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 第229部分

　　　　第二天下午，下课后，千叶来到了浅野翔的办公室。浅野翔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看着她：“你好像没有得PTSD，或者说，就是得了，也是非常轻微的那一种。”

　　　　千叶微微一笑：“可能是因为那天并没有发生真正的伤人事件，所以……”

　　　　“不。应该归功于你的神经，因为比较粗，所以不太容易受创。不过，还是要再观察一下……千叶，如果你对电梯、刀、枪等有什么异常反应，要及时告诉我。”浅野翔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就是在看电视、电影、图书或报刊时，有这样的不适反应，也要说出来，知道吗？”

　　　　“我知道了。”千叶点了点头，“老师，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怕自己会死掉……我甚至于想，我才二十一岁，真的会死掉吗？如果我死了，我的亲人一定会伤心的。而且，那一晚，他们就站在大厦外面，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们恐怕一生都会忘不了那个晚上……不过，还好，荒木先生最终总算是放弃了杀黑井先生的想法。――而我，也总算是得救了。”

　　　　浅野翔当然不会让她知道，那一晚，他有多担心她会出事……那种感觉，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在纽约的寒冷的冬夜，他在下雪的户外恐惧地寻找他那又喝得烂醉的父亲……那种久违的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以为在这么多年之后，他已经忘了，其实，根本就没有。

　　　　在那个晚上，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仍然会在意某些人，那种害怕会永久地失去对方的痛苦，就依然会继续折磨他。――当然，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证明了，对于这个世界，他依然还有期许，而且，非常强烈。

　　　　那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很久违的心情，可以追溯到他刚刚失去了所有亲人且还没有和千惠结婚的时候。那时，为了维持生活和继续学业，每天，他除了要上课，还打着三份工：清晨一份，晚上两份……每天深夜回到家里，他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可是，第二天清晨，他还是会按时醒来，继续过那样的生活。

　　　　那个时候，支撑着他，也不过是一个信念：他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有比他的父母更好的人生。为了那个信念，他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些日子，因此，也才有了今天……

　　　　当然，有好一阵子，他已经不再会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了。而现在，他也的确过着比他的父母更好的生活……他不由想，难道说，他现在觉得，他将来还会有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会有吗？

　　　　“老师，夏天在伦敦时，你曾说，你也不想长命百岁……虽然说，再过一两年，我们就天各一方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老师能一直活着，最好能活得比我长……但你的年纪比我大，烟又抽得这么凶，恐怕不太可能，那怎么办呢？我想，师母一定也希望你能活得长久，那样，才能真正做到白头偕老。对了，还有Prof。Everett……”

　　　　浅野翔握着烟的手不由微微一抖。他定了定心神，将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我倒不想活那么久……不过，也的确不能让身边不抽烟的人老是抽二手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试试。不过，我现在也不敢打保票，我就一定能成功戒掉烟瘾。”

　　　　“也不一定要彻底戒掉……毕竟，已经成了习惯，要改变总是很难，但总可以少抽一点吧？专家说过，那可是慢性自杀，不是吗？”

　　　　浅野翔沉默了片刻：“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不久前曾看到的一句话：真想自杀的人，绝对不会选择这样无聊的自杀方式……既浪费钱，准备期又拖得特别长。有的人即使是个超级烟枪，也必须熬到七八十岁才能自杀成功。”

　　　　千叶笑了：“老师又在找借口了……就好像高中时，我班上有一个男生，在辩论吸烟是否有害健康这个论题时，居然举了许多文豪都抽烟的例子。他甚至还得出了结论，说如果没有香烟，这世上许多经典文学作品就不太可能会产生了。”

　　　　浅野翔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比如我，如果不抽烟，很多问题都没办法想通，因此，很多论文也就写不出来。”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来：“什么嘛……简直难以相信，这居然是著名的心理学家说的话。――我要记下来，将来……”

　　　　“将来怎样？将来用来攻击我吗？如果你以后也准备做心理医生，到时我们是同行了，你要推翻我这个前辈，现在倒是应该记下来……”浅野翔笑了笑，“注脚是，此人为了维护自己的不良嗜好，居然不惜赞同歪理来误导自己的学生。”

　　　　千叶当即摇了摇头：“我才不做这种事。如果我真要推翻自己的前辈，绝对不会用这种生活琐事来攻击他……如果我没有在自己从事的工作领域里获得更进步的观点，我绝不会盲目推翻自己的前辈。”

　　　　“是吗？你比较倾向于盲目尊重自己的前辈？”浅野翔见她如此认真，也认真了起来。以前，他们好像也从来没有讨论过这样的问题。所以，他也很有兴趣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千叶抱有怎样的态度。毕竟，在学业上，他们是师生的关系。而将来，也的确很有可能会是同行。

　　　　“可以这么说。他能做我的前辈，自然有值得我尊重的地方……而我如果没有自己觉得超过他的地方，为什么要随便推翻他呢？”

　　　　浅野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千叶，以你我为例，如果你一生的成就都不如我，难道说，你就打算一生都盲目尊重我？”

　　　　“当然。”千叶肯定地点了点头，“除非老师自己变了，变得不值得我尊重了，那就另当别论。”

　　　　“我明白了。――老实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总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百五十五）

　　　　“会吗？也许吧。就连修，还有我的表妹和表弟都认为我是个很怪的人……不过，我自己倒觉得，我挺正常。”

　　　　浅野翔笑了笑：“一般说来，比较优秀且有野心的人，都会想以推翻自己的前辈来突显和成就自己。”

　　　　“突显自己？我以前觉得，这很重要……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这么想了。当然，我也不是不想成就自己，我只是不想在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盲目推翻前辈而已……”千叶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老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吗？当我开始觉得自己会在某个领域有所成就时，我的确很想推翻那些和自己有类似的观点，但在理论依据上却有着明显缺陷的前辈……”浅野翔沉默了片刻，“不过，我不会像那些锋芒毕露的人那么急，我会等，等自己的观点更加成熟，等支撑这个观点的理论依据更加完善时才出手……我必须承认，一个人如果不践踏前人的思想，不踩着他的身体，恐怕没办法爬得更高、走得更远。除非你天赋异禀，就好像爱因斯坦那样，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创造划时代的理论。――人就是这么残酷的动物，互相倾轧已经成了一种生存本能。当然，对于有理有据且有益于社会进步的否定，我持的是肯定态度。”

　　　　“我想老师出手的时候，一定很狠……如果你想踩的那个前辈仍然在世，追随着又众多的话，一定会被疯狂围剿吧？”

　　　　浅野翔点了点头：“没错。这些年来，我被自己的同行，而且，都算是前辈的同行已经围剿过很多次了……对我来说，在我踩别人的同时，当然也很有可能会被别人踩。而且，我也知道，到了将来，我很有可能会被某个后辈踩得遍体鳞伤，再也站不起来。――一个人既然选择了投入竞争，就随时要做好输得一塌糊涂的准备。”

　　　　“这样的生存方式……老实说，真是可怕。”千叶不由说。

　　　　浅野翔微微一笑：“你完全可以放弃参与社会竞争的权利……但结果就是，你永远都成不了一个有成就的人。就算是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也一样有成为社会牺牲品的危险。比如荒木治平，不就是这样吗？”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老师，我发觉，你现在灌输给我的理论，变得越来越残酷，也越来越现实了。”

　　　　“当然。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而且，一直都生活在竞争的风口浪尖上……只是，将来要面对的，是比现在更复杂更恶劣的竞争环境而已。难道说，你还想听那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自欺欺人的童话故事？”

　　　　“那倒不是……”千叶摇了摇头。她看着浅野翔，终于问了那个她今天一直想问他的问题，“老师，你有没有试过去见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浅野翔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问：“如果是你，会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去见对方？是已经释怀了，准备从此原谅对方；还是根本就没办法释怀，因此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

　　　　“是不是已经释怀了，还很难说，不过，的确是想原谅对方了……当然，其实也并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我自己……再说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可以给他什么颜色看，一直以来，无论做什么，我都处于他的下风……”千叶咬了咬嘴唇，“十二月上旬，我高中时的母校会举行六十校庆……不久前，多田俊告诉我，他哥哥也会回来参加，而且，是和他现在的女朋友一起……他的女朋友，我也认识，是我们的一个学妹。”

　　　　“你怕不怕？”

　　　　“刚听到那时是怕的……或者说，在遇到劫持事件之前，我一直都是怕的。但现在，我开始觉得，我也许可以以正常心去面对他了。――老师，那个时候，也就是你妈妈刚过世的时候，你恨不恨你爸爸？”

　　　　浅野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恨。而且，是非常恨。”

　　　　“但后来，你也还是原谅了他，而且，和他相依为命，不是吗？至于多田信，虽然他没有选择我，也就是说，他并不认为，我是那个能带给他幸福的人……但他曾经喜欢过我，所以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原谅他……再说了，这也的确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浅野翔看着她：“因为荒木介之的关系吗？”

　　　　“是啊，荒木先生和黑井先生，荒木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最终都达成了谅解，我想，我和多田信应该也可以……”千叶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下，“比起多田信，我倒是更怕面对那些曾经熟知我们的过去的人。当年，他们都以为我和多田信会有什么……但还是要去面对，否则，好像永远都无法走出高中时代似的。”

　　　　“去吧。是该从过往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如果真想原谅一个人，本来就不能等着对方来向自己道歉。而如果能找个适当的时机完成一个象征性的公众行为，那是最理想的了。”

　　　　浅野翔突然想，多田信选择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千叶的视线里，会不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呢？毕竟，如果他曾经真心喜欢过千叶，应该也会希望，到了这个时候，千叶能够彻底地放下他，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老师，我真的可以吗？”

　　　　“我也不知道。”浅野翔老实地说。

　　　　“什么嘛……”千叶正要说什么，发现浅野翔的目光突然看向了门口，她于是侧过了身，当即看到许久不见的长谷川这时正站在门口，当下霍地站起身来，“长谷川？！”

　　　　“我听你同学说，你可能会在这里。”长谷川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他看向浅野翔，“你就是浅野教授吧？你好。我是千叶高中时的同学长谷川。”

　　　　“你好。”浅野翔这时也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神情温和的青年，他知道自己又遇到千叶的过去了。虽然对方远比自己年龄小，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显得非常淡然，但他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对方在不露声色地观察自己。他虽然自信不至于会被对方看出自己对千叶有什么超出师生的情谊，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他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以引起这个深藏不露的男生的注意？会不会仅仅只是因为，相对于千叶其他的老师来说，他显得实在是太年轻了？

　　　　“老师，高中时，我是班长，长谷川是学习委员，我们在一起整整共事了三年，也算是非常要好的同学了……他现在在医科大学读书。”千叶笑着说。长谷川今天会特意来看她，她当然由衷地感到高兴。

　　　　浅野翔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有点明白了：这个男生对千叶的了解，也许不在他之下，而且，和他一样，一遇到千叶身边的人，就立即想要研究一下对方……这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当然，他肯定会比其他人更容易看穿出现在千叶身边的人对千叶具有怎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