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浅野翔的钢琴演奏水平果然是非同小可,甚至于是不差于竹田修那种音乐学院钢琴系十年一遇的天才的水平。或者,可以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年龄、性格及阅历的关系,他的演奏中显出了一种非常个性化的东西。
她记得,竹田修曾对她说过,钢琴演奏的最高境界,也是他一直在追求的境界就是洗练。也就是说,演奏者可以完全抛开华美的演奏技巧,让指下流过的每个音符都干净利落而不粘连,从而完美地表达出乐曲本身的内涵以及演奏者想要抒发的情怀。千叶那时想,那可能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绝妙境界。
千叶这时听着浅野翔的演奏,突然就忆起了这件事。她想,真好,她生命里的这些人,总是会不断地给她以惊喜。真是太好了……不过,她是不是也能时不时地回报他们以惊喜呢?她希望也能如此。
她一开始就听出来了,浅野翔现在弹奏的这支曲子是一支非常有名的钢琴小品《秋日的私语》(《Amamour》),听来颇有行云流水之感。因为她是个外行人,当然不可能会知道,浅野翔所奏的,与竹田修所奏的相比,在技巧上孰高孰低。但仅就单纯的聆听而言,感觉的确会比竹田修的要朴实简约一些,没有那么华美,却更加地温暖。
仿佛北雁南飞,划过长空;仿佛溪水潺湲,流过山谷;仿佛秋风萧瑟,吹得黄叶满地;又仿佛一个秋日的无人下午,坐在草地上,静听秋虫在耳边低语,宛若天籁……然而,还是依然可以清楚地听到阳光的触角,从第一个音符一路抚摸到最后一个音符……
虽然近一年来,千叶师从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年轻的心理学教授门下学习心理学课程,不过,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他在钢琴演奏上的造诣也是如此了得。
她看着浅野翔那双纤长的、骨感的、然而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自由舒展地在黑白键上翻飞,才发现,这双手其实和竹田修那双曾令她一见惊艳的手一样,也是天生适合弹钢琴的手。
但她一直都以为,这个人除了是个心理学权威之外,只会烟不离手。
她这时突然记起了二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她去浅野翔的办公室拜访他时的情景。当她说成为一名律师是她从小以来的梦想,而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则是她现在的愿望;并且,对她来说,都很重要,两个她都不想丢掉时,浅野翔曾目不转睛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千叶那时曾非常明显地察觉到,从那一刻开始,浅野翔对她的态度突然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他不再如之前那样怀疑和看轻她了。她想,那个时候,他前后说话的语气,简直是天差地别……原来是有原因的。钢琴,也许就是他过去放弃的一个梦想,甚至是最初的梦想……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令他的人生骤然改变了方向?
这样想来,她的确是非常的幸运。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两个梦想,都还牢牢地捉在她自己的手里。
千叶听着《秋日的私语》那柔和舒缓的曲调,与此同时,在脑海中如放电影一般想像她最深爱的秋天……她记得,在这个学期开学不久的时候,她曾对浅野翔说过,她最喜欢的季节就是秋天。看来,他一直都还记得,所以,第一次就为她弹奏了这支曲子。
千叶这时心中盈满感激,她想,她以前是因为爱秋天而爱上了这支曲子,现在,也可以因为爱这支曲子,而更爱秋天了。
一曲终了,千叶微笑着连连鼓掌。
浅野千惠笑着说:“怎么样?千叶,不比你那个钢琴天才弟弟差吧?”
有些女人对于自己丈夫的爱,简直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浅野千惠便是如此。在她眼里,浅野翔简直是无所不能……当然,浅野翔也的确是从来都没有令她失望过。
“是啊。”千叶点了点头,笑看着浅野翔,“说不定还在修之上……我想,若要选钢琴弹得最好的心理学家,老师肯定可以做最佳候选人。老师,为什么学校里有文艺活动时,你不上台表演一下呢?一定会震惊四座的。”
浅野翔这时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神情淡漠地说:“我是心理学者,没有必要在人前展示我的个人爱好。”
千叶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她记得浅野千惠刚才说过,浅野家曾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会令他放弃了人生中第一个已经唾手可得的梦想。她想,自己这样说,无异于是要他把自己的伤疤拿到人前展示,真是有够秀逗的……她忙歉然地说:“老师,对不起。”
浅野翔看着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又没说你说错了什么。”
从浅野家出来后,千叶走在东京的街路上。一路上,她脑中都充斥着浅野翔刚才弹奏乐曲的情景。她想,对于浅野翔来说,丢掉那个音乐梦想,一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毕竟,那和他被最先发掘的天赋有关。
当然,他可能也是如多田那样的全能天才,所以,他很快便能在心理学领域出类拔萃。但那毕竟是他最初的梦想,在他心里,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怪不得他会对紧紧捉住两个梦想的她显出一种既欣赏又怀疑的态度:也许他是想看看,在她这个普通人身上,是不是可以同时保有两个梦想,而且,令它们在不久的将来都开出花来。
千叶当然知道自己也许并不能够,但她还是想试着努力看看。不过,她这时想的更多的,还是浅野翔。因为今天的缘故,近一年来,浅野翔对她的一点一滴的好处都一齐涌入了她的思绪之中。她想,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遇到这样的一个老师……
当然,她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况且,再过两三年,他也许就会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到她不能随便涉足的地方生活……他说过,等他们的师生缘份尽了,就各走各的路。
虽然是新年的第一天,千叶走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路上,还是觉得有些寒意迫人。不过,她也知道,在她生命里的这些人,什么时候走进她的生活,什么时候离开她的生活,并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当他们还在她的生命里时,珍惜他们;等他们离开了,则给他们以祝福……她想,她能做的,也的确就只有这些了。
她这样想着,突然心念一动,与此同时,也停下了脚步。她想,她为什么不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到神社去为浅野翔夫妇祈福呢?
虽然她并不认为,美好的愿望就能给人以美好的生活,但毕竟,总会一定程度上给人以信心和赖以生活的勇气……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
总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百一十四)
千叶离开地铁站,穿过浅草寺前那条热闹的仲见世街,来到寺东北的浅草神社。这座神社素来以造型典雅、雕刻优美闻名,今天因为是元旦,游人也特别多。她在拥挤的人群中好不容易买到了祈愿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已经挂满了祈愿板的长廊墙上。
挂好之后,她觉得像是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忍不住微笑着呼了口气。突然,从她身后伸出了一只手,当着她的面突兀地翻转了她的祈愿板,并且大声读出了她写在上面的愿望:“祝浅野老师及师母安好……”
千叶顿时吃了一惊,她脸色不愉地转过身去看对方是谁。不过,在此之前,她已经觉察到对方的声音对她而言显得异常熟悉。果然,她一转身,就遇上了一双充满笑意的目光。
“多田俊?!”千叶吃惊地看着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她身后的,的确是多田俊。这个天才少年居然也会在新年的第一天来神社里祈福,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如他这样的受着上天宠爱的人,大概只会相信他自己而已。
“千叶,新年好。”多田俊笑看着她,“你别用这种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眼神盯着我。就是被我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不会告诉别人……我只是好奇你会许什么愿,会不会是希望今年找到一个男朋友什么的。”
“拜托,我没那么无聊,也不可能成天只想着这种事情……倒是你,你这个天才怎么会来神社的?难道说,你也会有需要老天爷成全的愿望?”
“当然不是,我是陪我妈来的。她刚才遇到了熟人,聊得起劲,就把我给忘了。而我,在百无聊赖之中,恰好就看到了你……你这个愿望,好像不是为你自己许的……浅野老师,是何方神圣?”
千叶和他一起离开人群,走到游人比较少的地方:“他是个日裔美国人,现在是东大的客座教授,也是我的一个老师。”
“是大叔,还是大爷?”多田俊笑看着她问。
“既不是大叔,也不是大爷。他很年轻的,只比我大七岁,也是个天才,而且……很英俊。”千叶煞有介事地说。
多田俊笑了:“是吗?这么说,他是你现阶段的奋斗目标了?”
“才不是呢。你刚才明明看了我的祈愿板,上面写着浅野老师及师母……也就是说,他已经有妻子了。”
“有妻子也可以把他抢过来……关键是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愿不愿意为他冒身败名裂的险。”多田俊不以为然地说。
“他和他妻子十八年前就认识了。他们简直是我在这个世上看到的唯一的一个爱情神话……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再说了,我也没觉得自己能及得上他现在的妻子。”
多田俊沉默了片刻,盯着她:“你有时真是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不过,千叶树,听你说话的口气,你也不是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你会下意识地拿自己和他妻子比,就证明你至少在某个时刻,也曾有过取代他妻子的野心。”
“你别胡说了。你还小,不懂得女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喜欢把自己和其他的女人放在一起做比较,哪怕对方是戴安娜王妃……啊,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多田俊,再见吧。”千叶转身走开,刚走出几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又转过身站定,笑着补上了一句,“对了,刚才忘记和你说新年好了。”
多田俊看着她,欲言又止:“千叶……”
“什么?你不是向来一有话就说吗?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千叶问。
多田俊最终只是笑了笑:“没什么。再见了。”
“再见。”千叶笑着转身走开。虽然她觉得多田俊刚才的神情显得有些异样,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处在他那个年龄的人,在她看来多少都会有点古怪。再说了,他若是不打算开口,她也不可能强迫他说出来。哪怕,显而易见,必定是和她有关的事。
她快步穿过人群,走出不远时,不由回头又看了多田俊一眼。多田俊也依然没走开,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他的目光令千叶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在他的眼里,仿佛有种类似于怜惜的神情。而在新年的第一天,从别人那里接收到这样的信息,总令千叶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多田俊目送着千叶渐渐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他没想到今天能遇到她,所以,也就免不了有点猝不及防。他看得出来,敏感的千叶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觉察到了一点什么。
但如果……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告诉她,他的哥哥多田信现在就在东京……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他很想知道,又有点怕看到,所以,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短暂的冬假结束后,第三个学期开始了。一天下午,秋山素子在琴房里找到了竹田修,劈头就问他:“竹田,你是不是不想参加今年的伯明翰皇家音乐学院的交流生选拔面试?”
“我的确是不想参加。”竹田修干脆地说。
“为什么?今年难得有钢琴系的交流生名额,而且,如果做了交流生的话,会有全额的奖学金,很合算的。再说了,伯明翰皇家音乐学院是欧洲最出色的音乐学院之一,到那里深造,就像是抵达了古典音乐的圣地,会有许多在这里想都不敢想的机会,不知有多少亚洲音乐人梦寐求之……如果你不尽力争取,宝贵的名额就会被某个比你差很多的人得去。到了将来,功成名就的,可能就是他,而不是堪称顶级音乐天才的你……你也不介意吗?反正,我是一定要争取的。本来,去年我就想去了,可惜去年没有弦乐系的交流生名额。不过,竹田,说实话,我真的很希望我们能一起去欧洲留学……那样,我们说不定也可以在欧洲继续上演盛中国和濑田裕子那样的亚洲音乐传奇。”
“学长,我真的从没想过要离开东京去欧洲留学。”
“从没想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