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龙井抱拳道,“皇上听闻大小姐的消息,百病全消。如今正打算与七杀部在棘州方向正面对敌,决一死战。届时自会有咨文来到,告知岳大人如何配合。玉门将士摩拳擦掌,等待这一日亦很久了吧?”
岳诚尴尬地笑了笑。
将沈龙井好吃好喝招待完送去贵客房中睡觉,岳诚捧着两匣回到房中。
他夫人四十几岁年纪,一副端方贤淑的模样,见着两味丸药,询问之下,不禁喜上眉梢。“老爷,国师如此重赏,必是有倚重老爷的地方。现今两军交战用人之际,想必老爷之前贸然出战之事,朝廷亦不会太过追究。咱们不如……回头吧?”
岳诚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你懂什么?——这使者本是茶营中最强的一人,十年前因犯错被国师关入‘无尽崖’思过。如今竟是放了他来出使。”他来回踱步,“沈微行那妮子行事诡谲,我绝不信她会真心做七杀皇后。若她与国师之间能互通消息,怕是早知道了我投敌一事。此时再想回头,难矣。”
岳夫人望住自家夫君,不禁长叹一声。“可投靠异族,自古至今都是……老爷,妾身真的怕啊。”
“不管这些。丹药总是好物。夫人,明日一早,便以省亲名义,带着儿子女婿两家人避往关内去吧。”
“老爷,这……”
岳诚将两盒药塞入夫人怀里。“千年丸你服下。碧罗丸留给峰儿,待他六岁时给他。”
岳夫人心中一颤,这口气——竟好似是在交待身后事?
但她顺从已惯,并不敢说什么,只好将两个药匣默默收起。
三日后,岳夫人已到剑门。在客栈中听说,岳诚已被诛于玉门关,由沈龙井接手玉门防务。
岳夫人恸哭一场,在客栈中仰药自尽 。子、媳、女、婿等众人,亦因畏罪,一齐自绝。只有才满月的孙儿岳峰一人,为客栈老板收养。
消息传到七杀军中,樊妙音沉思片刻。
“虽说两兵对阵各出奇谋,但眼前局势也有好处。两面都废了阴谋诡计的心思,各凭实力讲话。乔从嘉的军事天赋不可小觑,但要正玩硬碰硬的,中原军队并不是七杀人的对手。”
“是……”亲卫忍了很久,才敢问,“咱们皇上封的那个皇后是怎么回事?中原皇帝好像打了鸡血一样,是不是真以为她没死?”
“人在战场,便不要去想那么多。”樊妙音带着一丝虔诚表情,将手中剑横放下来。“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等到击败敌手,得胜回朝之时——我自会去搞清楚那个□到底是人是鬼。”
“是。属下受教。”
“蔡无觉呢?他们有什么动静?”
“并没有。蔡将军今次态度颇为诚恳,对我们亦很友善。”
“他只带了一半兵力出来,主力还是要仰仗我们,自然不会不诚恳。他亦为将多年,不会不懂得战场之道。今次我与他只能相互坦诚以对、精诚合作,才能确保大获全胜。”樊妙音的气质比从前更冷静沉着。
“将军。”传令兵在帐外通报,捧上一封书信。“宫内有秘信到。”
樊妙音展信而阅,然后吩咐道,“……去准备准备,皇后要到咱们军中劳军。”
“皇后?……哪一位皇后?”
“我七杀还有哪一位皇后?”樊妙音冷冷答。
“是!”传令兵忙转身去准备。
亲兵不解,“皇后……此时前来劳军?”
“不管那个‘沈微行’是怎么回事,但——皇上竟封双后。”樊妙音轻叹了一声,“麦麦一定很不开心。一定是在宫中受了气,所以故意借口劳军出来。她除了找我,也无处可去……倒也好。麦麦姐姐本也是一把打仗的好手,这些年在宫中都荒废了,便陪我一起同中原小儿玩玩,当做散散心。”樊妙音扬眉笑起来,“男人有什么好的?还是姊妹靠得住,是不是?”
亲卫只能答是。
麦麦到樊妙音军中时,已是腊八。
年关将近。
樊妙音部与蔡无觉部这些日子调兵遣将,阵型初具。两翼小规模的碰擦时而有之;若樊妙音估计得不错,正式决战之日,便在三五日内。无论胜败,打完了回家过年,乃是不败真理。
陪着麦麦一路走过军营。
四围传来腊八粥的香气。
樊妙音兴致高昂地逗着郁郁寡欢的麦麦说话,“姐姐,不如与将士同乐,一起煮一碗腊八粥好不好?”
“……好。”麦麦难得地点了点头。
挽裙。
黄米,白米,江米,红米。
栗子。桃仁。杏仁。葡萄干。
八样东西齐备,倒入大锅。
众女将欢声笑语,大声拍手。
“听闻中原人做腊八粥跟我们不同,”一名聒噪女兵在那里给大家普及风土人情,“他们会用菱角米、鸡头米、莲子、白果来煮粥哩。”
“哇,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菱角和莲子呢?”一名胖胖的女兵问。
“好笨啊,自然是夏日里保存起来的。”
“我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呢。”胖胖的女兵咽了口口水,“真想尝尝看啊。”
“等我们打下中原就可以去吃啦。”聒噪女兵得意回答,“不过呀,好多中原人也没吃过咱七杀国的好东西,咱们有最好的葡萄,最甜的杏干。”
“谁要吃那些,都吃腻了。”胖胖女兵小声抱怨。
麦麦在不远处听得入神。
“姐姐?”樊妙音轻摇她。
“没事。”麦麦按住她手,笑道,“有时候真不知道,我们为何打仗。七杀有七杀的风土,中原有中原的人情。各安其位不好么?”
“最开始还不是因为中原限制和七杀的贸易,不许商人卖东西给我们。”樊妙音回想当年,“七杀出产石墨,还有许多珍贵药材,其实若能自由对换,也能过上颇不错的日子。”
“是啊。从前咱们不过是想要中原将十二城池开放出来做贸易,他们却说我们是臣属国,无权提出这些要求,之后便将边境税收加了三成。那时节,无数商人只能做黑市生意,因此而被中原衙门抓去砍头的,不知庶几。五六年过去了,咱们将那十二城要了下来,可也无力去管,只有战端再启。”麦麦悠悠回忆往事。
“不用想那么多。”樊妙音劝道,“今次打过楼兰,就可直逼长安。姐姐,入关后你便是天下之后,无数的锦衣美食,轻歌曼舞,可以好好地享享福了。”
“锦衣美食轻歌曼舞,又怎及得上在草原上策马驰骋逍遥自在?”麦麦笑着拍了拍樊妙音肩膀,“今夜陪我喝两杯吧。”
“好。趁着仗还没打起来,咱们姐妹,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醉了也别归去。”樊妙音诚心拉着麦麦的手,“姐姐,军中虽然艰苦些,但在我这里,你不用受气。”
“宫中的事——”
“别想,也不用跟我说。”樊妙音吩咐从人,“将最好的酒抬出来。”
麦麦难以察觉地握紧了拳,尽力控制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你军中哪有什么好酒?我从宫里带了些来。”
樊妙音全无怀疑,笑道,“那好。我去选只羊来烤。姐姐先坐坐。”
“行儿,”桑九爻抚摩着怀中人的长发,“你说樊妙音会否识破毒酒?”
“她虽谙制毒,毕竟不如蔡无觉般精通。”沈微行从桑九爻腿间抬起头来,“皇上也说了,蔡将军被称为‘无觉天王’,便是因为这一道‘无觉酒’,色香味触,都绝无破绽。”
桑九爻轻出口气。“朕是怕她疑心,要见麦麦喝了,她才会喝。”
“她与圣元皇后姊妹情深,不会生疑的。”
“那她倒毙之后,万一将士为难麦麦,可要怎生是好?”
“圣元皇后携带圣旨,祸首既死,谁敢谋逆刺驾?”沈微行轻跨坐在桑九爻的身上,“何况皇上还安排了二十名高手护驾。定无事的。”
桑九爻闭目享受,片刻方道,“朕在你这里,却不停提及麦麦,你会不会吃醋?”
“显然是我不够好,不能叫您专心。”
“怎么会?”桑九爻伸手搓揉沈微行胸口,“你服侍得很好……不妄朕将你送入妓营一场。不过幸好,该紧的,还是那么紧……简直如处子一般。”
沈微行不语,只是更为忙碌。
“姐姐,我先干为敬。”樊妙音端起一整杯酒。
“——等,等一等。”麦麦阻止她。
“怎么?”
麦麦忽然镇定了下来。
她一点一点露出笑容。
“咱们姐妹,不要什么先干为敬的。一起喝,好不好?”
“自然好。”
两人面对面,仰尽杯中之酒。
多少心气。
付诸东流。
☆、(106)居功自傲
决战前夕,主将身亡。
不但如此,还外加七杀国丧。
这仗,一时半会是打不起来了。
清宁寺。
高高的牌位上面,一排汉文,一排七杀文字。
“七杀皇后麦麦之位”。
桑九爻一个粗豪的汉子,在此恸哭失声。
哭得几欲昏倒,若不是沈微行来扶,几乎不能走动。
谁劝也没有用。
沈微行一个眼色,周遭人慢慢都退了出去。
大殿中空空旷旷。
桑九爻伸手,想去抓那灵位的样子。
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沈微行抱紧他,低声道,“皇上要珍重龙体。”
“朕与她结缡二十年了啊。”桑九爻似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忽然抓到浮木。“她竟就这么去了……她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离开朕?她是不是怨恨朕?有意抛下朕?”
“不是的。”沈微行温言劝慰,“皇后是为国捐躯,并没有责怪皇上。”
“……朕要怎么办才好。”桑九爻痛苦地浑身都在颤抖。“是朕对不起她。朕对不起她啊。”
“皇上,”沈微行劝道,“皇后如此大义,皇上又如此哀痛,不如给皇后上尊号,再风光大葬,好叫世人都知道皇上与皇后的夫妻情深,好不好?”
“好。都照你说的做。”桑九爻泪眼婆娑。
而麦麦的灵位沉默无言。
——他依稀记得年少时与她双剑合璧,畅游山水时的心情。
很遥远。
遥远到,他终于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
沈微行悄然将典仪官召唤入来。“传圣旨,加封圣元皇后为天授圣元大宁辅国皇后。在朝中文臣中找二十个左右得力能干,又有文才的,自今日起解原职,任为皇后祭礼礼官。一组负责寻找建造陵寝;一组准备大葬的典礼器具;一组专门给皇后写祭文祭诗。所有开支均挂内库账上。”
“是。”七杀风气重武轻文,有如此职司,典仪官自然第一个高兴。
“皇上,”她想起些什么,转头去问桑九爻,“是否要叫东西南北四将军回玉京奔丧?还有前线的蔡天王呢?”
桑九爻勉强打起些精神来,“不必了……只叫桑弧回来吧。朕也只有这一个成年的儿子了……传旨蔡无觉,命他暂时统领骁骑与玉京两部,严密布防,择机夜间快马潜回玉京来见朕,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沈微行赞许地点头。
确非庸才——否则七杀国又怎能崛起如此?
“臣妾这就去办,皇上放心。”
她手握权柄,走出大殿。
深吸口气——清宁寺的空气清新而凛冽。
“皇后……”一名侍女跑来回报,“清宁寺主管托托,求许为圣元皇后生殉。”
“准。”沈微行淡淡吩咐,“叫文官们亦给她写几篇赞文。”
——她明白夹在忠与义之间的心情。
人谁无死?此刻既有死志,便无所惧,也是一种幸福。
麦麦大殓是十二月十五。
当日百官动地齐哀,玉京全城带白。
华丽堂皇的后宫中,所有女子都被强迫空下温暖的宫室不待,在寒风中步行数十里,前往玉京西面的丘陵中搭棚送葬。
唯独圣贞皇后未到。
——她已掌握了七杀后宫所有的一切,自然不需要出现。
沈微行并非有意缺席麦麦的葬仪。
她在前线。
小小的雪子纷飞晶莹。
一个很小的沙堆。
没有其他标记,只插了一支竹片。
——等再过一阵,风吹流沙,就不会有人知晓,茫茫大漠之中,一代傀儡天王究竟埋骨何处。
沈微行长跪,举杯过额。
三杯热酒,洒入白雪绵绵,冰凉刺骨的沙土中。
“你生错了年代……他朝若能够的话,就去丁闲所述说的那个时代,圆你的梦想吧。”
沈微行对住墓碑,虔诚叩首。
傀儡门徒,从此绝嗣。
六处天地傀儡,永远沉埋,长睡不起。
樊妙音饮恨大漠。
自己呢?
沈微行看了看自己双手。
对错之间的分野,变得模糊。
只有早先定好的那个方向,在已渐模糊的视线中,始终存在。
但你知晓,无论你多么努力地前行,亦无法真正到达那个终点。
它就犹如这大漠中的山一样。走了一天一夜之后抬头看,会发现,你离它仍旧是如此遥远,一切似都从无改变。。
只有身后累累尸骨,提醒你,不可回头。
蔡无觉走上来,递上酒壶。“想不到,娘娘是唯一记挂她头七,为她送别的人。”
“多谢你的酒。”沈微行一语双关。
蔡无觉讪然一笑。
沈微行抬头,将一壶酒一口气饮下大半。
近日她饮酒渐多。
是否代表勇气不足?
“我听皇上说,你曾向她提过亲。”
“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大概早就忘记了,我也只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蔡无觉苦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