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固远的口气冷淡,心宝挠了挠头,半天也找不到话题,他本来想即使家里人不明白,固远该是明白的,对于固远,他莫名的就是另眼相看,憋了很多话想对他说,他却并不喜欢自己的样子;难道是做了先生,就连以前的情分也没有了?被固远一看,只喃喃说:「柳大哥,你是否觉得心宝都是在和你说谎呢?」
柳固远摸了摸他头,状似慈爱道:「心宝你还小,这些鬼怪神灵的事,多半是听多故事胡想出来的,以后改了就好。」
心宝看着他手上的花瓣伤痕,怏怏道:「我晓得了,学生这就告退了。」
古怪真多,固远见他垂头丧气的走了,抄起一本书来看,做心宝的先生终是敷衍,来年科举才是大事情,家里没什么钱,他自己攒下银子也要去京里名书院读书考试,就是为了打探科举的虚实,这一番周折比起得到的种种消息,是值得的。
看了一会书,他眼皮发倦,见灯油也不是太多了,便吹熄了安寝,恍惚着看见自己还小,穿得破烂的上山挖些药草,一头小猪对着自己摇尾巴……固远只觉得手背一疼,「啊」的叫着醒来了,一身冷汗。
第二章
次日晨起,柳固远坐在床头发了会呆,洗漱完毕到了书房。等到日上三竿,心宝才带着一群丫头浩浩荡荡的过来,一来便抱着个香囊软包,趴到桌子上打起呼噜来,固远叫起来几次,他都睡眼朦胧的哼一声便又睡了去,气得固远想扒了他的皮,中午心宝早早的去吃饭,吃了饭后他又开始午睡,傍晚起来的时候,一边脸都睡出纹来。
接连几日都这样,固远都疑惑他哪来这么多觉可以睡,摆严厉面孔,他就笑嘻嘻的坐着吃点心,对他稍有好颜色,心宝早跑到不知道哪里去,和姑娘们鬼混,画花样,或者干脆与她们一起绣东西,也时常往绣坊里跑,可这些丫头倒也回得灵巧,不是说老爷叫陪就是说夫人叫去了,总之没有能责罚他的理由。
总这样这份工怕也干不长了,固远这天守着睡的直掉口水的心宝念了会书,叹了口气放下书把心宝拍醒道:「心宝,你想不想出去玩呢。」
先是竖起耳朵,接着心宝飞快直起身来,眼睛「叮当」的一亮,他擦掉口水,傻呼呼的看着固远。
见鱼儿上了,固远慢条斯理道:「想来你也不稀罕的,老爷不是有时也带你出去的,就算我没讲吧。」
「我都没在外面吃过饭。」小猪两只手按着桌子,半边脸藏在桌子下面。
「爹不许我吃,路边还有好多小点心。」他从小被当姑娘似地养,怕遭了什么意外,别家的哥儿都去学堂里念书,只他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许迈,两个小厮也是最规矩的,是家里的眼线,只他走一步也要被捉回来,让心宝很委屈。
「我倒是有心带你出去玩的。」固远淡淡的笑。「只是见了我朋友,见你腹中全是油水不见诗文,面子可就保不住了。」
心宝看他笑已经看得呆了,柳大哥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嘴角这样一弯,含着一点笑意,有点像小白呢,只是小白没他这么冷。「柳大哥,心宝要会些什么,你才肯带心宝出去?」
见他这样上道,固远就直接说了:「我教这些你可都懂了?你每日这么睡来混去,莫非梦里能学到东西?」
心宝将他手里拿的书随手一翻,看了几眼道:「这便记住了。」
固远当然不信,要考他,心宝铺了纸,唤个小厮来磨好墨,横开一张大白纸,固远一问,他便立刻写了,虽字写得丑,却都是正解,固远只道他以前读过,连拿了几本书给他瞧,他果真过目不忘,固远深以为奇,问他道:「你何时有此才能的?」
「大家都能呀,以前我们常跑到山顶的庙里偷看佛经,若不飞快记下来背下来,便会被守夜的老和尚发现,长老便采药草熬一种汤,我们喝了,面对天落的陨石吸取灵气,就可过目不忘。」
知他说的又是些虚无飘渺的胡话,固远只道他不想说真话,暗自想,没想到他人却不笨。嫉妒他有这个才能,又不肯用在正道上,固远压着火气道:「心宝你既有此能耐,为什么每次老爷考你,你都装作不知?」
心宝揉了下眼睛,打着哈欠说:「若是让爹期望太多,他将来失望也会多,读书不外是为了科考,我是修……」
心里面的火「呼」的冒上来,固远掐着心宝的两腮叫他不能说话,怒道:「你这不识好歹的,枉费了上天和大人对你的关照,人说知恩图报,我不管你上辈子是些什么东西,你且想,你这一世若没有大人夫人,你可怎活?」
被拉得「哎呦哎呦」的叫,心宝仔细想,却也是真的,若没有朱家自己要每天出去找食吃,下雨天就只能住山洞,也没这么多美食,他捧着脸道:「那我考了功名是不是就报答了爹娘,可以专心向佛了?」
那么远的事情谁还管得了?固远摇着扇子答:「那个自然,况且你若高中了,也是一份功德,你自己成了大人,还有谁能管得了你。」
转了下眼珠,心宝认同了他的观点。「心宝会好好学。」
小猪说着又要倒在桌子上,固远收了扇子打在他胖爪子上,疼得心宝跳起来吹气,固远抱了十多本书压住他,非要他全部融会贯通了,心宝扭动着身子在一堆书里挣扎,万般不愿,还是忍了……
这般重压,过了一个月,心宝的课业果然大有精进,虽他天性不适合舞文弄墨,仗着有好记性,固远做了十多首诗给他,让他背下来即可。
到了月初,朱老爷叫心宝来考,心宝对答如流,让他心中大为欢喜,不但加了固远的粮饷,又因为固远说,心宝如今也大了,该见识下世面,出去以文会友,将有更多进展,就也许了心宝可以随同固远出去。
软水江南,夏荷团团,知了困了饱了黄鹂,垂柳长了乱了女儿心,行令怪了闷了秀才口,江南风光妙,枇杷熟了听琵琶。
天青云白风气爽,这天心宝一早便嚷着出去,因从小养得太过小心,心宝到如今也不会骑马,他说大热天的,不想闷在轿子里,要跟着固远走走看看,固远怕他穿的太惹眼,叮嘱他不许带贵重的物品,心宝乖觉的叫人做了一身布袍子穿。
打量着心宝一身的朴素装扮,固远寻思,这孩子倒真是不笨,如果再有些生活世故就好了,一转头,看见心宝笑哈哈的看着玩布偶的拍手,他又隐约希望他一直这样了。I H K) '
心宝在街上耍了一圈,见到新奇玩意小厮便掏银子,只一会他就抱满了东西,啃白糖糕啃得满脸雪白,顶着个猴子的鬼脸,心宝抱住固远的后背。「柳大哥,你看我成猴儿了,你猜我是谁?」
不想跟他拉扯,固远被他软软的一抱,心中厌烦,他一向讨厌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纨W拥埽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除了会败家还会些什么呢,因而不耐烦的回手挥开他,头也不回的说:「玩也玩了,这就回去吧。」
「我还没坐过画舫。」心宝小声道。
「那些东西太危险了,等你再长大些吧。」
「我要坐画舫,心宝要坐画舫,心宝要坐画舫……」心宝虽是跟着他,却不断的嘀咕这两句。
「朱心宝,你再说我要罚你了!」固远摆出先生的架子。
心宝看了看他,突然满眼泪水,低声哀求他说:「柳大哥,你让我去坐好不好,我从小就想坐,远远的看见好漂亮,朋友里都坐过,只我没有。」他见固远不为所动,只好委屈的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大哭着滚到土里:「心宝要坐画舫心宝要坐画舫。」
固远斜着眼冷看他,这一招对他是不管用的,他最瞧不起耍赖的人,看着心宝滚得一身是灰,也不动一下,两个小厮着急了,拉着心宝哀求道:「柳先生,公子说要去就让他去吧,这样在大街上闹起来,让认识的人看见了,可怎么得了。」
这个话倒是提醒了固远,他上去拉起心宝喝道:「朱心宝,给我起来,我带你去就是了。」
心宝要伸手牵他,他嫌弃的躲到一边,心宝便一路哭哭啼啼的跟着他走,道上很多人都侧眼瞧着固远,若不是心宝后边还有两个跟班,都以为固远是拐了这孩子。
走到一条路上,固远犹豫了一下,看看日头,也不早了,若是绕路,就赶不回晚饭前把这祖宗带回去,只好选了他最讨厌的一条街行去。
若说人要倒霉,就是讨厌的人都一起碰全了,才走了两步,一条门帘子一撩,一个人被从赌房里推了出来,他骂了两句秽话,回头看见固远,大喜过望,迎上去拉住固远说:「可是巧了,我一缺钱就正好碰上你,合该是有翻本的机会,快借我几个银子吧,早听说你攀了高枝,做了朱府的先生,怎么也要接济我些。」
固远只管走路,像完全没见到他一样,小厮在后边嚷:「快放开我们先生。」
本还好奇的听着猜枚行令的热闹,见这人无故拉住固远,心宝也擦着眼泪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柳大哥。」
男子转身看心宝布衣上满是土,也不识他是正主,吐了一口,说:「他是我儿子,老子管儿子要几个小钱花,你们管些什么?」
心宝从来没听说过固远还有个爹,见那男子穿得破破烂烂,弯着腰搓着手,满脸的皱纹,眼角垂过颧骨,眼白多到只见一点的黑,面相凶恶,他大吃了一惊,张着嘴伸着手点着。
固远看见了,恶狠狠的横了他一眼,心宝忙低下头去,他怕固远一生气就不带他去画舫玩了,又怕跟不上他的步伐,只管低着头疾步走,边走却还想着,原来柳大哥的父亲竟然是这样的,耳朵里听见他骂固远不孝顺不给他钱花,又说固远已经好久不回家了,只在猜测他们父子的芥蒂,不料人家已经拐弯了,心宝一头撞在墙上,他「哎」了一声,向后跌倒,摔了个大屁墩,两个小厮忙上前扶起他,拍着灰说:「啊呀,少爷,咱还是雇个轿子吧。」
柳老爹一听,便松开抓着固远的手,转身涎着笑脸说:「原来这是小少爷,小少爷可摔着了没有?哎,小少爷长得可真是喜人,我今天可是见到贵人了,可得沾沾贵气。」说着便要摸向心宝,心宝被他一吓,险些又跌倒,忙从小厮的荷包里倒了一把碎银子给他说:「这些给你,你可别跟来了。」
心宝的手小,那些银子又零碎,有几个掉到地上,柳老爹便嘿嘿笑着蹲在地上捡,心宝趁机忙追上早走得远远的固远,正要欢喜的叫他,却看见他一张脸是紫青,眉梢上吊,似要发怒。心宝害怕他,越想越不知道他生气什么,跟着边走边掉眼泪,走到湖边时,两只眼睛哭得红彤彤。
他们来得晚了,河边已经没了画舫,心宝不喜欢那些光秃秃的船,只在岸边张望,那些翩翩画舫,像采花蕊的蝶,一个个从他眼里招摇的飞走,挠得他心痒痒。两个小厮哄他说,朱家本来有专用的画舫,只是停得太远,要他改天来,心宝闹起别扭来,偏偏不肯,固远几乎想照着头就抽一个耳光过去。
正僵持着,突然有艘大画舫靠过来,有人站在船头道:「广颜兄,多日不见。」
柳固远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字,一回头见一穿着青色挖花长衫的青年临风跟他招手,也是大喜,这人是他在京内结交的朋友,乃是三品大官尹大夫的儿子尹之令,在京中时便对自己多有资助,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来苏杭游玩,拱手道:「之令兄,想煞小弟了,怎么你到了这里,竟不招呼一声?」
舟子搭了过桥,固远拉着心宝一起上了船,尹之令一把抱住固远道:「怎么没去拜访,帖子都发了好几个,只不见人回,我都快急死了。」看见坐到船里拿起水果,埋头吃的心宝,好笑道:「这是令弟么?长得好生可爱。」
固远惭愧。「这是小弟教的学生,被他父母宠溺得失了规矩,之令莫笑。」
拉着他的手坐到船舱内,命人倒茶给他,尹之令握着他的手,真切道:「我本是打算一路游玩下去的,因见不着你,已在这里耽搁了半月有余,今天遇到,再不放你走,你可要与我一起回京。」
虽感念他的一片真情,固远却不愿意接受别人太多好处,抽出手道:「我已答应了朱老爷要管教这孩子,现今是走不成的了,待到来年进京,还要请之令多关照。」
尹之令也了解他的个性,不好勉强他,便说:「也罢,只我在杭州这几日,固远兄一定要多多陪我。」
不便推辞,固远答应下来,见心宝正捧着一个大桃子玩,心里郁闷,朱府什么时候还短了这少爷吃的?伸手从心宝手里夺过桃子道:「心宝,这是尹之令尹公子。」
「尹先生好,不才朱心宝,主人家的点心真好吃。」心宝满嘴是点心渣,快乐的打招呼拜了一回。
刚才没来得及细看,这时尹之令见心宝长得胖胖的,一张脸红红白白,大眼睛长睫毛,小鼻子配向外撅着的红红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