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行带着嘲讽的神色笑起来,“你不过困住我一人,又怎知道我方一败涂地?”
地上巨响。
樊妙音面色遽变。
回头看处。
约有三个傀儡金刚那么高的更巨型的傀儡,一步一步,踏月而来。
那傀儡肩头有个座位。
沈绯樱便坐在那里。
十指翻飞。
生生以人力而非机枢,操控住傀儡的所作所为。
“我已找到你最大的一个傀儡。”沈绯樱在上方厉声喝道,“用他来力拼金刚大阵,不知道结局如何?”
“反正结局如何你们也不心疼。”樊妙音神色凝重起来,“你小小年纪竟能破我攻防,天资实在太好。沈微行、沈绯樱,我们讲和如何?”
“哦,要如何讲和?”沈微行摆手,止住沈绯樱所控傀儡的步伐。
“我虽为七杀国天王,却和蔡无觉不一样。我的志向并不是壮大我朝,进吞中原。”樊妙音很是郑重地看住二人。
“到底是什么呢?”沈微行亦止不住一点淡淡的好奇。
“我想在中原与七杀国之间,建立一个新的王朝。——此国以女为尊,天下有坚强抱负的女子,均可入我国境,为官为将,再也不必受男子的欺负,亦不必示弱、卑微。”
樊妙音声音清柔。
但所说之内容,却惊天动地,几可裂石。
樊妙音微笑着伸出双手。“你们这样的女子,正是我梦想了很久的伙伴。”
☆、(66)炮火连天
“痴人说梦。”
沈微行冷冷浇熄樊妙音的喜悦火焰。“七杀擅长游牧,中原擅长耕织,才能维持平衡共存。你建立新国,要以何为产业?”
“两国贸易要道在此,便以商立国。”
“两国征战之肇始,恰因商道之争。你凭什么立足?”
“自然凭借边境超过二十个城池中的傀儡布置。”
“又要何处得来男子,存续宗族?”
“抢些男奴,又有何难?”
“这同那些奴役女子的男人,有何分别?”
“——未料到你也如世人一般,不能理解我。”
“不,我理解你。”沈微行看住樊妙音,语气恳切。“但你所想所愿,太过偏执,亦不符合此时此世。”
“难道不合时宜之事,便不能去做?”樊妙音语声升高,似含愤怒。
“可以去做——但,我不得不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将百姓拖入无止境的战火深渊之中。无论是男也好是女也罢,存活下去,才是今日之天道。只要活下去,或许有一日,你所梦想的时代便会到来。但若灭门灭族于此时此地,便再也没有机会,去迎那美梦成真的时刻。”
沈微行坦然说来。
樊妙音并非不动容。
但立场此刻已分。
樊妙音与沈微行目光相触,胶着一点而止。
两人同时动作。
公平,而坦荡。
樊妙音厉声唿哨。
八大金刚身上,发出喀喀声音。
“妙音天王之名,便是为了纪念这些美妙的机关之声。”
一个金刚在沈微行的剑势之下自爆,碎成一片竹海,四处崩裂在地,却暂时逼退她攻势。
另一名金刚变化成为巨型大鸢,盛起樊妙音在其中。
剩余六名金刚,则团团围住沈绯樱所控的巨人。
巨人一动,发出了如野兽咆哮一般的吼声。
大鸢腾空而起。
沈微行拧身,奇门踏处如花盛开。
下一刹,准确地出现在空中滑翔的鸢身之上。
“你入府时已经被查探清楚,经脉之中并无任何形式的玄功内息。”沈微行向前踏了两寸,“敢于离开傀儡领域,孤身潜入中原,说真的,我佩服你。”
“天地之间,有什么能比心志更强?”樊妙音冷笑着,“大小姐根基深厚,便又如何?”
木鸢陡然俯冲,将沈微行甩落。
夜空中沈微行蓝衣沾着血迹,如一道流星样掠过。
马蹄声切。
子夜开始撤出天池镇的人马,只剩了最后一批,奔向城外。
四名丑婢女勒马在最末,转头看向镇中。
各种声响,各种动静。
好好一个天池镇,此夜已成梦境。
噩梦。
两个早被惊醒但却被母亲死死捂住嘴的小孩,发出低低的饮泣哭声,传到街心。
四婢女调转马头,向住声响最盛的地方,驰援而去。
沈绯樱所控的巨大傀儡,正与六名金刚缠斗。
金刚势猛,沈绯樱毕竟首次操控傀儡,不能娴熟,竟是节节败退。
四婢仗剑冲入,一人对上一名金刚,成功吸引得非人类物体的注意。
沈绯樱只余两名对手,压力顿减。手中如翻花一样频繁操作。
并不多时,巨大傀儡便将两个同为木制的同类践踏成为一地的木屑。
此时再转头去各个击破被四剑婢缠住的剩余木人,便十分容易了。
不多时,五人合力之下,八金刚阵破。
沈绯樱自巨人脖颈上跃下来。
还未落地,便觉腿脚一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天字一号二号忙过来扶助沈绯樱。
“绯樱姐姐受伤了?”
“我……没有。”沈绯樱无需内视,便知自己是心力耗损过度。
毕竟是天下独门绝学,只有樊妙音一人才懂的傀儡之术。
她只凭借短时间的观察,便强行去操纵木人,纵使曾于机关建造之学有十余年的刻苦,却终归远超了她所能为的极限。全靠心气上涌,逼出自己亦料想不到的潜能来维持。如今,已近油尽灯枯的局面。
但心中有信念告知:此时却还不能倒。
“快追木鸢去向。快。”
——还有大计未成。
沈权冲在静待信号。
拼却一死,亦要完成。
沈微行如蚁附骨一般,幽灵样出现在樊妙音身后。
“莫要逼我。”樊妙音上下颠动木鸢。
沈微行却如粘在鸢尾一般,无法甩脱。
她一步一步迫近。
虽带伤之身,但想要取本身并无玄学功底的樊妙音性命,仍易如反掌。
短剑含光。
“我说,莫要逼我!”樊妙音怒叱道。
剑如流星。
直取樊妙音心门。
一声惊天尖啸。
地龙翻身一般的震动。
沈绯樱追到此处,仰头看天,望住那木鸢在空中飞出的颠倒虚空的弧线。
竟是眼眶一热,涌出泪花。
——一整个天池镇,血肉成泥。
因每一栋建筑,都以某种角度竖了起来!
原本平躺的天池镇。
站起了身。
站起了身!
一个已经无法用巨大来形容的傀儡。
在山河之中静卧长眠的傀儡。
今夜醒觉。
半从地下破土而出。
半在地面,垂直倾斜。
木鸢似弹射一般,向住那个巨大傀儡的心口扑去。
沈微行的短剑在如此大的吸引力下失去准头,掉落在樊妙音身侧。
尘灰尽是。
木鸢自断其尾。
沈微行自高空直直坠落。
天池镇已从一个无生命的个体,变成一个会愤怒的巨兽。
巨兽的意志,将沈微行的奇门动作一再打断。
——樊妙音的傀儡中枢既出,无人可以与之作对。
玄功再强者,也毫无施展的余地。
是以沈微行只得任凭自己直坠下去。
四丑婢在巨大的空间冲击波动之中,不退反进。向上跃起。
剑裂成网。
剑光混着尘埃,如狂浪中难以辨认的模糊小舟。
但沈微行终得落脚之处。
虚空中四剑如四道阶梯一般,容她交错踏足而下。
“天一,天三!”沈微行颤抖着喊两婢女的名字。
——为投掷这一剑,两女并未闪避漫天的险恶。
乃至竹木穿心而过。
剩余两女跪下来,“天一与天三求仁得仁,大小姐切勿伤悲。”
花营预备弟子,均以天地玄黄为排行。
天一到天四,是四名即将有机会升入花营的女使。
如今已去其二。
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如花凋零一般衰败。
沈绯樱在不远处抬头。“大小姐……我们做到了。”
她身上亦被凌乱的竹木刺伤了多处。
但那种极其疲倦的感觉,却来自心内。
沈微行奔过来。“绯樱,你振作些。是,我们已经做到了——一切很快就将结束。”
沈绯樱露出浅浅微笑,“终于迫得她起出了中枢……冲少爷应该已经看到啦。今次使命已达,婢子,可以,先休息一阵了。”
“不要睡!”沈微行捏住她腕门,将星辰之力源源输送过去,护住她绷得极紧,随时可能断绝的心脉。“我们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撤离此处,现在还不能睡,绯樱!”
“你们,在说些什么?”樊妙音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若将巨大的天池傀儡看做实体的话,她却好似已经弥漫成了非实体的烟雾,一整个天池镇,都弥漫着她的意志,她的思想,她的灵魂。
“我们就在等此刻。”沈微行静静拥住沈绯樱,诚实答她。“中原败退两年,卧薪尝胆,所图谋者只有一物。稍后,你便能看到火炮毁去天池傀儡的壮观景象。”
“——火炮!”樊妙音语声挟怒。“你们真的已经制成火炮?”
“傀儡木制,火炮是天然克星。”沈微行冷冷看住面前傀儡的也许是一个脚掌,“我们就等你起出地下傀儡中枢,便点火开炮。你可以逃,但此物无处可去,只有火祭山河。”
“我早料到你们会有后着……未料到竟然是火炮。”樊妙音语声凄厉,“此处乃是我多年心血,你们好狠,好狠!”
“我们现在会向东面离去,奇门遁术,可保我们离开天山,到达安全范围。你若需要,我可以带你一起走。”犹如樊妙音有机会取她性命而喝止金刚阵一般,沈微行亦不愿看眼前女子,死在炮火之中。
但樊妙音却久久没有回音。
“我们走。”沈微行招呼天二天四过来搀扶沈绯樱,“你们照顾她,我去找丁闲。莫怕,不求战果,只是脱身的话,那巨人追不上我们。”
天二天四点头,扶住沈绯樱,欲要离去。
却忽然步子一滞。
樊妙音孑然一身,站在月光铺洒的街面上。
竹木尘屑一地。
她的素色青裙显出难以言喻的出尘。
☆、(67)星辰灭绝
“怎么,想我带你走么?”沈微行柔声道。
“主持火炮的人,是沈权冲吧?”樊妙音面上,露出一个很诡异的笑容。
沈微行忽然心中一沉。
樊妙音俏然往前踏了一步,“只是若他知道,他的大姐姐脱不出天池镇之困,还会不会下令开炮呢?”
沈微行周身防备的气场重燃。“——你意如何?”
“你以为我一路命女王蜂、黄河十二鬼沿途催逼,让你们赶在今夜之前来到此地,都是白费功夫么?”
“今夜?”沈微行眉心紧蹙。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际。
明月圆得发亮。
沈微行很隐约地想起来,今夜,会有月食。
日月盈亏,是沈门基础。
她并未刻意推算,但在日常观星中,似乎有瞟到一眼。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樊妙音衣袂飘飘,亦望住深蓝天穹。
“除了那八个月的情报,我在沈府五年,难道竟是什么也没做么?……当然不是。我的梦想,乃是寻到一种方法,克制沈门六艺。无论是为母国效忠,还是为了新朝大计,中原都是我必须克制的势力。
常人内息,自在体内循环。但沈门内息,却与星辰形成天地之间的大循环。如此,不可灭、不可摧、不可断、不可折。唯有切断这种循环,才可能彻底根除沈氏给中原国力所加持的不败战意。而这样的循环,只有一个实例下,曾被切断。”
沈微行虽觉她在拖延时间,却忍不住听下去。
因她说得这些秘辛,本是事实。
“你指的实例……是沈门禁地?”
“大小姐自然想得到。我却想了几年才想到。七杀国术之一乃是制毒,此节我虽不如蔡无觉,却也不弱。我几次出入禁地研究,最终发现,禁地的竹叶与瀑布水流,两者都含有微量的奇妙元素,两者单独存在并无意义,但若同时出现,便可阻断星辰与你们身体之间的联系。此时内息堵塞在身体之中,短时间则痛苦不堪,时间一长,便是爆体而亡。”
“所以呢?”沈微行挑眉。
“所以,我便做了些特别的肉饼,送到厨房。厨房又将他们打包起来,作为你们出行的干粮。如今也吃了几十日了,你们体内已经充满这些阻断星辰的元素。——但为何还未发作呢?”
樊妙音笑得十分艳丽。
沈微行的心却一直往下沉去。
“相信你心中已经有数了。竹叶流水,乃是活物,自可即时与天地相应。但肉饼中之元素却无气机,虽积存在你们血脉之中,却未能进入内息循环,是以一时无碍。但片刻之后便是月食——日食月食,俱都是天地精气重启之时。一旦重新启动,你现今连绵不断的内息,便要重新与星辰接续。届时,血脉中的阻断元素,便会令你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此时,或许你会开始羡慕我这种毫无根基,自己管自己内息,不跟天地星辰挂什么钩的普通人了吧?”
天穹中一丝阴影浮现。
沈微行转身想走。
步伐却停顿下来。
第一丝阴影已经悄然遮住月边。
“我没有骗你吧。”樊妙音诚恳地伸出手,“开始感觉到那种痛苦了么?”
“你怎么可能在沈府做到那么多事?”沈微行背对她,声音仍然镇定。“出入禁地,研习素材,最重要的是,你如何试验成效,把控药性?”
“大小姐目光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