,不会有多大的吸引力。于是赶紧制定特殊政策:为这些中国学生提供新加坡“绿卡”,还有免费的住房和优厚的薪金。那些日子,欧洲和美洲的中国留学生中传播着一个消息:“到新加坡去,飞机落地就有绿卡。”这是真的。而且的确有很多中国人去了新加坡,张宏江也去了,他还记得刚到新加坡那年,在大街上随处见到中国人。但后来他听说新加坡在3年中招去了1000多个中国博士的时候(国立大学有300多个,南洋理工大学也有300个。张宏江那个研究院,一共120多人,那一年就招进来15个中国留学博士),还是不免吃惊。
在新加坡的工作很顺利。张在第一年发表了几篇文章,第二年又发表了16篇论文。但这时候他发现他已经不喜欢这个国家了。他对那里的文化非常失望:“是市民文化,也是殖民地文化。”又说:“新加坡天气不好,还崇洋媚外,我特别不舒服。”张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心态,369一边要求有志气的中国学生都到外国去学习,一边尖锐地批评对外国人的崇拜。他认定“新加坡的企业没有远见,怕冒风险。他们想把自己的企业升级,花钱雇中国博士,但搞出来的成果,他们不敢使用,还是被别的国家拿走了。结果,需要我的技术的企业,都是在美国”。
1995年夏天,他向老板提出要到美国去工作。老板是出生在新加坡的印度人,理解他的想法,却千方百计地说服他改变主意。他说可以把张的工资涨30%,还可以给他免房租3年。又给他写信说:“留下来。我们会给你提供一切条件,帮助你成为亚洲第一流的科学家。”这信让张很感动,但他想的不是“亚洲一流”,而是“世界一流”,所以还是走了。他去了美国硅谷的惠普公司。4年之后,在欧洲、亚洲和美洲周游了一大圈的张宏江,又回到中国,进入微软中国研究院。
没有一个公司能青春万岁说来挺有意思,张宏江在1999年5月进入微软时的第一个感觉,就像他在1996年进入惠普公司时的感觉一样:“大家都在说转型,但提出的方法都好像不沾边。”
370没有一个公司能够“青春万岁”,这是变化万千的市场世界中惟一不变的事。比尔.盖茨在很多场合说到微软的“危机”。所以张宏江说,他相信“比尔.盖茨有危机感”。还说,“微软的最大危机是,如何认识到网络本身就是一个操作系统。人人都可以上网的时候,本地的操作系统就不那么重要了。”张宏江领导的多媒体计算组,直到6月才组建起来,其主要的原因就是张宏江的姗姗来迟。那时候,张亚勤小组的“视频压缩”已经展开,李开复小组的“语音识别”已经有了基本的框架,沈向洋小组的“纹理合成”已经在速度和质量上都超越了国际上最好的水平,王坚小组的“新界面”已经能够工作,黄昌宁小组的“中文语料库”里已经有了20亿字;凌小宁小组的工程师们分布在所有这些研究小组当中,做了数不清的事情,惟有张宏江的身边冷冷清清,只有江灏一个人。
张宏江心里着急,他的计划表上已经铺开一大堆研究题目:“搜索引擎”是一个,也就是让你在网络浩瀚的数据当中,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多元操作环境”是第二个,这意思就是让用户可以在任何地方使用不同的工具371--个人电脑、掌上电脑、电视等等;第三个是让计算机拥有识别人的相貌的功能;还有第四,专门针对“视频”的分段、摘要和查询。总计4大项目、七八个题目。
现代软件所囊括的内容日益庞大,其中又会分成很多部分,既有横向分割,也有纵向分割,一个人通常只能做其中一个部分。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前人失败,后面的人再来做,前赴后继。所有人做成的东西集合在一起,也就成为最后的发明或者产品。张宏江小组的研究计划,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每个题目本身可以独立,研究者有了成果,也就有了论文、有了专利。所有人的成果连接起来,全都不离多媒体数据搜索的大方向。
不过,对于张宏江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人才搜索”。那几个星期,张宏江满脑子就是找人,有如猎鹰搜索兔子。江灏是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计算机博士,性格孤僻,不愿意与别人说笑。做事节奏也有些缓慢,这些都不能令张满意。他看中了文继荣,又觉得陈向荣解决问题的时候有创造性。还有陈劲林,也是他需要的那种人。
还有晏洁,也许在他的小组比在别人的小组更合适,但还需要下功夫。这几个人虽然都和研究院签了合同,但372都是还没有毕业的博士生,其中一个在中科院计算所,两个在清华大学,还有一个在哈工大,要等到几个月以后才能来上班。幸而夏季来临,学校放长假。张可以请这些人来研究院“打工”。
学生的“假期打工”,在微软乃是一个成例。公司内部有一个专门词汇来描述这种情形,叫做“part…time”,意思是“部分时间”,也即我们国家到处存在的“兼职”。
微软公司本身需要这些人来工作,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认定这些学生中有他们最需要的人才。北京的研究院因袭这一制度,在这个夏天请来的“兼职学生”多达30人,占据了希格玛大厦第五层的一半空间。学生们有机会进入这样一个环境,与一些世界著名的人物比肩而处,又能按小时取得酬金(每小时本科生15元,研究生20元,博士生25元),自然乐意。当然,如果他们的工作真能取得成果,那就全都归研究院所有。
这样一来,这个夏天张宏江的手下有了一大堆学生。
有陈向荣、文继荣和陈劲林,还有一个北大的、一个清华的、一个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一个伊利诺伊大学的、一个中科院自动化所的、一个中国科大的。总共9个,373全是博士生。张宏江小组最初的研究,几乎全是由这些短期兼职的学生做成的。张只需把他想做的事情分割开,一个大方向分成三个层次,再把三个层次又分成7个题目,每个题目交给一个或者两个人来做,他自己则时刻关注研究进展,将成果逐步收拢。9个人就这样分开了。
江灏做基于“音频”的语音;陈劲林做“变换内容传输”;伊利诺伊的学生做“视频处理”;自动化所的学生做基于形状的数据检索;北大的学生做场景分类;清华和卡内基梅隆的两个学生做“人脸的识别和检测”;还有一个学生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在看体育节目的时候,挑选最有价值的部分。
我们此前已多次批评我们国家的教育方式阻滞人的激情和创造性,现在又不得不赞叹其光彩夺目的一面。
比起美国学生来,中国的学生既聪明又听话,张宏江一分配,大家就那么痛痛快快地响应起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心里别扭,嘴上也不会抱怨。这情形连李开复也不免惊异。张宏江告诉大家,这些题目,几乎全都属于多媒体数据搜索的内容。专家所谓“搜索”,不仅仅是让你在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东西中把你需要的东西找374到,而且还要从各个角度去观察它,分析它,识别它。7月和8月,学生们干得如火如荼,多有进展。场景分类,形成动态,还实现了三维空间;人脸不仅能够在正面识别,而且也找出了侧面检测的方法。还有一些问题:怎么让机器知道,你扫瞄的图像是正的,而不是侧的或者倒的?怎么让机器知道,你照相的时候焦距没有调好,以致照片模糊?这问题全都由陈向荣解决了。陈是清华大学的博士,当初到研究院来申请工作的时候,学校对他评价不很高,但张宏江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他要自己来判断。在一番面试之后,张说:“我看这个人相当不错。”就坚持要他来。对于陈向荣这个人的评判,导师虽然长期相处而张不过凭借短暂的感觉,现在看来,后者的评价更加接近事实。当然研究院并非一概“以成败论英雄”。李开复早就说过“鼓励成功也鼓励失败”。现在张也说:“有的题目,我知道可能要失败的,但失败的不一定不好,不一定不能出文章。”结果,有一个学生的工作真的完全失败。他把张想到的方法和他本人想到的方法全都试验了一边,一共7种,先是分别试验,后来又采取不同的组合再试验,全都失败。事实证明,张不是那个好龙的“叶公”。因为他从心底对那个“失败者”给375了很高的评价:“他证明了所有这些方法行不通,这就是收获。”当年秋天从加拿大来了一个访问研究员,名叫杨强。张宏江请他继续做这个题目。他就避免了这7种错误的方法,另觅他途,取得的结果令人满意。张说:“后面的成功中,有前面失败者的功劳。”在以一个科研经理的立场说话时,张宏江锋芒内敛,娓娓动听,善于为他小组里的每一个人出谋划策,争取利益,也为每一个人的贡献辩护。他说:“我们在强调团队精神的时候有一个游戏规则,那就是每个人的责任非常清晰。”有一次他在哈工大演讲,结束之前依照惯例请大家提问,有个学生很刁钻地问道:为什么微软的软件有那么多“臭虫”?计算机行业所说的软件“臭虫”,轻则会让软件失灵,重则令电脑“死机”。所以这个学生的问题,其实是对微软的尖锐批评。张反问:“我们中国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航空母舰?”接着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我们常常有能力造出某一个部分,但却无法解决一个庞大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