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虚伪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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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虚伪的形式-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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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大烟坡的“苟活”,其实也是生不如死。如果说,前述主人公的人生伤痛与残缺还有某种“形而下”色质的话,那么梅主人和文医生的悲剧则是一种“形而上”意味的大痛苦,它暗含了对“文革”及其畸形历史的一种无声的反思与控诉,尽管这种反思与控诉是不动声色的、平静的、日常化了的,但惟其如此,才更显力度和惊心动魄的力量。迟子建善于揭示日常生活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波澜和惊心动魄之处,梅主人和文医生形象的成功刻画就是一个很好的艺术证明。    
    最后,“狗眼”里的世界还是一个变幻无常的世界。小说没有正面的对于时代描写,而是以狗的六个生活地点为线索,铺展开众多的人生故事和生活画面。每一个故事、每一段人生似乎都是独立的,但是由于其各自与狗的关系又产生了内在的联系。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大时代的剪影,并以特殊的片断互补地诠释了一个动荡、纷乱时代。从理想主义到物质主义,从政治狂热到商业主义,从深山边民生活到市镇日常生活,对历史与现实的变迁作家虽然没有进行刻意的描写与交待,但是从小说所展示的人物命运变幻、世态人心的冷暖以及权力和话语的更替中,一个变幻无常的世界、一个生生不息的时代已经被具象地凸显了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梅主人、文医生的死,赵李红私奔母亲的回归,小花巾的“逃婚”,以及狗在拍电影过程中的“涅 ”都是象征性的事件,它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第六章狗道与人道(2)

        
    二 “狗道主义”与人道主义    
    《穿过云层的晴朗》以一只狗的视角来叙述故事,这就决定了“狗”与人的对比与冲突的不可避免。从内在意义上讲,狗与人关系的紧张源于狗对人的态度和人对狗的态度的截然不同。狗有“狗道”,人有“人道”,从自然性上来说,“狗道”与“人道”在内涵上应该是相通的,狗与人也应该是平等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因为它们都是自然之子;但从社会性层面上而言,狗与人平等的“朋友”关系就受到了考验,“狗道”越来越受到“人道”的歧视与伤害,“狗道”与“人道”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种尖锐对立的存在。这种歧视性的对立对于人来说,可谓心安理得,因为人在处理与自然和动物关系时高举的是“人道主义”的大旗,在“人道主义”的旗帜下牺牲“狗”及“狗道”也是顺理成章的。然而,“人道”就一定比“狗道”高贵吗?“人道”就必须以牺牲、歧视“狗道”为代价吗?迟子建在这部小说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为了平等地说明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把“狗道”上升为“狗道主义”,让我们从小说所揭示的“狗道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不同内涵出发,来反思其各自的本质。    
    首先,我们来看“狗道主义”。小说除了阿黄外,还写了好几条狗,比如芹菜、十三岁、大壮、阿花等,它们各有个性,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悲剧性命运,那就是成为人类的“牺牲”。在它们中间,阿黄无疑是狗类的精英和代表,它是“狗道主义”的忠实体现者。在阿黄这里,“狗道主义”既体现为对待世界、对待自然、对待同类的态度,同时又体现在对于人类的态度上。就前者而言,对宇宙自然的敬畏与热爱,对同类的亲和、呵护与怜爱,构成了“狗道主义”的一重内涵。阿黄在深山丛林里的“惊险”感受,与伐木主人放排时的自豪与激情,对松果湖及其野鸭的迷恋,与文医生大烟坡看星星时的“浪漫”,以及与十三岁自由、激情的性爱,对勤恳忠厚白马的友情,对被杀害的狍子的怜悯,芹菜、十三岁被残杀时伤心彻肺的痛楚,对势利、懒惰之猫的蔑视,等等,都是这种“狗道主义”的绝好体现。就后者而言,对主人的忠诚、奉献、感恩与思念,对自尊的维护,对恶人恶行的斗争,对漂亮美好女人的喜爱,对弱小者的同情与关爱,对人类世界不平和黑暗的厌恶与怀疑,则构成了“狗道主义”真诚坦白、敢作敢为、爱憎分明的另一重内涵。小说中,“我”对主人极其忠诚,在深林里“我”勇敢地与狼和野猪搏斗,在金顶镇也奋不顾身地下地窖救了花脸妈。即使年老体衰,“我”也与白厨子的偷肉行为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而电工想晚上去花脸妈房间“揩油”的好事也被“我”有效地破坏了。“我”对主人心怀感恩之心,虽然心中希望赵李红不要让“我”去拍电影,但当她做了决定后,“我”还是无怨无悔地去面对和承担了。同时,“我”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自尊、自爱,“我”不能忍受白厨子对“我”的侮辱,也永远不会“吃屁股里拉出来的东西”。“我”不是一个健忘的狗,“我”多愁善感,在即将离别人世的时候,“我”记起了所有的主人,他们的恩情、友情、亲情,“我”是在与他们一一告别之后才坦然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这就是小说中那条通灵的狗,它的忧伤,它的情感,它的回忆,它的形象和一生的经历,就是对“狗道主义”的绝好诠释。    
    其次,我们来看人道主义。对于人道主义,我们非常熟悉,作为与中世纪封建神学以及教会统治斗争的一个利器,人道主义无疑为人类的自我解放做出了重要贡献。但是,人道主义“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的理念和价值观,在解放和重塑人的主体形象、建设现代化文明时却越来越走向极端,最终的结果就是造成了人与世界、人与自然关系的全面恶化与崩溃。目前,危及全球的生态危机、环境灾难可以说都是人类的杰作。可以说,人类正在把自己塑造成宇宙和自然的敌人,也正在成为人类自身的敌人。因此,许多西方学者都表现出了对于“人道主义”的警惕和怀疑,并且提出了“超越人道主义”的口号。 ① 而在《穿过云层的晴朗》这部长篇小说中,迟子建向我们展现的“人道主义”图景同样也是令人失望的。与“狗道”世界的单纯和“晴朗”相比,“人道”世界无疑要灰暗和暧昧得多。从与“狗道主义”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人道主义”在小说中的基本内涵与形态。其一,人类的人道主义是以极端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为根基的。这从他们对狗阿黄的态度就可看出。当阿黄在丛林中屡次救了地质队员的命时,他们感恩戴德地要给“我”勋章,但等他们用完“我”之后,就无情地把“我”抛弃了,正如阿黄所说的:“我就这么在酒桌上被抛弃了。我想我对他们没用了。人用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他们嘴中美味的食物,一旦他们用完了我们,我们变成了屎,随随便便地就给遗弃了。”同样,当“我”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之后,不仅屡遭斥责和白眼,甚至阻止小偷和捉老鼠的好意也被误解。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上,“背叛者”和“不人道者”永远是人类。其二,人类的人道主义是以自私的本性、贪婪的欲望和残忍的人性为本质的。“我”捉鱼给主人吃,羊草却嫌我捉少了。伐木工人因为迷信黄鼠狼的报复,宁愿让“我”和芹菜当替罪羊,也不用鼠夹子。而仅仅由于芹菜尽职尽守地咬死了白毛黄鼠狼,他们竟残忍地勒死芹菜,做了黄鼠狼的祭品。而“我”与十三岁的自由性爱,在“乐死”了小唱片公公后,也导致了十三岁的惨死和“我”的为“人”挂孝。人类总是缺乏勇气,不敢面对和承担自己的责任与命运。大丫阑尾炎死亡,羊草迁怒于“我”,把“我”卖掉就是一个证明。人类的愚昧和残忍,却要以狗的受难为代价,这是人类世界最为荒谬之处。其三,人类的人道主义,充满了背叛、利用和虚伪的表演。人类的世界没有友谊,没有爱,甚至也没有同情和怜悯,尤其在对待动物的时候。正如小说中所说的:“我讨厌人这么跟鸟发脾气。人对待我们这些动物,总是居高临下的,动不动就骂。”而人与人之间则更是勾心斗角的利用关系,只有在被打入生活最底层的梅主人、文医生和小哑巴等“怪人”这里“我”才感到了一丝人类的善良与温情。但是,他们同样不能逃避成为人类自相残杀恶行牺牲品的命运。梅主人在人们嘲笑轻慢的眼光中死去,而文医生也为帮助和留下老许父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别人死了,都要装在棺材里入土,可文医生连副棺材都没有。”老许不仅对儿子杀死文医生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偷了他的大烟膏,并连“我”也不放过,拉下大烟坡卖了。在老许这里,人类的贪婪、无耻和两面三刀的恶行得到了充分的放大。当文医生在时,他对“我”说:“夕阳可真是漂亮啊,它是我见过的最通人性的狗!”但文医生一死,他立即原形毕露,又踢又骂:“你个丑八怪,怎么走路跟扭秧歌似的,走两步要退一步?”与这种显在的恶行相比,人类的隐藏的罪恶则更为可怕,文医生的遭遇、许达宽几十年前的罪行、梅主人父亲的惨死可以说都是对于人类的所谓人道主义的绝妙讽刺。而欺骗、谎言和各种各样的“表演”则早已成了人类的日常生活,小说最后电影队的拍电影的情节无疑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它象征了人类爱好“表演”的本性,陈兽医为在电影中出现一个镜头的不知羞耻,正是人类集体性面孔的一个素描。不幸,人类在演戏的时候,还不忘找一个垫背的“牺牲品”,“我”在拍电影过程中的死去,正是人类“谋杀”本能的一次辉煌表演。    
    《穿过云层的晴朗》就这样以一条通灵的“狗”烛照出了人世的黑暗与险恶,作家以狗的命运隐喻人的命运,以“狗道”反思“人道”,以“狗道主义”完成了对人道主义的批判。虽然总体上这是一部充满温情和感伤的小说,然而在这种温暖和感伤背后,作家不动声色地对人、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反思与批判却是深刻有力、振聋发聩的。    
    


第六章狗道与人道(3)

    三 “残酷美学”与文化诗情    
    《穿过云层的晴朗》是一部贯穿了伤感和绝望情绪的小说,叙事者阿黄表达了对自身命运和人类世界的双重绝望。一条条狗的悲剧与狗的几个主人的悲剧互为映照,让我们充分领略了人生、现实与历史的残酷。但是小说又不正面去展示、渲染和放大狗与人的“伤口”,而是以抒情和感伤的叙述,把“残酷”改写为一种笼罩性的精神氛围和精神背景,占据小说表层的仍是日常化的世俗生活,甚至对“文革”这样的历史灾难的反思与批判在小说中也都被推到了幕后。这体现了迟子建一种独特的美学追求,她追求的是对于“残酷”的日常化营构,是对于“残酷”的体验与反思,她要表达的是“残酷”背后的美感和诗意,是“残酷”的美学化和形而上化。对这种“残酷美学”迟子建自己有着清晰的感悟,她说:“其实‘伤痕’完全可以不必‘声嘶力竭’地来呐喊和展览才能显示其‘痛楚’,完全可以用很轻灵的笔调来化解。当然,我并不是想抹杀历史的沉重和压抑,不想让很多人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文革’在我笔下悄然隐去其残酷性。我只是想说,如果把每一个‘不平’的历史事件当做对生命的一种‘考验’来理解,我们会获得生命上的真正‘涅 ’。” ① 可以说,正是“残酷美学”赋予了这部小说奇异的艺术品格,借助于作家对感伤的基调、文化的诗情、世俗的人生、神秘的氛围的互渗与融合,小说获得了强烈的情感力量与艺术力量。    
    小说的叙事魅力首先来自于叙事主体———阿黄九死一生的传奇性经历,以及它对这种经历抒情性的回忆、过滤与净化。它是一条多愁善感的狗,又是一条爱做梦、爱联想的敏感自尊的狗,同时还是一条有着浪漫情怀和通灵禀性的狗。它虽然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但在小说中它却早已看破红尘、洞穿世界和人事的本质了。正因为这样,它的叙述没有了浮躁、愤怒和偏执,而是呈现为一种难得的超然与宁静,它的忧伤、回忆和思念都是一种自我涅 与自我救赎。它最后的死已经不是苦难,而是成了一种精神超度的仪式。迟子建所信奉的泛神论和万物有灵论的思想,在这条狗身上可以说是绽放出了璀璨的艺术火花。    
    其次,小说的魅力还来自于作家在生活的日常性、世俗性与诗性和神性之间所建构的奇妙张力。小说有广阔的时间与空间跨度,涉及了众多的人物、场景与故事,虽然整体的世界图景是一种日常化和世俗化的景观,但这并不妨碍作家在日常性的描写中灌注进文化诗情。小说有两个形象系列:以狗为代表的动物形象系列和以“我”的六个主人为代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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