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竭力避开萨罗比还是没用,”莉缇说。“我发誓,他上辈子一定是猎犬。”
“天啊,莉缇,这就是你宁愿爬上莲娜家的二楼,也不愿像正常人一样从前门走进去的原因?”昂士伍不敢置信地说。“你冒生命危险也要避开萨罗比?”
“我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莉缇说。
他们警觉的表情,显示他们期望听到更详尽的解释,但她无法透露更多。那些知道她母亲私奔及其悲惨后果的人都已归西。柏安怡一家人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他们在上流社会几乎无人知晓。她悲惨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在上流社会舞台的强光之外,舞台上吸引人们注意的是更轰动的戏码和更重要的主角,例如威尔斯亲王。
莉缇坚决保守那个秘密,因为她不希望母亲的愚行被强行搬上那个舞台,她的落魄潦倒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现在一定有部分的往事被揭露了,”昂士伍说。“萨罗比能守口如瓶这么久,我已经很惊讶了,我们不能指望他永远不说。”
“他不知道细节。”丹恩说。“葛这个姓氏并不罕见,只需要说她的父母与家族不和,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更不知道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世人不必知道更多。”
“我倒想听听另一件事的解释。”丹恩夫人对莉缇说。“我们仍然不知道公爵如何作出这项惊人的发现。”
“紧跟在他发现我的胎记之后。”莉缇说。
丹恩夫人的嘴唇颤抖,她望向突然动也不动的丹恩。
“不可能。”他说。
“我也是那样告诉自己的,”昂士伍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丹恩的视线从他的表妹移到他的朋友。“你确定吗?”
“我在两百码外就认得出那个记号,”昂士伍说。“你在学校告诉我们,那个‘柏家的记号’不容置疑地证明你的母亲并没有对你的父亲不忠实。葛巧蒂用道明那孩子纠缠你时,是我去艾思特村确认他是你的骨肉,而不是我的孩子。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小小棕色十字弓。”
他对丹恩怒目而视。
“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我表妹有那个记号,”丹恩说。“我原以为,它只出现在男性成员身上。”他微微一笑。“可惜我亲爱的爸爸不知道。柏家的神圣标记出现在一个女性身上,而那个女性的父亲是无名小卒,母亲是因他协助而被永远逐出家门的年轻女子。他会在听说时当场中风,我就会成为快乐的小孤儿。”
他转向公爵。“怎么样,对于我的小玩笑,你还在激动吗?还是发现你我变成姻亲,使你太过震惊?如果你不想要柏家人当老婆,我们很乐意把她收回来。”
“才怪。”昂士伍喝光酒,放下酒杯。“我忍受五个星期难以想像的恐怖考验,可不是为了把她还给你们,不管你们是不是失散已久的亲人。至于你,莉缇。”他恼怒地补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表示要打烂他的大鼻子。他也愚弄了你。不久前你还在苦恼你的平民血液会污染我的,这会儿倒是十分泰然。”
“我经得起玩笑,”她说。“我嫁给你了,不是吗?”她放下快见底的酒杯,站起来。“我们不可以害丹恩夫人熬夜,孕妇需要充足的睡眠。”
丹恩夫人站起来。“我们几乎没有机会谈话。有两个吵闹的男性在旁边争先恐后,我根本不敢奢望能进行理性的交谈。你明天一定要跟我们回艾思特庄。”
“没错,”丹恩说。“那里毕竟是祖先的住宅。”
“我也有祖先的住宅。”昂士伍上前,充满占有欲的手臂环住莉缇的肩膀。“她只是你的表妹,丹恩,而且是远房表妹。但她现在是莫家的人,而不是柏家人,不管她身上有什么——”
“改天吧。”莉缇圆滑地打岔。“昂士伍和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解决,我还有工作要替《阿格斯》完成——”
“对,就像你说的,还有许多事需要解决。”昂士伍绷着声音说。
他迅速道过晚安,搂着莉缇往走廊的另一头走时,丹恩夫人叫住他们。他们停下来。她快步追上来把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裹塞进莉缇手里,亲吻她的脸颊,然后快步走开。
莉缇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才拆开包裹,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
她听到昂士伍惊慌的声音。“天啊,他们——”
她在他怀里转身,感到他温暖强壮的手臂抱住她。“我母亲的日记,”」她抵着他的睡袍前襟说。“他们把妈妈的日记还给了我。”
她语不成声,在刚得到的亲人面前坚决维持的镇静,也随之瓦解。
把脸贴着他的胸膛,她嘤嘤啜泣起来。
第十四章
柏安怡的日记
几乎不敢相信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离开父亲家好像已经二十年,而不是二十个月。
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和他的堂侄丹恩侯爵联手,尽一切可用的办法抹去我的存在,只差没有实际杀掉我。但记忆不像家族圣经里的名字,那样容易涂掉。规定再也不准提起一个女儿很容易,但记忆不受意志控制,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即使死亡那么久,那名字与影像依旧长存于记忆之中。
我还活着,父亲,活得好好的,但在我的宝贝女儿出世时,你的希望几乎成真。我没有昂贵的伦敦产科医师为我接生,只有一个与我同年纪但已经生了三胎的孕妇。等梅荔诗要生时,我会充当助产士报答她。
我没有死于产褥热可以说是奇迹,这个寒伧社区里每个有智慧的已婚妇女都那样认为。但我知道那不是奇迹,而是意志力的展现。我不能向死神屈服,无论他有多么坚持。我不能丢下刚出生的女儿,把她交给我嫁的那个虚假不实、自私自利的男人。
约翰现在一定很遗憾我和莉缇都没死。不管碰到的是什么样的小角色,他都不得不接下,然后尽力去研读他少得可怜的台词。我安排使他的薪资直接交给我。否则他赚的那一点点钱全部都会被他拿去吃喝嫖赌,我的莉缇就要饿肚子了。他极为不满地埋怨我害他生不如死,后悔他试图赢得我的心。
至于我,我因他曾赢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极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离家出走时,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虽然我们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儿一样备受呵护和宠爱,也因此一样天真。对葛约翰那种舌粲莲花的英俊无赖来说,我是太容易上当的傻瓜。我怎么会知道他激动人心的演说和热泪盈眶的示爱,只是……演戏?
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视我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车票。只因为在舞台上扮演过贵族,他就自以为了解英国贵族。他无法想像,柏氏这样高傲的家族竟然会抛弃十七年来不曾有过一天苦日子的女儿,任凭她穷困潦倒。他真的以为他们会接纳他:一个再怎么曲解定义都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因属于低人一等的“戏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约翰有那样的妄想,我就会点醒他,无奈当时的我既困惑又无知。我以为他像我一样了解,私奔斩断我与柏家所有的关系,和解绝无可能,我们必须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会心满意足地与他一起住茅舍,与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与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后悔自己没有习得一技之长。邻居付钱请我替他们写信,他们几乎没有人会写自已的名字。我会做一些女红,但对针线并不拿手。附近没人请得起私人教师,更看不出私人教师的价值。除了偶尔赚到的零钱,我不得不依赖约翰。
我得及早停笔了,因为我发现我几乎都在抱怨。莉缇从午睡中醒来,很快就会厌烦了用她滑稽的婴儿语言自言自语。我应该写她才对,她是那么聪明、美丽和善良,可以说是婴儿中的天才兼模范。有了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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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缇在看完第一篇日记时停下,因为她又快要失去自制了,她的声音太高亢,而且在发抖。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头。他还把一张小桌子拖到床边,把房间里大部分的蜡烛都放在桌上,好让她有较充足的光线阅读。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听到她大声念出日记内容时,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发现自己在朗读时也很惊讶。
开始时她默默地匆匆浏览,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过、却不甚了解但依稀记得的词句。短语特别醒目,不是因为她记得那些字,而是因为它们保存了母亲说话的方式。她开始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清楚,就像别人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即使说话者并不在场。她只需要张开嘴巴,她的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发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暂时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于过去而无法顾及现在。确定小故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镇定后,莉缇翻回第一页,用失而复得的声音朗读——一项意料之外的礼物,重新获得一项她以为永远失去的宝藏。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莉缇现在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听到她,总是会前来。她了解鲍玛俐对她孩子的感觉:纯粹、强烈、坚定不移的爱。莉缇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她曾在母爱这个最安全的避风港内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咙刺痛。眼中的泪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记上的字。
她听到他移动,感觉到床垫在他上床时下陷。
“这样度过你的新婚之夜真凄惨,”她颤声道。“听我哀哀泣诉。”
“你可以偶尔流露人性,”他说。“或者柏家有家规禁止这样?”
温暖的男性躯体移到她身旁,肌肉结实的手臂滑到她背后把她拉近。她知道这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装它是有何伤害。
“她溺爱我。”莉缇告诉他,模糊的视线依然盯着日记。
“她为什么不该溺爱你?”他说。“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爱。何况,身为柏家人,她懂得欣赏你个性中无法为外人所欣赏的骇人特质。就像丹恩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他用伤心惊讶的语气说出最后那句话,好像他的朋友今后一定会被当成十足的疯子。
“我没有任何问题,”她指向日记。“这里白纸黑字写着:我是‘天才兼模范’。”
“我倒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回答。“也许她会就‘如何管好这样的天才兼模范’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他用肩膀轻推她。“继续念吧,莉缇。如果那是她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具有抚慰作用。”
莉缇记得的确是那样。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搂着她的强壮臂膀也抚慰了她。
她继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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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的晨光与房间的阴影混合时,莉缇终于合起日记,爱困地归还他的枕头,然后倒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没有转向他,但也没有反对维尔做比较舒服的调整,把她拉过去使她背部贴着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适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她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虽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经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时才就寝,但此刻他却感到比平时更加疲惫。即使习惯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险及其附带的身心冲击,但像这样从早晨折腾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这应该感到平静的寂静深夜,他却觉得自己像船长兼船员,驾驶着船与狂风巨浪搏斗一天一夜后,撞上暗礁。
如果没有那本日记,他可能已经把船驶入安全的港湾。
日记的内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听着妻子用别人的声音娓娓诵读时,他不只十次想抢过日记扔进火里。
柏安怡用来描述她悲惨生活的冷漠勇气和嘲讽,令人不忍听闻。任何女人都不该需要那样的勇气与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该过那样严苛的生活。她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时会遭到驱逐,何时会看到她仅有的财物被旧货商运走,或今天的晚餐会不会是最后一顿。但她拿困苦开玩笑,把丈夫的丑事变成讽刺的趣闻,好像在嘲笑残酷的命运。
只有一次,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出类似恳求怜悯的文字。甚至在那时,她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在过世前几天写下的最后那几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彷佛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亲爱的天父,请你照顾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忘记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记许多其他的故事一样,但它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顽强生长的荆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话都当耳边风,但这个过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话却深植在他心里,使他自觉像无赖和懦夫。她以勇气和幽默忍受命运的捉弄……他却无法面对在新婚之夜的发现。
他一逮到机会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于用愤怒来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须忍受的恼人领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只是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缇,那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