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随着托托猛力的连续击打,从掌骨牵动到锁骨,隐约的酸痛感觉放射状蔓延开去,更渐渐变成麻木。
沈微行心知不妙。
第二轮击打落下来之前,她已经主动求饶,“不要再打了。”
“这样就受不了了吗?”托托轻蔑地笑起来,“难怪在战场上像丧家之犬——中原人真是孱弱的废物!”
“我肩膀上有旧伤。”沈微行不去理会她的讽刺,“我不想残废,可否饶恕我一次?”
“可以。”托托很爽快地点头。
身后的奴隶们轻微地哗然出声。
托托将右脚的草鞋脱下来——整片奴隶营中,她是唯一有权穿鞋的人。
但一双草鞋并不能阻挡大漠中的灰尘。她的脚黝黑、粗糙,沾着不少泥土,指甲里全是污垢,因为没有如中原人般勤于洗涤的习惯,所以散着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托托高高在上地看着脚下的女奴,将脚掌踏在沈微行的手掌上。
“如果你能舔得足够干净,我就饶恕你的过错。”
围观的奴隶们轻轻笑起来。
对于七杀国世世代代为奴的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事。
但是常常可以看见,再忍气吞声一心想活下去的中原战俘,也常常过不了这一关。
毕竟,作为一个奴隶、撕掉所有自尊地、长久地生存下去——这样的生活,在自由民的眼中,或者并不比死有任何更好之处?
但,沈微行却没怎么犹豫就俯身下去。
顺从得令到托托,以及围观的奴隶们,都觉得很没趣。
——人一生所受的全部试炼,都非无因而起。
你,永远是你。
☆、(72)天意造作
奴隶营的角落里,有一个小木棚。
木棚里面同时负责两件事:修理坏掉的械具,以及给予生病或受伤的奴隶以一些简单的治疗。
或者在非奴隶的眼中看起来,这两件事情的本质没有什么两样吧。
入夜之后,奴隶们可以放下手中的工具,在盐碱地上散散步,享受片刻的自由。
木棚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很久都不挪动。
沈微行坐在队伍里,靠着粗粝的木头,抬头看住大漠上那出奇美丽的星空。
星辰比在中原时更为明亮。
在万里黄沙的衬托下,不仅明亮,而且单纯。
让人有种错觉,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它们,触到永恒。
“像你这样好看的奴隶,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排在沈微行背后的女奴主动开口。她长得介于七杀国人与中原人之间,细腻的五官埋没在粗黑的皮肤下,唯一显眼的是又黑又亮的头发,结成粗大的辫子,一直拖到大腿下方。
“为什么?”
“要么,是被哪个贵族看中,成为专属的女奴,最后特赦成自由民。要么……死了。”她有点想摸摸沈微行的脸的样子,伸出手,又把手缩回来。“长得好看的奴隶很容易死掉。”
“不止奴隶,人也是一样。”沈微行试图融入这种语境——七杀国人提起“奴隶”和提起“人”时分得很开,从来不混淆。“……雀鸟之羽。野兽之皮。隋侯之珠。和氏之璧。”
黑发女奴意料之内的听不懂。“你的手掌还痛么?”
沈微行摇头,“我不是很怕痛。”
“你一定挨过很多打。”
“……是。”
“挨打多了,慢慢就习惯了,就不太怕痛了。是以前有个奴隶这么告诉我的。”
“她现在呢?”
黑发女奴做了个飞起的动作。“死了。”
沈微行垂头笑,“她就是你说的,长得好看所以死掉的人?”
女奴点点头,“她和你一样,也是中原人。那时候还没开战,中原奴隶很少。”
“她是怎么死的?”
“国主把她赐给了天王大人。天王大人不喜欢她,把她放在军营里面做妓女,很快就染上脏病死掉了。”
有人聊天,排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眼看前面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忽然一声号角吹起来。
睡觉的时间到了。
木棚的门砰地关上。
黑发女奴很习惯地笑了笑,起身向回走去。
她大概是来看风团,□的大腿上一块一块,坑坑洼洼,走起路都一瘸一拐。
沈微行坐在原地吹了会风,略想了想会不会传染这个问题。
眼看人都走得差不多,她亦站起来,打算回去睡觉。
木棚里有个穿着奴隶衣裳的女子刚好端着药渣走出来。
幽暗的夜里,两人面对面站住。
——彼此都是不算熟悉,但绝不陌生的面孔。
凝顿了片刻。
那女子转身重新开了木棚的门。
“快进来。”
很小很小的橘黄色的灯。
“我们在沈大人的营里,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流儿知道她一心爱慕的陈静陈大人是个女子,失魂落魄了一阵……绯樱姑娘死得好壮烈,我们都哭得很惨……后来,还来不及去想回不回家这种事,马上就听到外面又打起来了……我们遭遇了蔡天王,吃了败仗,一路向南退到棘州。我们四个就在棘州城门外失散了,尘儿姐姐中箭掉下了马,流儿被一个将军救走了。我和岚儿就各自失散在人群中……后来就和其他俘虏一起被送进了奴隶市场。棘州离玉京不远。这里的大夫过去采买奴隶,问有没有人晓得些粗浅医理的?大小姐知道的,我爹爹是御医,我没有别的擅长,只是看过一些医书,就被挑中了。我被卖到这里,待遇倒比在奴隶市场要好了许多,也没有人管我,只要把奴隶看顾好医好就行。”
悦炎用好几块布挡着油灯的微弱光芒,“兜兜转转,这些大概就是天意了吧?——败退的那几日,我曾远远见过沈大人发脾气,提到大小姐的事情……当时是有别的将军说,大小姐一定不在人世间了;沈大人就说,不可能的,我家大姐姐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一幕我印象好深,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会想起来。结果,刚才走出棚子,竟看到大小姐您活生生站在我眼前,跟做梦一样。”她圆圆的眼睛里闪出喜悦而安慰的光芒。
“七杀国有一半人口聚集在玉京,相遇亦不足为奇。” 沈微行静静地听着她时而伤感时而喜悦,很是欠章法却有极强感染力的表述。“——我先前很怕你叫出声,没想到你那么镇定。”
“那是。“悦炎带着点得意劲儿,“我向来胆子大。小时候爹爹放死人骨头在家我都不怕。……最好的就是大夫又去棘州买药材了,今夜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对啦,大小姐您是哪里不舒服?我帮您看一看。”
沈微行也不多言,就着暗灯,将奴隶上衣脱了下来。
悦炎倒吸一口冷气。“——天啊,好多伤。”
“皮肉的伤都不要紧。骨头的伤,估计你也治不了……”沈微行沉吟了下,“有金针么?”
“有……不全,有点生锈。”
“不要紧。我说穴位,你下针。”
幽黄的灯影下,悦炎的手微微发抖。
辨穴,下针。
约莫下了十六七针,沈微行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多谢你。若非今夜巧遇,恐怕这条手臂就废了。”
“悦炎虽然医术浅薄,却也知道,金针封脉只是一时之法,不代表痊愈——接下来怎么办?”
沈微行笑了笑,“筋骨之伤,静养百日,或可复原。看我有没有这运气了。”
“运气一定会有的。大小姐您看——天意安排我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今夜,等着给您施针封脉的么?”悦炎手脚麻利地将针收起来。“悦炎是小门小户的小女子,什么都不懂,就被命运抛到这里,或者比起家中安稳妥当等着嫁人的姐妹来说,也是一种很特别的运气?……对啦,之前我还一直担心丁大人……丁姑娘的安危下落。现在想想,也不用去庸人自扰,想必她也自循着她的造化,在某个地方好好地呆着呢。”
“她在这里。”
悦炎一呆,“奴隶营?”
“不,前面的宫殿里。”沈微行凝视远方,“——悦炎,若我开张方子,你可有办法搞到相应的药材?”
“只能说,尽量想办法。是什么药?”
“七窍玉露丹。”沈微行低声,一味味报出丹方。
悦炎顺手以地上的石墨块记在墙边,一面记,一面点头摇头或蹙眉。“大部分药材能弄到,但有一两味在七杀好像很罕见。若以相似药物代替有没有用?”
“也可以试试。”沈微行轻叹,“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看药方……是用来清神补脑?”
“说来话长。对了,你来这里比我久些,知不知道初级试炼是什么?”
悦炎苦笑了下,“我已经通过了。其实不大难,但……”她牵了沈微行的手来看,白天挨的棍击伤痕泛出紫黑的颜色。“是奴隶的三个美德。唉。第一个是忍耐,第二个是服从,第三个是勤劳。……等我慢慢解释给您听。”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浓。
奴隶和看守奴隶的卫兵都已经睡得很熟。
沈微行与悦炎从木棚里小心地钻出来。
悦炎悄声附在沈微行耳边,“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回到中原,大小姐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沈微行点头,“你说。”
“听爹爹说起过,国师府有一种药,可以去掉身上的疤痕。”悦炎斜斜伸手,绕过肩膀,隔着衣服,按住奴隶统一盖章的部位。“可以给我一点点么……我好讨厌那章子在身上。”
“那种药叫雪龙丹。用起来会有点痛。”
“能除掉就好啦。不然我都再不敢去温泉沐浴什么的了……”悦炎眼中满是蓬勃燃烧的生命力,“所以,就是答应了哦?”
“嗯。”沈微行点头,“一定。”
☆、(73)初级试炼
奴隶三大守则。
第一是忍耐。
第二是服从。
第三则是勤劳。
每隔五日,有一次试炼考核。初级试炼比较简单,基本上每个奴隶都能通过,且没有危险性;中级试炼就难很多,并且试炼的过程会有一定的危险;高级试炼则只有两个结果:通过,或死亡。
“所以,要等陈静通过初级试炼之后,我才能见她?”丁闲颇为郁闷地看住枭神。
枭神点点头,“今天就是试炼期。最近后宫缩减开支,只有三个新奴考初级,此外还有一个考中级的。您实在无聊的话,要不然我们远远的去看一看,解解闷。”
丁闲惊喜,“可以吗?”
——桑九爻自那日开始,再也没有召见过自己,更不用提前来此处宫室之中。
丁闲心中不是没有一点失落。
非常清楚,国后麦麦一定做了些什么。
但更清楚的是,现在并不是去争夺上位者宠爱的好时机。
“你,仍是你。”这句话在丁闲心中日夜萦绕。愈想,便愈觉得其中包含的深意不可言说:除却吃饭穿衣之外,如白纸一般的存在,其中的目的为何?
有什么是自己应该去做?
又有什么,是自己喜欢的,喜欢过的,将会喜欢的?
和其他人相比起来更轻松更舒适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目的为何?
“仍是”吗?
从前的自己,对这些问题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这些答案,在现在这样的自己身上,改变了吗?
“当然可以。”枭神解释,“后宫中除了国后之外,就只有两位侧妃,她们被称为妃子,但是没有正式封号,地位比您低。那个托托,您不用理会。她因为是被国后亲自赦免成为自由民的,所以脾气特别骄傲些,我们平时都不怎么理她。”
“本来就是,”小丫头古丽咪拉送上煮得酽酽的奶茶,“一朝是奴隶,永远脱不掉那种奴隶的神态!”
“奴隶的神态,是什么样的神态?”
“就……”小姑娘一时不知道用官话怎么表达,想了很久才总结出来,“只要活着就觉得特别好,对,就是那样,那种特别——卑微的神态。”
“‘只要活着就觉得特别好’的神态么?”丁闲重复了一遍。
“走吧。”枭神拿好了丁闲的纱帽,“我们就去奴隶营旁边的高坡上,舒舒服服地看。”
古丽咪拉欢呼了一声,“走吧。”
丁闲点点头,“那就一起去看看。”
心中一瞬间很自然地掠过想法:七杀国真是不讲究礼法之地啊。
然后立即反问自己:哪里是讲究礼法之地?中原吗?
从前在中原,是遵循什么样的礼法来行事的?——答案好像呼之欲出。
但丁闲半点都想不起来。
小断坡上面果然可以俯瞰奴隶营的全景。
大大的空地,两排简易的房子,从屋梁的空隙可以看见里面并没有床,只是长长的草毡从头铺到尾。
奴隶们正将工具送回工棚,三三两两,低声谈笑着。奴隶没有假期,每隔五日的试炼日是唯一可以提早放工的日子,可以轻松一下。
托托带着两个奴隶头子,手里挥着皮鞭,昂着头走来走去,看到有聊天聊得高声忘形的,便将皮鞭在空中震响,作为警告。
丁闲在人群中寻找“陈静”的身影。
——她看起来颇为疲惫的样子,靠着水井的背面坐着,单手按住肩膀。
旁边另一名看起来像是中原人的女奴正对她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忽然抬头,望丁闲的方向看过来。
“咦,这个奴隶长得也挺好看的。”丁闲忍不住赞道。
“好看吗?”枭神手搭凉棚去看了看,“又黄又瘦。”
“……你在说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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