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 第129部分

　　　　他跑步时的姿势极其优美，有一种普通人所不具备的从容不迫。就好像他不是在参加紧张的比赛，而是于某个清爽的早晨，在自己家附近的街路上悠闲地慢跑。

　　　　这时，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朝天鸣了一枪，千叶知道上原阳一再跑一圈就到达终点了，于是沿着石阶向操场下面走去。

　　　　上原阳一在震耳欲聋的喝采声中冲过了终点线。虽然一次一千五百米赛跑消耗的体力，远远比不上一场篮球赛，不过，他还是会觉得有点累。

　　　　他低头扶着自己的双膝长长呼了口气，好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突然之间，他察觉到，似乎有一道于他而言非同一般的目光进入了他的感知范围以内，于是抬起头来，当即看到千叶站在斜对着终点的跑道外面，正微笑着看他。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上原阳一穿过跑道，走到千叶面前，笑着说：“是你。”

　　　　千叶笑着点了点头：“恭喜你跑了第一名。”

　　　　“谢谢。”上原阳一指着操场斜坡上的草地，“我们到上面去吧。”

　　　　“好的。”

　　　　“你怎么会突然想来找我？”

　　　　“我听说你被推选为海音高新一任的学生会主席，所以，想来向你道贺一下。”

　　　　“现在才想到要道贺？――那已经是近一个月前的事了。”

　　　　“对不起。其实我是想为更早之前的那件事向你道歉。那个时候，我因为要替岩田补习功课，所以……不过，我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借口，如果我坚持的话，也许也可以请假的……当然，并不是我对你的事一点都不在意……怎么说呢，我之所以一直没向你道歉，多少也和那个女孩有关……”

　　　　“哪个女孩？”上原阳一莫明其妙地问。

　　　　“当然是夏日祭那晚，那个不停叫你阳一哥哥的女孩。”

　　　　“你是说阿幸吗？”上原阳一恍然一笑，“她是我横滨姑姑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

　　　　“你那时可没这么介绍过她。”

　　　　“我一时忘了。再说了，我和她长得挺像的，血缘关系应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上原阳一淡淡地说。

　　　　“鬼才相信呢。你那时是故意气我吧？否则，为什么对你的表妹介绍我时，说我是早川高的千叶学长？”

　　　　“你本来就比我高一年，我那样介绍你，有错吗？”上原阳一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他很快就笑得灿烂无比，“老实说，我那时的确是想气气你。好了，我们扯平了。”

　　　　千叶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原谅自己了，顿时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也许，在这样一个天高云舒、风清气爽的秋日下午，的确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不过，她若因此以为上原阳一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的伤害，迁就她的懵懂，那她就太天真、太无知了。这世上，没有人值得别人这样做。她当然也不例外——

　　　　很快就到了十月底，冬季选拔赛的初赛开始了。第一场比赛那天早上，千叶正要走进都体育馆的大门，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她回过头，看到上原阳一快步朝她走来。

　　　　“上原，就要比赛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就进去。对了，我刚好有件事要问你，圣诞前夜那晚你有活动吗？”

　　　　“有啊，班级有联欢活动。我是班长，一定要参加的。你总不会在那个晚上要参加钓鱼比赛吧？那就太不巧了。”

　　　　“不是的。那天晚上我们学校也有活动。我是想说，那天下午放学后，你能不能在校门口等我，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

　　　　“暂时保密。”

　　　　“这么神秘……跑来跑去的，不怕辛苦吗？”

　　　　“没事的。”

　　　　“那好吧。”千叶笑着点了点头。

　　　　上原阳一微微一笑，先她进了体育馆：“那么，待会儿见。”

　　　　千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也走了进去——

　　　　到了十一月，及川朝子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开始长期住在医院里。千叶一有空，就会去看她。

　　　　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每当穿过医院病房大楼长长的走廊时，她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有些恍惚，有些迷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时光的走廊里游走。不过，对她来说，还能继续来这里，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所以，每当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及川朝子慈祥苍老的笑脸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周日的下午，千叶抱着一束鲜花走进外婆的病房。及川朝子这天的精神状态很好，令千叶不免有些怀疑：医生的预言也许是错的。再说了，临床医学中，从来就不缺乏创造奇迹的个别病例。

　　　　千叶拿了花瓶到水龙头装了干净的水，把带来的鲜花插好后，坐到病床边，笑着问：“外婆，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及川朝子笑着点了点头：“很好。阿树，你推我到下面走走吧。”

　　　　“好啊，今天的阳光很好。”

　　　　她们祖孙俩乘电梯到了楼下的林荫路上，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及川朝子突然开口了：“阿树，你说，明年会是小樱，还是秀一先开花？”

　　　　千叶怔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明白了，她说的是那两棵种在庭院里的樱树，当下笑着问：“以前是谁先开呢？”

　　　　“不一定。有时是小樱，有时是秀一。去年是樱子，明年就不知道了。”

　　　　千叶扶着轮椅的手不由微微一抖，与此同时，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怕被及川朝子看到，连忙迅速地伸手拭去。

　　　　她们来到一张椅旁，千叶先扶外婆坐到椅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听小樱说，有个很好的男生很喜欢你。”及川朝子侧头看着她，突然说。

　　　　千叶一怔，当即猜到她说的是上原阳一：“没那回事。我和上原，只是彼此都有好感而已。”

　　　　“阿树，如果遇到了喜欢的男生，千万不要迟疑。别像你妈妈一样，等失去了才后悔。”

　　　　“妈妈读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曾经喜欢过某个男生？”

　　　　“嗯，你妈妈读高中的时候，和你一样，学习很好，也很受欢迎。当时班上也有一个男生头脑很好，俩人成绩不相上下，于是暗中展开竞争，你追我赶，一直到三年级都难分胜负。其实，他们对彼此都很有好感，只是因为都很骄傲，谁也不肯放下身段向对方表白，于是就这样错过了。据说，那个男生高中一毕业就去英国读书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千叶突然想到了多田，她和多田何尝不是如此，她也一直都想打败他：“也就是说，妈妈喜欢的那个男生，没有向妈妈表白就消失了？”

　　　　“好像是这样。阿树，你知道吗？男人都不是很有耐心，你再好，他再喜欢你，也不可能一直等你，一辈子什么的，更是胡扯。再说了，这世上的好女人，并不止你一个。”

　　　　“外婆，妈妈觉得爸爸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初喜欢的那个，总觉得是最好的。所以，阿树，如果遇到了喜欢的男生，一定要适时表白，否则，以后会后悔的。”

　　　　千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希望你会比你妈妈更幸福。”——

　　　　冬季选拔赛的决赛，如大多数人所意料的，又在早川高和海音高之间进行。比赛结束后，在早川高的休息区，岩田呼了口气：“总算赢了。上原好像又进步了，真是可怕。”

　　　　“我也觉得。”千叶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多田，“多田，下周是不是就要举行三年级学长的退部仪式了？”

　　　　多田点了点头：“嗯，下周五下午。”

　　　　“真是舍不得……铃木学长他们竟然也要退部了。”千叶神情黯然地说。

　　　　“是啊，也就是说，我们很快就要成为篮球部里最年长的队员了。”岩田说。

　　　　“希望新学年到来时，我们可以招到一些有实力的新人。”千叶说。

　　　　岩田点了点头：“但愿了。否则，即使有多田，还是很难说能继续压制住有上原的海音高。”

　　　　千叶朝球场对面看去，在海音高的休息区，上原阳一正和海音高的队长粟山说着什么。她不由想，到了明年，他们两队之间的战况又会是怎样呢？

　　　　当然，有多田和岩田在，早川高应该是不可能会输的。不过，上原阳一如此优秀，就应该一直输下去吗？突然之间，她觉得很矛盾。

　　　　多田如往常一般，只是静静站在一边，没怎么搭话。

　　　　看着千叶和岩田，他突然想，在他离开之后，这两个人或许也可以成为很好的工作拍档——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在上第二节课时，班导师菊池突然走到了教室门口，把正在上数学课的山口老师叫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山口走了进来，对千叶说：“千叶同学，你家里有人打电话来，说你外婆不太好了，你快回去吧。”

　　　　千叶听了，脑中顿时嗡嗡作响。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没想到会真的就这样来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书包，走了出去。离开教室时，她察觉到长谷川神情关切地看着她。她本来想对长谷川笑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

　　　　经过一班教室外面时，她从窗口看到了多田。不过，多田并没有看到她。

　　　　那个时候，虽然很伤心，也很难过，不过，她还是没有想到，十七岁这年的冬天，竟会是她生命中最初的一连串生离死别的起点。

　　　　也就是说，她是从十七岁这年的冬天开始长大的。
总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距圣诞节还有一周的时候，及川朝子过世了。紧接着，千叶夏树也因为悲伤过度而病倒。在圣诞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千叶请了假在家里照顾母亲。

　　　　12月23日下午放学后，长谷川来到了千叶家。

　　　　在客厅坐下后，长谷川问：“千叶，你妈妈现在好了一点没有？”

　　　　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好多了。”

　　　　“那你要什么时候去上课呢？――两年来，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你不在教室里上课，老实说，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对了，我把这些天各科上过的课的讲义带来了。”长谷川把一叠打印文件递给她，“你是我们二班的骄傲，可别因为这些天没去上课，把功课都给落下了。”

　　　　千叶笑着接过：“谢谢你。――对了，长谷川，明天晚上的联欢会……”

　　　　“我会安排好的。不过，你不参加，大家都觉得很遗憾。”长谷川看着她，“你真的不能去？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可正因如此，不是更应该去改变一下心情吗？”

　　　　千叶突然想到在冬季选拔赛时，上原阳一曾说过，在圣诞前夜那一天放学后，会到学校找她。看来这一次她又要失约了。她想，晚上一定要打个电话给上原阳一，解释一下自己失约的原因，免得他以为自己一点都不在意他说的话，当下说：“明天再看看吧。我不敢把我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也该走了。”长谷川站起身来，穿上自己的大衣，拿了书包，朝大门方向走去。

　　　　千叶送他到门口：“长谷川，谢谢你。”

　　　　长谷川一边穿鞋，一边说：“为什么这么客气呢？”他直起身来，看着千叶，“千叶，你是第一次遇到亲人过世这种不幸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你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不过，千叶，这种事，长大之后，总会不可避免地遇到，你还是要想开一点。”

　　　　千叶点了点头，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不过，还是强忍住了。

　　　　长谷川走后，千叶回到客厅，看到母亲站在楼梯口：“妈。”

　　　　“刚才那个男生，好像是你的同班同学。”

　　　　“嗯，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长谷川。”

　　　　“是个很温柔的男生呢。”千叶夏树走下楼梯，坐到沙发上。

　　　　“妈，你怎么下来了？”

　　　　“一直躺着也很难受。阿树，你是班长，明天晚上的联欢会还是去参加吧，再说了，也可以放松一下。这些天，为了照顾我，你实在太累了。反正，明天晚上你爸爸会在家里。”

　　　　“还是算了，反正长谷川会安排好的。明天是平安夜，还是一家人在一起比较好。”千叶突然想到，她也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多田了。顿时，一个疑问闯入了她的思绪里：她不在学校的这段时间，多田会不会想到她呢？

　　　　“好吧――”千叶夏树站起身来，“真是对不起，妈妈又让你担心了。”

　　　　“妈，你别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