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
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
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来
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来自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
绳子开始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
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
听得满头大汗,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脚就皮破
血流,脚指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后只好交换:十八岁读
过书的福建新兵林精武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
兵,则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
伞、破烂不堪,是乞丐军——您怎么说?﹂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
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我也看着他,这个十八岁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声音里,
有一种特别直率的﹁正气﹂。
﹁我们是叫化子军,﹂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七十军,在到达基
隆港之前的八年,是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宁波出发前,才
在战火中急行军了好几百公里,穿着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没想过,但是,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人想过。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岁的台湾青年岩里政男因为日本战败,恢复学生
身分,决定从东京回台北进入台湾大学继续读书。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旧的美军货轮﹁自由轮﹂,大船抵达基隆港,却不能
马上登岸,因为船上所有的人,必须隔离检疫。在等候上岸时,大批从日本回
来的台湾人,很多是跟他一样的大学生,从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见,成批成批
的中国军人,在码头的地上吃饭,蹲着、坐着。在这些看惯了日军的台湾人眼
中,这些国军看起来装备破旧,疲累不堪,仪态和体格看起来都特别差。甲板
上的台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批评,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这个时候,老是单独在一旁,话很少、自己看书的岩里政男,突然插进来
说话了,而且是对大家说。
﹁为了我们的国家,﹂这年轻人说,﹁国军在这样差的装备条件下能打赢__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要用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们才是啊。﹂99
岩里政男,后来恢复他的汉名,李登辉。
在那样的情境里,会说出这话的二十三岁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
的胸怀,应该不同寻常才是?
48
你来何迟迟
在码头、火车旁、广场上伸长了脖子热切等候国军的台湾人民固然无从想
像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七十军里头可能深藏着个人的委屈和情感,七十军也
无从想象,那鼓乐喧天中挥旗欢呼的台湾群众里头,同样饱蓄着个人的隐忍和
创伤,加上五十年的抑郁。
七十军不可能知道站立在街道两旁列队欢迎的人群里,譬如吴新荣这样的
人,是怎么想的。
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在台南县佳里镇执业的文人医师吴新荣,有写日记的
习惯。一九四五年九月间,坊间就已经沸沸扬扬盛传国军要在南部上岸,他欢
欣若狂,他辗转难眠。
九月七日,﹁闻此十二日中国军要来进驻台南,所以约朋友要去看这历史
的感激。晚上洗净身体,饮些金兰,大快。﹂
﹁历史的感激﹂所表达的是一个在台湾殖民地长大、在日本宗主国受精英
教育的文人心中,如何充满被压抑的渴望和一旦释放就澎湃的民族情怀。
九月八日,激动之余,他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毛笔写汉诗。诗的文字天真,感情单纯而心境皓洁如当空明月,彷佛汉代乐府的重现:
因为昨夜饮茶过多,半夜强睡而不眠。所以起来写信通知黄百禄、
杨荣山两君,说此十二日要去台南看中国军来进驻之状况,后写﹁祖
国军欢迎歌﹂如左记:100
旗风满城飞 鼓声响山村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迟迟
五十年来暗天地
今日始见青天 今日始见白日
大众欢声高 民族气概豪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堂堂
五十年来为奴隶
今日始得自由 今日始得解放
自恃黄帝孙 又矜明朝节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烈烈
五十年来破衣冠
今日始能拜祖 今日始能归族
49
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国军并没有进驻台南;小鲍布那艘坦克登陆舰把七十军
送到基隆港之后,先得开往越南海防港;和刘玉章的五十二军一样,国军的六
十二军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个码头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几百万,船,是不够用
的。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 登陆舰在十一月十九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
二军的五十五位军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
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十一月二
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九月就﹁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
到国军,倒是十月十日国庆节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
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
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
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泪。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一九
四五年十月,在全岛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
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买好足够的鞭炮,制作欢迎旗帜,在
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
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
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满坑满谷高雄、台南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军队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
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
走下来。其它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
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
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
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102
彭清靠回家后对儿子明敏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穴,我早已钻入
了。﹂彭明敏其实了解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
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
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
词都没有?? 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103
来台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
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
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全岛动
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
﹁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冲
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绅代表踏进司令部后,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
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军法
审判﹂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
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
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
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104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
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
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
四七。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
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
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
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
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
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
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
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
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
前,低头跪了下来。
第 六 部
福尔摩沙的少年
50
水滴
七十军在台湾北部,六十二军在台湾南部,很快地开始招兵买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湾新生报︾刊登了七十军的公告,﹁接收台
湾志愿兵﹂,十七岁到三十岁都可以报名。
台东卑南乡泰安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
山面海,望向山,满满是浓绿的椰子树、槟榔树,一派热带风光;望向海,太
平洋深蓝的海水延伸入无边无际的浅青天色。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听得见椰
叶唰唰和海浪絮絮的声音交织。
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肤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岁的陈清山和
同村同龄的好朋友吴阿吉都是利嘉国小的毕业生。利嘉国小在一个山坡上,一
片椰林边。海风总是从东边太麻里那边吹过来,孩子们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椰
树的阔叶像舞裙在风里摇摆。几株老梅树,开了花后一定结果,老师们就带着
孩子们做梅子酱。
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被集中去练习操枪,听说南洋马上需要兵。现在日
本人走了,他们回到野地里种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没一餐的,饿
的时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里的少年都没有鞋,赤脚走在开满野花的荒地里,郁闷地思索,前途在
哪里。
这时,村子里的集会所来了国军的宣传员,用流利的日语广播:有志气的
青年,到中国去,国家建设需要你。月薪两千元,还可以学国语,学技术。
小小泰安村一个村子就报名了二十个大眼深肤的少年。
就是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后,在和平的岁月里,同样贫穷的卑南家庭出
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因为歌声惊人地嘹亮动听,她凭着歌声走出了村子。
她叫张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辆军用大卡车轰轰驶进了泰安村,整个村
子的土地都震动了。路边吃草的黄牛,都转过头来看。军车,接走了这二十个
人。陈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里耕地,没看见哥哥上车。
大卡车开到了台东市,陈清山和吴阿吉看见全县有两百多个年轻人,原住
民占大多数,已经集合在广场上。穿着军服的长官站上了司令台开始致词训
话,同伴们面面相觑—哇,听不懂。
陈清山、吴阿吉,成为七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