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琳突然哇地一声哭喊,那声音胜过杜鹃泣血,带着一种石崩的壮、帛裂的痛、撕碎得不可修补的伤。无论坚硬如石或脆薄如帛,都抵挡不了日月风霜的侵袭。彻骨的悲痛似一阵八面袭击的风,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团凝结生命的冰。她愿意放纵,放纵它们在这万分无助的深夜里,一寸一寸地把心吹散成灰或灼成滚烫的浆熔,再一寸一寸地凝为寒冰。夜色正在退去,东方的天空出现了隐约的光明。城市露出模糊的轮廓,在晨雾迷蒙里如同海市蜃楼。露天公园小桥流水,梅花四季海棠映着朝霞绽放春晖。这繁华的世界在晨曦里看起来那么美好,却禁锢着世人孤寂的灵魂,包容着世间奢华的悲苦和无奈。
美琳撕心裂肺地哭,那声音如同夜里喊冤的鬼魂。后来她好像没有力气哭了,嗓子里发出断续的咯咯咯咯声,嘶哑低弱得如同母鸡孵出小鸡后的叫唤。
其间梦洁已经张罗着重新安装了简单的电路。美琳就那样一直坐到深夜,余莲带着罪人的忏悔向她陈述了事情的起因。
昨晚吃完年夜饭的饺子,童童很早就睡了,临睡前举着双臂欢叫:“姑姑啊——睡醒了就能看到爸爸妈妈咯!”
童童乖乖地睡下,余莲边搞厨房卫生,边在液化气上烧水,门外响起哐哐的敲门声。她顺着猫眼一看,是她的神经质丈夫。有心不理,又怕他吵得邻居笑话,无奈忐忑开门。她丈夫推着自行车一进门就指着门外埋怨开了:“瞧这南关的那个桥修得那么高,骑自行车都上不来!赶明儿南关以外的人都不来城里了,让城里人仔细琢磨去!我是个明白人,想想还不能怪你那个局长弟弟,他和这事儿不沾边,要怪就怪咱市委张书记!”
余莲对她老公一贯不着边际的埋怨和凭空生出的怨气习以为常,连苦笑都没有。接下来就听他怨东怨西怨天怨地怨狗怨猫的发了一通牢骚,最后吵着邻家的儿子十九岁可人家都抱上孙子了,村里长得那么丑的汉子出去打工都娶了一个娶二个,只有他十八岁的儿子那么不争气没本事!连一个儿媳都不能给他领回来。又骂今年的蔬菜行市太欺负人,他家的早葱秋季上市时才八角钱一斤,后来他家的葱买完了又涨到四块钱一斤。可过年前他家的二茬葱长得又白又大时,很快又降到六角钱一斤。他手掌拍得啪啪响,脚跺着木地板,响像发生几级地震,仰天哭喊说老天爷你咋不睁睁眼?看我这个种葱人被行市欺负得多么可怜!哭骂到最后他瞪着眼睛对着余莲:“过年的时候家家团圆儿女都没回来你就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你局长弟弟都领个婊子跑了,你还在这儿给我拽什么拽!他拉着余莲死拽活拽要她立即跟她回去。任凭他磨破嘴皮余莲老主意一个:不回!两个人在屋里撕扯了很久,余莲的老公悲愤交加中就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把鞋踢腾了很远,又以头撞墙以嘴啃地。余莲慌了,怕惊醒了童童再哭着要爸爸妈妈,就把她老公引到门外,目流愤慨、鄙夷:“大年夜的你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活了?”他老公说你今天不回家就是不让我活了!你兄弟都弄了多少女人我TM就该一个女人都没有?女人那玩意儿还真TM发贱!谁没有长个球她还非要论论人物头!
余莲听他越说越难听就忍不住对他怒吼:“你是人不是人?你没看人家大人都没在家,你说我能把人一个三岁的孩子放屋里过大年夜而跟你回去?”
余莲老公青着眼窝满脸的黑色素如同抹灰,闻言暴跳如雷:“你兄弟跑哪搞野女人了?你弟媳妇跑哪找野男人了?他们都不管孩子只图自己快活去!你不让人家的孩子一人过大年夜就让你老公我一人过大年夜?”余莲气得大声骂起来,接着两个人就开始撕扯。余莲不想在自家门口打闹就回身锁了门引他到很远的街上去了。临锁门前她不忘关了灯,烧好的水也没来及往暖瓶里倒就走了。待和她老公来到街上,不料他老公疯癫似地死活不依非把她拽回家不可。在争执和打骂中余莲推翻了她老公的自行车,他老公拽掉了余莲羽绒袄上的扣子。两个人在大年夜的街道上哭声同样响亮而眼泪的意义却大相径庭。除夕子时鞭炮声四起时,两人在耗尽了力气后分道扬镳,就像所有在婚姻大战中耗尽激情的俗世男女,在走向解除婚姻的民政局时那样丝毫不拖泥带水。在余莲回家的路上,见一辆救护车呜呜响着从身边飞驰向前,余莲突然想起独自在家睡着的侄儿,心里一急就出了一头冷汗。
余莲回到宝丽花园时,远远见到他们住的那栋楼顶升起粗大的烟柱,消防车在楼前停着,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她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
当她走进自家的楼洞,从上下乱跑着的人们那儿得知自己的一时疏忽铸成了无法弥补的错误时,脚后跟都软了。当她被邻居搀着推开已经灭了火的房门时,满屋的糊焦味扑人鼻息,除了物什的糊焦好像还混着肉的味道。她啊地一声尖叫甩开邻居来到卧室,十分忐忑却也怀着侥幸心理,见床上的被辱已被焚烧,有那么大一片湿湿的显然是被水浸后的被角还在冒着滋滋的烟气。她噌地抓开被子却没有看到童童的影子,她哑声喊着童童,童童!在焚烧的物什中四处寻找和摸索均见不到侄儿的影子。当她被邻居引着来到门口,看到童童的肉体变成一个黑疙瘩粘在防盗门上时,惊叫一声就晕厥过去。被人们掐着人中唤醒时她心里渗然发冷如坠冰渊,思绪复原时她不得不给美琳打了电话,说到一半时她觉得不能再说了,她怕弟弟和弟媳再也跨不进这个门槛。
昨晚是个狂风横扫落叶的深夜,猎猎的风,掩去了余莲悲天怆地的哭声。
一日的北风凋惨柳,整个城市都像美琳的思想和面部表情一样冻僵着。被冰柱塞满的水管发出的声音呼噜呼噜的,像是人死亡前喉咙里发出的异音。余莲用开水反复在水龙头上折腾半天,水管里才流出断断续续的一串水珠,像是人嚎啕大哭时流的眼泪。从余莲欲哭无泪的叙述中,美琳如置炉火般推测了火灾之前的事情,第一种推测是:童童一个人睡醒后,见屋子里黑暗暗的,他很害怕就哭着喊人,当喊不到人时,他就哭得十分伤心。也许是哭了很久后累了也渴了,他要喝水,就摸到厨房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打液化气。。。。。。
第二种推测是:童童睡醒后见屋里黑漆漆的,有些害怕就喊人,喊不到人也没有哭。童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天生的聪慧使他的心理素质比大多同龄人强。童童摸索着打开灯,来到厨房,想学着大人的样子打开液化汽烧水喝。可他终究不懂液化气的使用,由此引发了火灾。童童一见大火就往外跑,也许身上已带着火苗。他本能地觉着屋子里不安全要往门外跑,可房门死死地锁着!童童在有知觉前也许一直拼命地挥着小拳头擂门,他在烈火焚烧的惊怕和楚痛中哭着幻想着能够神奇地擂开防盗门出去。那样一个充满灵气的小生命在对生的幻想中被烧得粘在门上。。。。。。
无论哪一种推测都让美琳肝肠折断痛不欲生,她想着想着就会突然抱头发出一声惊破人魂的尖嚎。这种状态会日复一日地摧折生命。她从小就感伤在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里。每当圣诞节至,她都为卖火柴的小女孩深深忧伤着,心就会泛起隐隐的阵痛,虽然她明知道那只是一个神话故事。而今她却因为在北京做徒劳的滞留,制造了一个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要悲惨数倍的真实故事。这故事的主人公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宝贝儿子童童。她的思想在昨晚那个悲惨的夜里往返游走,反复思考着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生有何欢死有何难一类的语言。
儿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美琳哭累了,靠墙坐着,眼睛里一片迷茫,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又回到那噩梦般的推测里。
她的外在的表现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像是一个有着厚重思想的哲学家。
接近午夜时,她抬头看一眼被烟熏黑的窗户,窗户的玻璃经余莲擦过,被高楼的灯光映照着,惨白得像病人垂死的脸。屋子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她觉得宽大的床上没有任何温度,平躺着的姿势和死尸的造型非常相似。她眼神空洞地看一只飞蛾拍打着翅膀投火而去,好累好累,需要好好的休息。可她辗转反侧也睡不着,思想总滑进噩梦的缝隙。童童的笑脸哭脸在眼前走马灯般来回闪动,她的头很懵很痛很晕,难以忍受。她就想要用结束的方式来总结这痛苦万分的人生,这种想法简单又纯朴,就如强迫自己睡一觉那般合情合理。她觉得这不叫自杀,这只是对人生总结的一种理性方式。她没有开灯,摸索着下床,步子虚浮着走到门口锁死房门,再重新躺回床上。
她从抽斗里翻出余枫的剃须刀片,即将滑向手腕时动作和情绪一般稳定,没有任何的忧郁和恐惧。她唯一的念头是,用这种方式对人生做个总结,既是对世人的一种交代,也是对童童幼小灵魂的一种忏悔和赎罪,还将向余枫、刘甲连以及薛瑞单媛纪检组长等人证明她做人的尊严。
她向来喜欢优雅和高贵,她觉得寻求死亡的做法就是对生命的高贵处理和总结。否则行尸走肉地再活一百年,有什么意义?行尸走肉一百年,不如辉辉高贵地活一天!对高贵一词的琢磨使她在走投无路时选择了死亡。死亡的高贵在于人勇于泯灭无用的肉体,而不会腐尸烂肉、阴险龌龊、不顾廉耻地苟且出卖灵魂。当刀片滑向手腕时她没有皱一下眉,这样的痛比起心灵的痛简直是小巫和大巫的对比。当手腕上的血蚯蚓一样缓缓流出时,美琳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心上涌起一种偿还债务,清结了一声欠账的快意和释然。慢慢地,她的眼前飞跃着一些灿烂的光束,紧接着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她看到自己的身子悬浮进一个五彩斑斓的空间里,恍然如梦。
余莲躺在床上也是泪水涟涟转侧难眠,想着自己的疏忽害得人家失去儿子自己失去娘家的唯一根苗使至亲自此阴阳两隔,恨不得以自己的生命换回童童的活命。忽然想起美琳一直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可能早就饿坏了!急忙穿衣起来想问美琳吃什么饭。她敲门无动静心想她不会睡得这么沉就用力擂门。擂了好久屋里都没有反应余莲心里有些发毛就侧耳细听。余莲听得很清楚,听到屋里好像发出一声轻轻的声音,就像被放了血后的母鸡匍匐在地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喘息。余莲这时发现房门已经锁死她的脸立即没了人色。她死命地撞可怎么也撞不开门就慌忙打通了梦洁的电话又叫醒邻居。邻居的男人帮余莲弄开门时发现美琳靠床头躺着,手腕处的血汩汩向外流淌地上已是一大滩鲜红,那暗红的血线一直逶迤到墙角,白色的地板触目惊心。
邻居的男人背着美琳走出楼洞时,梦洁夫妇的车刚好驰来,凌厉的刹车音好像队伍进军的口号。
医院里的病床上,美琳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在她略略抬一下眼皮时就听到房间里许多人的声音:“好了,她好了!”美琳想用手遮挡一下光线手刚一动却被按着,她听到余思嘉的声音里夹着温情的怜惜:“琳姨别动,你在输血。”现实的一切一瞬间还原于脑海,美琳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到洁白的床单上,把床单弄湿了一大片。美琳伸出另一只手来捂脸,她好像无颜面对尘世。
吴文玲拍着美琳的肩轻柔得如同拍着自己的亲妹妹:“妹子啊,这么多邻居都来看你。娃子去了证明他不是你儿子,他只是一讨债鬼。咱上辈子欠人家的,这辈子偿还了以后也就安生了!想开些啊妹子。”
美琳一听这话眼泪流得更畅了,喊了几声童童后哇地发出一声大哭。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身心的痉挛,意识在哭声、人声中模糊,意志在痛楚、悲伤中瓦解。
余思嘉眸似点漆,朝吴文玲翻起白眼:“妈,你看你这儿,就你会来事儿!”吴文玲蹙眉不语,颓然而退。
美琳的痛哭撕扯着所有人的神经,有几个妇女陪着她擦眼抹泪起来。
余莲拉着美琳冰凉的手摇摇:“琳啊,看开些,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多年轻啊!以后的路还在长着呢!唐僧取经也要经过七七四十九难不是?总没有趟不过的黑水河!”
吴文玲满面温和地劝着众邻里:“谢谢你们关心,你看这大过年的,累你们不得安生!现在好了,大家都回去忙吧。我这里代表美琳向你及你们的家人拜年了!”又转面余莲:“让她哭会儿吧,心里的堵总得化开。”
余莲点头,对着墙角,满脸僵硬、坚韧的线条,似乎风雨难侵。农村妇女大都将就着过日月,无论她丈夫如何疯癫和不近人情,离婚只是她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常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