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会错了意,等错地方了吧?”仍不见美与子,我自个儿倒有些不自信了。正在这时,不远的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迎着雪向我奔跑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按住头上那顶紫色的细绒毛小帽。
“美与子!”我向她挥手,心里一阵激荡。果真是她!她穿了一件浅紫罗兰色长款羽绒服,下面是一条枣红色针织长裙,平底鞋,好走路的那种。我赶紧将雨伞放在她头顶。
“我的车,在那边,我们,走吧。”
她的车,同她一样,娇小、可爱,她操作起来倒很熟练。“我们,吃早餐?你喜欢西式的还是日式的?”
第二部分 非常规采访对象(3)
“我都好。”我真是无所谓,吃什么不重要,只是和谁一起吃比较重要。
“好,我带你去。”她点头,其实心里早有了答案。
车,从京都车站出发,沿着主干道一直向北行,初始令人有些沮丧——两旁立满了大厦,坦白地说,若要比新潮和高大,它们比不过北京这些年来冒春笋般起来的新楼,但那些楼,我一座也不喜欢。再向北行,路依然笔直,只是两旁的屋舍变了,石板路,青黑的屋檐,肃静地坐落在应有的位置,像是有千年那么长。我脸上的神色也跟着变了,错不了,这里,真的是京都,和我心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美与子带我去吃早餐的地方,是她最喜欢的一家西式面包房。一间德国风格的餐厅,雪白的窗帘,打成褶皱形状,在玻璃后挂下一道弧线。客人里,有许多上了年纪却仪表堂堂的老人,成双成对地坐着,安静地吃着早餐。
服务生送上两杯水,冰块盛了半杯。
“为什么日本的餐厅,客人冬天都是喝冰水呢?”
“嗯,呃……可能是冰水好喝吧。”
服务生微笑着:“面包,请选一下,白面包、牛角、杂粮的、燕麦的、黑麦的……蛋,是做成油煎荷包,还是炒鸡蛋?沙拉配餐选哪种,是吃德国香肠还是法式培根?喝咖啡还是红茶?……”
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水里的冰块,透亮得似水晶一样。
“我喜欢西式早餐。”美与子向我解释。此话从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人嘴里说出来,略让人有些惊讶。我便陪她聊起西式餐点。说起法国人家的早餐,两三个人,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包、巧克力酱、榛子酱、花生酱、蜂蜜、黄油、奶酪(各种奶酪),亦聊起挪威朋友家的家庭早餐,草莓、樱桃、鸡蛋、圣女果、黄瓜、面包、培根、鱼子酱、煎鸡蛋、鱼肠、鱼罐头,果汁……像一个盛大的周末市集,味道鲜美,五颜六色,真是美丽极了。
她像孩子似的认真听我说话,之后同我讲起自己在他国旅行的故事。她的先生,曾与她在同一所大学求学,婚后,她做了家庭主妇,丈夫是投资顾问。我总觉得她不大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日本主妇。马大哈似的美与子,有一颗宽阔的心,她,绝不是一个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者。但我仍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影响了她。
“我喜欢旅行,但我的先生,以前,他工作,有钱,没时间;现在退休了,有时间,又没钱了。”她哈哈地笑起来,声音很是爽朗,又问我道,“在京都,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透过玻璃看出去,窗外,是一个雪国,而心,却向更缥缈的远处望去。无数京都城里的地名,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淡入淡出,但此刻,我心里却只向往着一个地方,便是金阁寺。
“从照片或教科书里,我经常看到现实的金阁,然而在我心中,父亲所讲的金阁的幻影却远胜于现实的金阁。父亲绝不会说现实的金阁是金光闪闪之类的话。按父亲的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内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因为三岛由纪夫,因为他的《金阁寺》,金阁寺于我,已不再是现实中的庙宇。不知道它被放置在一个什么样的心理时空中,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成了美的化身,以至于当你看到现实中的它时,依然会固执地认为那不过是个幻影,而真实的它,却依然是你心中的那个它。
第二部分 非常规采访对象(4)
雪后的金阁寺,几乎没有任何征兆或是提醒地出现在我面前,丝毫没有遮挡与掩饰,没有欲语还休,没有故作姿态。一眼,便望见湖水上坐落的它。错落有致的前景山石上,松柏婉转了腰身,眺望水里的倒影。而湖心里那座宫殿,便是金阁了。它有三层,全身用金箔覆盖,二层与三层紧闭门窗,而那门,那窗,那屋檐,那一切的一切,都闪烁着清雅的一点也不灼人的金光。屋顶,再覆上一层圣洁的白雪,透着空灵而沁人心脾的美。在最顶端,站立着一只涅磐后的金凤凰。金,不是现实中的金,是一种超脱凡世的光芒。背景处,皑皑的雪覆盖了绵延的松柏林,托起梦里的金阁寺。而在它的对岸,挤满了慕名而来的看客,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低到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敢破坏它的静谧。
对我来说,踏雪去金阁寺,是世上最美丽的一件事情,再也找不到更美好的词汇了。这种感受,像一首说不明道不出的诗,回转在心灵上空,浸润你的血管,而你的内心,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的体验,一股似要泪涌的感动,比想象的更含蓄,更强烈,震荡在每一个细胞里。后来又去了西边的银阁寺。银阁寺的庭院更为精巧,细节更值得赏析,但银阁,是生活里的庭院,而金阁,却被置放在真实之上了。
上一次来金阁,对美与子来说,是20年前的事了。
“什么都没有改变。那棵水里的木头依然还在,你看,只是多了一些栅栏。”她指着前方说。
我的眼前,出现了20岁的美与子,闪烁着天真而纯净的光彩,也看到了《金阁寺》里那刚剃度的小僧人,在夏日的夜晚面对它而发出惊叹。春去秋天,日月如梭,多少世人来过,见过,描绘过,但对它来说,都是一样的,散发着那永远无言的光辉。
“走吧。”美与子拉了我的衣袖,向下一个想象中的寺庙走去。
我的前任老板、姐姐马艳丽,曾对我讲起过京都龙安寺的枯水庭院。
“方丈冥想的大厅,正对着一座用碎石铺垫的庭院,院里有15块石头,组成几座假山,因为没有植被,亦没有水,因此被称为枯水庭院。你得从石头里想象出水源、溪流、茵茵的青苔。但最有意思的是,无论坐在大厅的哪个位置,你所能看见的石头最多只有14块。”
姐姐说完,我的眼睛似乎也望见了那幅景色,痴痴地立了半天。“我们永远也看不见事物的全部,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我抬头看她。她摸了我的头,笑一下:“也许吧。方丈,便是坐在那里冥想的。”
说的,就是龙安寺。进日本的寺庙前,都要脱下鞋子,放在门口的台阶或鞋架上,再换上拖鞋,这才能进去。那方丈庭院竟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屋檐下的木台阶上坐了满满一排人,个个都对着山石发着愣,看着化成水的雪,一滴一滴从屋檐上空坠落进碎石中,瞬间没了影。仔细数过了,石头15块,然而无论坐在哪里,果然都是数不全的。那庭院里的世界,处处藏着禅机,每个人所看见的部分都不完整,然而我们对于自己所看见的那部分总怀有片面的执著。其实,稍微换个角度,便有新的理解,再多换几个角度,才发现此前所见的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而已。我想起姐姐说的故事,在那个美丽的春日午后,她一个人在龙安寺快要关门的时候,打了一辆车,赶到庭院,那个下午,她便是坐在这里望着同样的景致发过呆。然而,即便是在同样的地方坐下,那时她眼中的石,和此刻我所见的,恐怕也是不一样吧。正因为如此,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才要亲自走一遍,因为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同的。
“午餐吃什么好呢?”一路开车出来,美与子又问道,我猜她已有了主意,果然,她立即说,“吃日本料理好吗?早上西餐,中午吃日餐。”
车一直在小巷里穿梭,两岸的屋舍,很自然地向后退去。我们在一家古朴的店门前停下。店里的年轻女子,穿了蓝色小花和服,雪白的袜子,夹脚木屐,跪在玄关处迎接来客。脸上的笑,是我在青旅里见过的那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瘦长的身材,纤细的腰身,皮肤很白净,年轻的脸,是一个让人怜爱的女子。
那料理,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精巧。用文了花的漆木盒盛好端来,打开盖,里面又放了六组形态和色彩各异的杯盘,蓝色扇贝形的盘里盛着金枪鱼、三文鱼、北极贝刺身,鱼肉片成方块装,黄瓜刻成花,白萝卜刨成细丝垫在最下端,胡萝卜卷成丝带;另一个莲花状的白瓷盘内,是豆腐、芋头和海带,形状却又是各不相同,菱形、正方形和圆形——个个摆设得如盆艺一般,美得叫人不忍下口。我看着对面的美与子,心里叹道:“你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吗?竟要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异乡人如此宠爱,叫我如何回报?”
午后,雪已化去,阳光照在二条城的屋顶。美与子挽了我的手,走在将军府的莺歌步道上。
“听见了吗?”她故意走得用力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脚下响起,夜里听起来,一定以为是叶莺的啼鸣。“这条木质的莺歌步道,是用特殊技艺做成的,为的不是耳朵的享受,而是预防刺客。”
我心灵上受了震动,心想,300年前,德川家族的将军也走在它的上方,准备着去拜谒天皇。
将军府外是宽广的庭院,要走很长的路,两旁也尽是唐风建筑,松柏、盆景。登至高处向外望去,护城河对岸弥散着一大片粉色的雾气,纷纷点点的。
“美与子,那是樱花吗?”
“嗯,是,真的耶!”她掂起脚。此时,才二月上旬,竟然见到了早樱。
这樱花竟让两个年纪差了许多的朋友兴奋得像孩子一般。我们牵了手走在路上。
“有首日本歌在中国很有名呢,”我看她一眼,轻轻哼起《樱花》的调子,“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里樱花开……”
“啊!”她清了一下嗓子,用女高音的声调大声唱起日文来:“樱花啊,樱花啊……”
“你疯啦,唱这么大声!”回头一看,只在很远的地方,有三两个人影。她的声音,却又更高了些:“樱花啊……”配合着她的调,我也跟着哼起来,一路大步走着,她挥手打着节拍。这二月的二条城里,竟然有了三月的芬芳,两侧,仿佛全部开出了粉红的樱花,而我们,像踏在柔软的花瓣上似的。
“美与子,我们两个像疯子一样!”
第二部分 两个被快乐冲昏的人(1)
“走,去我朋友家喝茶!”她一挥手,我就跟在后面,直接向银阁寺进发。她的朋友,便住在银阁寺的山下。
银阁寺,亦是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地方。她送我到寺庙门口,一定要买好票送我进去:“我先去朋友家聊天,你下山来家里喝茶。”
京都,是日本人心灵的故乡,却也让我感受到了中国文化对它的深远影响。日本以木质建筑闻名,京都更是一所木质建筑博物馆。大唐时代的中国建筑对京都的影响不言而喻,沉静而内敛,形态优美又充满力量。无论是庭院、盆景,还是四处可见的松柏,每一处景色后,都能隐隐地读到其与中国文化内在的关联。在另一个国土上看到中国文化的承继和发扬光大,在故土上,历史痕迹却不断地遭遇被拆除的命运,顿时有种莫名的伤痛深深袭来。
从银阁寺出来,快步下山,半山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尽头是一座十分洁净的房子。敲门,无人应,再按门铃,亦无人,遂将门轻轻推开:“有人吗?打搅了!我进来了啰!”
美与子的朋友这才小跑出来。这是一位很和气的太太,短发,穿着家居服。进到客厅,榻榻米上,三个人正围着桌子上的茶点喝绿茶,一位胖胖的女孩,很是文静,话不大多,却总是微笑着,叫悦子,是美与子朋友的女儿。
悦子在京都一所大学学戏剧研究。“正为找工作发愁呢。”母女俩神色略有些黯然。
“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和戏剧相关的都好。最想的,还是在剧院里找份事做,却不好找。”
理想与现实,一对冤家。对悦子的境遇,我很是理解。我在大学时,学的是电视新闻,原本是要去电视台做记者的,哪知半路却被电影缴械了,有保送读研的机会不要,死活要上电影学院,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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