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国任的头脑是清醒的,越是临近重大赛事的时候他的头脑就越是清晰。这种国际赛事从来就没有家长光临,只有老师带着学生前来,可是,郎国任这位特殊的父亲来了,他的到来,究竟能对儿子的比赛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他是儿子的主心骨,他很善于审时度势。他总在观察,总在核计,他的心劲比任何人都更强。他很看重吴驰与陈韵颉这两位公派选手,他曾听过他们弹琴,他知道两位都是出自名师之门,都很有潜力,他俩是郎朗主要的竞争者,这是来自国内的熟悉的选手方面,还有国外那些不很熟悉的选手中又潜藏着怎样的竞争对手呢?这一切他充分想到了,想得越多压力就越大。
下午3 点开始抽签,每次比赛抽签时郎国任都在场观看。在抽签前后,他观察着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选手们,心里如同拴了15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的期望值越来越小了,他觉得郎朗这次能够取上名次,就算不白花钱。他最怕得是万一连名次都没取上可怎么办?那还有什么脸回国呢?
郎国任是很有眼光的,他所看好的那位日本盲人在青年组比赛中以超群的音乐感觉夺取了第一名。他从台上下来时,观众掌声如潮。在这么热烈的掌声中,他步子细慢,戴着墨镜,摸索着缓缓前行。一般的日本选手在这种比赛时,通常是技术上好得无可挑剔,而音乐方面则相对的要差一些,但这位盲人选手的音乐奇特之好,深深地征服了在场的听众,人们对他报以热烈掌声。郎朗父子的巴掌也拍得够响亮了。
由于青年组先进行比赛,与郎朗一块来的那位自费女选手在二轮时就遭淘汰。还有一位中国女选手也是中途翻车。她们的沮丧情绪不能不影响郎朗。不能说同来的选手没有获上奖便不希望郎朗获奖,但至少在她们心目中那种平均主义的面子观是起作用的。但是,朗朗很快就从她们的失败情绪中摆脱出来。他在吴驰弹奏之后,昂然登台了。郎国任照旧采取在国内时用的招法,在儿子将要登台的一瞬间,往儿子后背拍了一掌,郎朗全身抖擞,腰板挺得更直了,腰板一直溜,人就显得格外有神。
郎朗穿着一条蓝裤子,白上衣,打着黑领结,一个挺帅气的小绅士。他迈着稳健得有点刻意的步子从后台的那扇白色的欧式玻璃格门中跨出来。台面很低,只有两个踏步,不似通常意义上的演出舞台,所以,走在这种台上与下边的观众显得很是亲近。
郎朗规规矩矩地走到钢琴前,一手扶着钢琴边角,一手往胸前部位一搭,朝观众行了一个大礼。一个只有12岁的平民儿子,正是无拘无束的年龄,能够规矩到举手投足都这般考究的地步,怎能让人去联缀他在北京简陋粗糙的房子里度过的那些充满磨难的日子?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出水才看两腿泥”。紧关节要的时刻到了。郎朗坐下了,而郎国任的心却忽悠一下子吊起来了。他眼中的儿子坐得挺稳,琴凳腿下面铺着一块地毯,郎朗的脚一只伸向踏板,一只踩在松软的地毯上。他若有所思地沉入了瞬间的平静。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空间,面对如此多充满挑剔的外国听众,郎朗显得那么孤立无援。被巨大而敦实的三角钢琴一衬,他显得单薄而瘦小。在那些聚精会神的蓝眼睛里,他比前几位黑头发的男孩子更乖小,也更招人怜惜。因此,从他的指尖下弹出的声音就更容易对周围发生作用。
5 年之后,我与已经是深圳艺校的钢琴教授但昭义先生通电话时说到郎朗,他还以情感强烈的口气盛赞这个少年在埃特林根国际比赛中的杰出表现。他认为郎朗那天发挥得太好了,有如神助,明显比其他选手高出一截。一开始郎朗就很自信,不急不躁,技巧与音乐都很好。在他的这个年纪能够有着如此好的自控力,确实令人惊叹。
郎朗先弹肖邦练习曲,又弹了肖邦的回旋曲。他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一点也不夸张,弹得那么自然那么慰藉,一丁点的矫柔做作都没有,他把内心的情感逐渐融化到声音中弥散开来,使得淡漠的空间迅速变得温柔起来。
郎国任坐在二楼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在最认真地谛听着。他的担心越来越强烈,因为今天下午临上场之前走一遍曲目时,赵屏国老师发现了郎朗在弹肖邦的圆舞曲时,有一处弱音没有处理好。他当即予以纠正。那时候,与正式登场比赛只有半个小时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改好吗?平素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处理方法,弄不好,会弹糟的。他的担心使他在听到儿子进入了这个曲子时,紧张得简直不会喘气了。
郎朗像什么事儿没有似的,温柔自由地划动着键盘。他的任何一下触键都在有份量地击打着父亲的那棵敏感而脆弱的心。父亲以极大的意志力忍受着这种击打,终于欣慰地接受了那一处弱音的处理。就像一处堵塞的河流变得通畅一样,郎国任感到了异常的舒服。他从心里佩服儿子的头脑,能够这么冷静、这般严谨地记住这小小的一处弱处理,多么不易!好儿子!真是爸的好儿子!
郎朗越弹越得心应手,他仿佛不是在进行这么重要的比赛,好像是在一个人练琴似的,爱怎么弹就怎么弹。尤其到了弹奏那种激情洋溢的曲子时,更能见到他的魅力。
随着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热烈地跳跃闪烁,随着他那奔放的情感恣肆涌荡,演奏大厅急剧升温,以至沸腾起来。到了《塔兰泰拉舞曲》,已经把不同肤色的听众的情绪推向了高潮。那疾如马蹄的节奏,那狂放不羁的旋律,使台上台下浑然一体,一同激动,一同狂热。等郎朗弹到最后一个曲子——中国曲子《浏阳河》时,那些外国听众好像都变成了中国人似的,他们完全听懂了这首中国曲子并且听不够。于是,他们以粘稠得化不开的掌声不让这个天才的孩子与他们剥离。人们喜欢他,听不够他的述说他的表达。
郎朗幸福地被难为着,一遍遍行礼,行大礼,一遍遍学着去迈大师的稳当步,上来下去地折返,听众却不依不饶。修养极好的观众居然发出兴奋的狂叫,这种喊叫对于场内的情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坐在前排的赵老师兴奋得满面红光,他使劲为自己的学生鼓掌,他非常满意郎朗今天的演奏。特别让他高兴得是郎朗在练习时弹错了一个音,他给予纠正,他担心郎朗在比赛时会忽略这个音,却没想到郎朗完成得极其精确,令他这位朝夕相处的老师都叹为观止。在他看来,郎朗是超水平发挥,但是,这种发挥能否被本次大赛的评委会认可呢?仍然是个悬念。
评委们来自好几个国家,都是具有着世界级影响的专家。只是没有我们中国人。观众们对郎朗的演奏反响强烈,而评委们会持什么态度呢?
一下午的比赛结束了,评委们聚到一起开始了评比。赛场气氛得以松弛,人们谈笑风生。而郎国任却丝毫不得放松,他甚至都不敢离开座位。他再清楚不过了,儿子的发挥有多么好,但是,他的担心也由此更甚。经验告诉他不能把事情想得那么好,往往想得越好其结果越惨。所以,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反复对比反复权衡,他觉得儿子应该进入前六名的。他只敢去想第六名,或者第五名,而不敢再往前提了。
不知过了多久,会场出现躁动,台上有人在安放桌子,随后,一男一女从后台那扇白色的玻璃格门走出来,径直进入前台。男的个子很高,一身黑色西装很是挺拔峻峭,女的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领口是圆的,还有一圈黑颜色的花纹,显得气度不凡。两人手里拿着一张纸,用纯正的日尔曼语宣读着。全场屏住呼息,郎国任能够听见自己的血管澎胀的声音。尽管他听不懂德语,但他能够听出中国人的名字。起码他可以听出郎朗的读音。
公布获奖者的顺序是从后边往前念。先是鼓励奖,然后是第五名获奖者陈韵颉。郎国任对于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在到德国来之前,他还特别打怵碰到这位选手。这位国内的钢琴骄子在这次大赛中仅得了个第五名。伴随着掌声,座席上站起一个男孩子。估计他就是陈韵颉。他看到文质彬彬的陈韵颉从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上站起来。他渴望下一个就是郎朗的名字,却落空了。又念到第四名得主,那是乌克兰的一位金发大个子。接下来的是第三名,法国选手。郎国任紧张地仄着耳朵倾听下一个,也就是第二名了,他的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他希望是郎朗,郎朗只要能得到第二名,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不敢奢望得第一名。然而,第二名的名字他听得再清楚不过了,是中国选手吴驰。吴驰的个子很高,得了第二名,当然也是非常高兴了。每公布一位获奖者,台下就是一阵热烈掌声,就见到从观众席上站起的一位选手,每一次站起就犹如平静海面掀起一股耀眼的跳荡的波浪。稍事平静下来后,又随着再一次的公布名次再掀起更大的浪花。郎国任快昏了,第二名都公布了,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最后一名获奖者无疑是第一名得主。郎国任的所有期盼在这时都已经破碎,他的心裂了,裂开的缝子全都灌满了绝望的黑暗,而他正在这种黑暗中坠落。
郎朗坐在最前排,就挨着赵屏国老师。每站起一位获奖者,他都禁不住要回过头去打量一下。如果是认识的,他就笑着向人家表示祝贺。轮到最后一名了,也就是第一名的得主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会场紧张得十分宁静,所有人都在认真听着关心着最后公布的夺冠者。
公布者操着一口流利而听不懂的外国语。在一嘟噜一串的外国语中,终于吐出了“郎朗”的发音。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不敢奢望最后一个名字会是那个他最熟悉的发音,何况那个有着欧洲绅士风度的男士在进入到最后一个名字公布时竟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这段话让郎国任彻底绝望。因为他在听到前几位名次时,都是很简短的,这么一长拖拉肯定不对劲,是在说明第一名空缺吧?郎国任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时,就像遭到了一下棒击,嗡的一声,眼前金星飞溅。郎国任觉得脑袋越涨越大,两耳全是轰炸的声音,整个会场都被轰炸得一片喧哗,他什么也无法听到。他努力分辨着场上瞬息间发生的事情。他看清了,他的宝贝儿子像足球运动员射门成功一样,从座位上狂蹦乱跳,高举着两手,连连朝他这边挥舞。
他的血液在这一瞬间肯定凝固了,他失去了应有的反映。他迟钝了,他这位精明过人从未迟钝的父亲平生第一次面对儿子创造的奇迹发呆发傻了。赵屏国老师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当身边的学生一蹦高跳起来冲全场激动时,他也不失时机地站起来,用他那高大的温暖有力的怀抱搂住了郎朗。郎朗趁势搂紧了他的赵老师。众目睽睽之下,师生两人父子般亲昵无比地拥抱着,全场都被他们搂抱得火热起来,记者们端着相机纷纷涌上前为他们拍摄。郎朗是中国第一个获得此项比赛第一名的少年钢琴家。他不仅夺取了桂冠,他还获得了杰出艺术成就特别奖,这在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该庆贺了,该激动了!
这时候,没有人会去寻找他这位父亲。儿子,也没有过来找他。他全身散架子般地瘫了,拿不成个了,这时即便是有人发现了他需要他站起来接受荣誉他也无能为力了。他就像把飞船推向轨道的最后一节火箭,完成最后的燃烧,心甘情愿地悄然坠落。没有人会注意到委缩在二层看台的角落里默默接受着意想不到的幸福冲击的郎国任。可是,郎国任偏偏平静不了,他心潮翻滚,翻滚出那么浓的酸楚,要把他从里到外淹没了。在一阵阵窒息中,他的出气通道酸得没有缝隙,积聚了多年的期盼,多年的苦楚,多年的委屈顽强地堵塞,顽强地涌动,终于火山般喷吐而出——那是一声幽长的地动山摇的抽泣,被欢乐气氛淹没的楼下过道处有几位中国选手被这种奇怪的声音震惊了,一个男孩回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寻找,紧接着,这个男孩身边的两位女孩更为敏感地捕捉到了目标。他们实实在在地看到了郎朗的爸爸双手捂着脸在哭。他捂不住那奔突的眼泪,也捂不住那动人心魄的抽泣声。可惜他的儿子没有留意到这个场面。回国后,他听到别人问他你爸怎么哭了呢?他马上予以否定,而且很是坚决。他没有看到他的爸爸在哭,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的眼泪。他那刚强的父亲也绝不会把这脆弱的一面呈现给儿子。我有幸从录相带上看到了郎国任的痛哭场面。那是让我最辛酸的镜头,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觉得鼻子发酸。当我在写此书之前坐在出版社那间繁忙的编辑室对繁忙的编辑们讲述这一幕时,我发现一位女编辑的眼圈轻而易举地红了。我相信,凡是对自己的孩子有着中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