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宅子中,那垂髫少女哼着歌儿,将父亲尸身所在的大门紧锁起来,左右看了看,便坐回了门前石阶上,露出悲戚之色。
丁闲以灵智强行破入,查看那少女之前所行为——
“爹爹,你又要给我娶后娘了。”少女冷冷看着床上醉得如猪一样的父亲,“这一次,女儿不再原谅你了。”
她拿着一把匕首,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捅入毫无知觉的男人身体。
门外,一名穿着捕快服色的中年男子大惊失色地冲了入来。
“你,你……杀了他?”
少女双手持刀,两眼血红,“我杀了他又怎么样?我恨他!”
“你疯了……”
“我没有疯!你怕什么?我现在出去找个替罪羊来。你去带人埋伏在此。快去!若你不听我的话,我便将你勾引我□我的事情说出去。”
……好可怕的女孩,简直如恶魔一般!
丁闲看得面色发白。
花轿距此,还有一段路程。
被官兵五花大绑押去府衙的沈微行,又要如何阻止?
丁闲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在沈微行被押回府衙路上,挤在看热闹人群中一闪而过的贪狼的那张丑脸。
是他故意设下的陷阱么?……不,不对,贪狼的神情,像在欣赏,但并不似布局狩猎的样子啊。
丁闲头次见识斗命,细细回想沈微止教授自己的法门:
“斗命之局,局中千变万化,种种凶险,俱为相斗之人心魔丛生所化……”心意流动之间,《斗命篇》篇首文言浮现脑海。
忽然觉得不对,猛得睁开眼睛,见那白色猿猴竟趁自己闭目默念之时扑到了眼前,咧开大嘴,张牙舞爪。
那猿猴见丁闲睁眼,便退了回去。但丁闲已被吓得脚下一个不稳,几乎要滚落下去。
但,更为骇人的,却是心中一个可怕的判断已经成型。
那个弑父的女孩……并非贪狼所幻。
而是沈微行心底之魔!
丁闲从嘴唇,到脚趾,都浮起凉意。
贪狼既能挖出沈微行如此深心处的魔障。
那是否已意味着,沈微行会输掉此局?
局中的沈微行似有所感,抬头向住空蒙的天际,遥望了一眼。
“干什么?快走!”官兵推推搡搡。
丁闲一愣,擦擦眼睛。
那一眼,的的确确是看向局外丁闲之处。
而那一眼包含的内容——丁闲无法形容。
似乎是在无声说道,放心。
但,那种决绝的自负?
如冰一样极端寒冷的自信?
丁闲想起来初入沈府第一日,在存诫堂初见沈微行时,所见的那一眼。
便是那样的眼神……
不管心魔了。
信心燃起——若这么容易便输,又怎么配得上沈微行这个名字!
丁闲迅速横扫地图。
花轿,花轿。
花轿那边,新娘子手里的剪刀已经悄然拔了出来。
两行清泪流下来,在她脂粉上冲刷出两道痕迹。
“阮郎,奴家,便去了……你要好好活着……”她无声自语。
唯有丁闲居高临下,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新娘子芳心已许,却被迫嫁予他人,所以才在花轿中自戕。
剪刀对准心窝。
丁闲看得满手是汗。
一声断喝。
“停轿!”
声音之大,震得抬轿的轿夫,措手不及,将花轿掉落地上。
轿中一片狼藉。
新娘手中的剪刀,亦跌落在地,欲拾不得。
她惶惑地伸手,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阮郎?”
不可思议的喊声。
“娟儿!”
拦轿之人,英姿飒爽,一身武将装束,手中提着大刀。
“阮郎!你……终于从西疆回来了……”
新娘子喜极而泣,竟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36)情根深锁
丁闲抬起眼,好整以暇地看了两眼白猿与白鹦鹉组合。
现今急得换成它们。
猿猴拿手拍打眼前光晕,似是很想入去助主,却又不能。
丁闲看得冷笑了笑。
忽听鹦鹉叫道,“有什么了不起?主人不过是温柔多情,并非什么弱点。这局你们绝嬴不了!”
丁闲知这猿鹦组合,鹦鹉必定为了说话存在。
但没料到竟说得如此与人并无二般,倒是被噎住片刻。
细想了想,却笑出来。“温柔,多情?你们说贪狼?哈,哈哈哈。”
猿猴嘶嘶出声,不忿地在虚空中磨着利爪。
丁闲嫌弃地向后避了避。
局中,贪狼已经从沈微行这边,迅速向花轿迎亲的方向移动。
无奈那组囚车这时候又兜了回来。
人群熙熙攘攘。贪狼欲渡而不得。眼睁睁看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那边厢,阮姓军官已经冲入花轿,将新娘子打横抱起,欢乐地撮唇长啸了一声。
新娘子眉眼盈盈,秋波含情,依偎在他怀中。
两人便就向着花轿来时的方向,大步离去。
迎亲的众人见那一身甲胄,谁敢阻拦?
——此局设在洛阳。若是他们出了城,沈微行便嬴了。
但贪狼岂是如此易与之辈?
沈微行已被带到了洛阳府衙之中。
幽灵一般的少女,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堂上。
一身红袍的昏庸官员,在那里瞌睡。捕快们过去附耳说了几句,才猛然惊醒,“人命,人命案?你你你,”他手指哆嗦着指住沈微行,“你也算仪表堂堂,为何要犯下命案?洛阳城中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岂容得下你这种血腥狂徒!”
沈微行理亦懒得理。
只要张娟儿不死便是。
但那垂髫少女却幽幽开口。
“青天大老爷明鉴,今日是奴家父亲续弦娶亲之日,奴家听这杀手说,只因那张家小姐另有情人不愿下嫁,才专门托请了他,前来杀人毁婚的。”
“竟有此事!”大老爷一下将自己的胡子吹到了鼻子上。“□现在何处?”
捕快答,“回老爷,新娘在西城被一男子从花轿中劫走。”
“定是奸夫了!速速关闭所有城门,去将人犯拿下!”
沈微行嘴角微微上扬。
“贪狼,你情理已乱。”
她说此话,众人谁也不懂得。
但丁闲看得清楚。
贪狼的黑气已经变薄。
颤巍巍维系住命局中的一切运转。
——捕快如何知晓劫婚一事?
府衙又怎会因为劫亲这种小事,就关闭所有城门?
局中破绽已现。
设局之人但求攻击,却力有不逮的前兆。
街上忽然多了无数官兵持械搜查。
阮大却早已与新娘躲入了一户民居,找了寻常衣裳穿上。
新娘子洗净了容颜,一张脸干干净净,布衣荆钗,掩不住她面上喜悦红晕。
“阮郎,我们如何逃出城去?”
“我有军牌。”阮大取下腰间玉牌给她观看,“待夜里入城嫖妓的弟兄们集中出城之时,我们便能混出去了。”
“那奴便自称是阮郎看中的风尘女子,被郎赎身,要随郎去往天涯,再不分离。”
两人窃窃情话,俱都是情动意生。
丁闲看得蹊跷。——若这是沈微行的攻击,那便必定出自贪狼的心魔。
但贪狼心中的魔障,竟是如此儿女情长的桥段么?
眼见民居中两人意态缠绵,几乎要成为令人面红耳赤的桥段。
陡然间,振地的号角声却响了起来!
城门上站了不少士卒,有人吹号,有人在那里大喊——
“匈奴来袭!将士回营——匈奴来势汹汹,全体将士回营——匈奴就要攻到长安,全体将士即刻回营——”
一声一声。
催得阮大变了脸色。
张娟儿从他怀中出来,带着哀戚看住他。
“阮郎,你……去吧。”
“不!”阮大悲愤道,“此时回营,岂不是要撇下你!”
“郎君!”张娟儿跪下地,叩首道,“奴身不足惜,国破家何在?覆巢之下无完卵呀,请郎君速速回营。”
“娟儿我若走了你要如何是好?”
“奴奴自会珍重。”
阮大心意动摇,望望城门,又看看眼前玉人。
丁闲叹了口气。
这是贪狼的回击。
但此时来一个匈奴破城——逻辑已乱。
这样的洛阳局不过是市井、嫁娶等等;若忽然进入战争情境,怕是整个局面都会失控崩塌,沈微行不战而胜。
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微行在堂上朗声道,“国家有难,你们还在这里冤枉好人。还不放了我,集合一起,取了兵器去抵抗匈奴?”
贪狼显然顾不上这边;堂上人如傀儡一般,解开了沈微行的绳索,任凭她转身而去。
府衙外七里。
空无一人的酒铺。
沈微行转出来,便对正了早等在此地的贪狼。
局中有风空啸而过。
贪狼沉沉看住沈微行,“沈大小姐果然不凡。”
“彼此彼此,”沈微行的微笑成竹在胸,“此时能引入匈奴,亦算极智。”
“若阮大不肯投军,张娟儿为绝他牵念,当面自尽,则此局仍然未破。”贪狼拈着三捋山羊须,驼背弓腰。
“若匈奴军索性冲开城门,两人趁乱逃出,则此局已破。”
“胜负五五之数。”
“不,我一定会嬴。”沈微行语气森然,“女人若真锁于一个情字,心中何来天下?又怎可能为天下大义而牺牲?”
民居中,阮大忽然回身,跪下来抱住张娟儿。
“不回营,不过是阵前脱逃,未必是死罪。但,若叫我现在离你而去,我宁愿堕入地狱之中,永生受苦。”
张娟儿不可置信地看住阮大,忽然伏在他怀中,嚎啕大哭出声。
贪狼厉声道,“那便让她为情字牺牲!”
急促的拍门声,“捉拿□——有□张氏,买凶杀死今日拜堂之夫,更与人私奔而去。有人见过此□么?”
成群捕快,拥在民居门前,等待再无人应答,便踹门入去。
沈微行淡淡道,“怎么,匈奴一时又不要紧了?”
贪狼之局,已是风雨飘摇。
丁闲看得分明。
此局乃贪狼所创。
那名弑父通奸的垂髫少女,是贪狼对沈微行的攻击所幻化成为的人形武器。
而那名携新妇私奔逃婚的武将,则是沈微行对贪狼的还击。
虽然人物幻化乃是出自于对手。
但人形武器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则是出自于被攻击之人心底的破绽。
——所谓玄学,炼气化心,构建星辰之力,磨练本命意志。
斗命,斗的是谁的心志更强。谁的破绽更少。
但,除了胜负之外,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况。
“输了又有什么要紧?”沈微行踏前一步,咄咄逼人看住贪狼,“何苦如此殚精竭虑拼命维持?若为争胜,却导致局破,你不怕被永远困在自己所创的局中,永难回归人世么?”
是了。
丁闲脑中流淌过沈微止的教授。
斗命时最为凶险的情况,便是构建命局之人已无力维持。
命局失去逻辑。
无法自洽。
最终外力侵入,星辰幻化之下,命局成为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局中之人,却无力挣脱,便会被永生永世困在其中。他人无法进入,自己亦不能逃脱,非生非死,不入轮回,是一种最为骇人的后果。
这种情况,便称为“局破”。
“为了凝儿,我必须胜。”
说这句话的人,竟是贪狼。
沈微行眸中星芒闪动。
城西民居之外,捕快拍门急促。
阮大温柔环住张娟儿道,“莫要害怕,外面征召兵士,捕快衙役亦为候补,稍等便会出城,不会再盯住我们不放了。”
张娟儿贪恋地缩在情郎怀中,幽幽道,“未料到出阁之日,竟有如此国破家亡之祸……阮郎,不如,不如带奴远离此地,我们去江南,可好?”
“好,好,好。去江南!”
幽灵一般的垂髫少女,咕地笑了一声。
二人一惊,仰头才看见,她坐在墙头之上,手中拿著一串冰糖葫芦,似笑非笑看住二人。
“你是谁?”阮大平和地问,并无提防。
“我是此地主人呀。”垂髫少女道,“你们怎地占了我的家?”
“抱歉。”阮大抱拳,“在下同我娘子躲避奸人追踪,误入此地,还请小姑娘多多包容。”
“我便包容你们,同去地府做一对鸳鸯——”
少女手中的糖葫芦陡然化为飞镖,射向张娟儿的眉心!
“贪狼!”
沈微行怒喝,“杀人动机何在?杀人功夫何来?杀人凶器怎样幻化?——此局将破!”
糖葫芦忽然变回糖葫芦,张娟儿伸手一接,便接在手中,怔怔然不明所以。
贪狼桀桀狞笑,“沈微行,你帮我维持此局作甚?局破之时,你自行离开便是!”
“你想要自困于此请便,但先告知我凝儿所在何地?”
“我为何要告诉你?”贪狼冷哼。
“你不告诉我,我慢慢寻找便是。”沈微行气势逼人,“但观你心魔,你对凝儿乃是真心。世间强手如林,前辈何不潜心修炼,缓缓再图争胜之心?”
“你便去慢慢寻找。将沈权凝带回去吧。”贪狼突然神情委顿下来。
沈微行还要再说什么,忽然一惊。
民居中,张娟儿看着那糖葫芦晶莹剔透,忍不住拿起来,对着墙头上之少女微笑了一笑。
那少女也是甜甜一笑,做了个请吃的示意。
张娟儿便将糖葫芦放在嘴边,舔了一口。
丁闲忍不住惊呼出声。
同一时间,城门上一阵潮水一般的呼啸。
“匈奴人破城啦——”
张娟儿脸色忽然青紫。“……糖葫芦……有毒?”
阮大大惊失色,“娟儿,娟儿!”
“趁我替你维持此局不破之时,下这种阴手,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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