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己和沈微止一起买回来的猫。
丁闲小心地凑上去,轻轻摸了摸阿娇的头。
阿娇竟似认得她一般,呜呜了几声,似在诉说自己身上的难受。
“丁闲,”璇玑公主大喜,仍然颐指气使。“这是你买回来的,阿琪说猫会将最先带她回家的人看得最为亲密,你赶紧想想办法。”
丁闲哭笑不得。
看看四周,璇玑公主妆也不上了,宫装也不着了,随便披了件锦缎袍子,长发披肩,急得走来走去,跟个孩子得病的母亲一般。
六房里的五个女孩,琪、瑛、珂、瑜、珏,一个比一个小两岁,都穿着宫装常服,大的如沈琪已近成人,最小的说话还奶声奶气,五个女孩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十分赏心。璇玑公主是丰满的女子,同沈府中常见的清瘦气质完全不同;她的女儿们也多圆润,唯一只有长女沈琪长了一个清秀而略上翘的下巴——这个下巴沈盘如此,沈辰如此,沈微行沈微止亦是如此,是国师府又一强悍的血统。
丁闲将阿娇抱入自己的怀里,用体温暖着,问,“兽医怎么说?”
“说这猫太小,怕是连一月都不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运气。”沈琪代答,打了个呵欠,“猫是你送来的,若是死了,一定要你赔。”
“赔一只,倒也不难。”
“不。”乔璇玑厉声道,“不要别的了,就要这只。大夫既说,存活与否是五五之数,为何就偏是死不是活?难道本宫的运气,就永远,是这样?”
沈琪挑着眉站起来,盯住自己母亲不放。
——丁闲见她不愉脸色,立即明白过来。
乔璇玑的那个“五五之数”的抱怨,分明不是说猫,而是说她的一生。
记得扶桑说过,当年公主入门,已有约定,正妻一逝,便为继室;若正妻尚在,只要诞下男孩,亦为平妻。
十年间她两年一个,生了足足五个女孩。
最小的沈珏已经六岁,她没有选择再追下去。
虽然名义上管理着国师府的大小事务,但,一生便已如此。堂堂公主,永远做人侧室。又有什么意趣?
所以才慵慵懒懒,只凭任性行事。
也是个可怜的人。
丁闲想至此,柔声出语安慰,“公主放心,我有预感阿娇能熬过这一关。”
“你能让她吃下东西?”
丁闲看着地上的盘子里,乔璇玑备下的一堆各色鱼虾鸡肝,暗叹一声。“烦劳公主遣人,取肠衣和牛乳来。”
牛乳灌入肠衣中,口上扎起,只留小缝,塞入阿娇的口中。
丁闲一捏肠衣,便多多少少有些牛乳被阿娇吮了下去。
几个小女孩大为好奇,十岁的沈珂鼓起勇气,碰了碰丁闲,露出渴望神色。
丁闲乐得将物事递给她,让她来照顾。
灌了些牛乳,阿娇又在地上蜷了会儿,竟有了起色。
眼睛亦亮了些。
今次不用丁闲教导,自有宫娥一面去请兽医,一面又拌了些米汤,照样喂给阿娇吞咽。
丁闲见阿娇精神渐复,便将她抱起来,带着歉意一笑,“是妾身不好,猫贩说它满月,我便信了。看这样子,怕是要一直这样喂,直到它长大些、强壮些才行。”
“有劳你了。”乔璇玑伸手接过阿娇。
软软的一团,又再懂得咪咪叫着,两脚在璇玑臂上蹬踏,怕是在行踩奶的本能。
此时兽医到来,略微看了几眼,便断定,阿娇可以健健康康长大,顺顺利利活下去。
乔璇玑面上终于露出真心欣慰的笑容。
忽然她看住丁闲,悠悠道,“阿娇既撑了过去,我便也不能不希望,你们的大小姐也能够撑过去才好。”
丁闲似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什,什么意思?”
乔璇玑只是万般逗弄着阿娇,并不回答。
丁闲返身冲出寝殿。沈扶桑在对面明堂里等待,见她不打伞便这样跑出来,急忙掠了个分影法到丁闲身边。
“怎么回事?”
“……一大早,猫病了……大少爷被叫走了……我早该知道了。快,快,快,”仰头看天空,只有暴雨如注,黑云压顶,看不出青天白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分。“快,扶桑,我们去龙池。”
铮然一声。
殿中扔了一样东西出来。
沈扶桑应声接住。
沈琪冷冷凝立在殿门口。
“这是大姐姐的动魄剑,去年父亲没收之后就摆在璇玑殿。”
“多谢。”
沈扶桑气势骇人,沉声道,“闲姑娘,跟紧我。我们倒换死门,片刻便可至龙池了!”
☆、(16)雨隔天地
沈扶桑开始动手。
丁闲也未闲着。
两人奇门功夫都不错,国师府中方位布置并不艰深,也算得心应手。
片刻便完工,丁闲忽然问,“方位变移,国师大人若是察觉,会不会震怒?”
沈扶桑答,“不怕。这么大的雨。”
丁闲颔首。
——修行之人,身与星辰相连;故而占卜观星,奇门飞剑等术,均需体承天地星辰之气,才能超越人类身体所限,达成常人不能企及的成就。
所谓身星协和,并不需要夜晚;修行之人晚间仰头观星;在白日时亦可通过气机流动,闭目默查,在脑中呈现出星图方位,与亲眼所见一般无二。
但,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今日的这种雨。
天行健,浮云极厚,遮蔽天目;
地势坤,暴雨倾城,盖住地灵。
修行之人与星辰之间的联接,暂时断绝。
——是以稍微动点手脚,沈盘亦不会察觉。
但丁闲忽然脸色一变。
“既如此说,那大小姐无论发生何事,亦不会惊动国师了?”
沈扶桑完成最后一行,闻言颤了一颤。
“这雨来得突兀……或是有人施引雷之术招来的也说不准。”她急急抓住丁闲手腕,“走。”
踏入平日里常走的路途。
沈门上至少爷小姐下至侍卫奴婢,均需会走这些基础阵法。
但沈扶桑所倒之阵便无那么简单。
两人身影在大雨中,掠上长桥。
桥身却倏忽扭曲。
两个人影不见。
沈琪披着蓑衣斗笠站在檐下。
两个年幼的妹妹亦是一色一样的蓑衣,在旁边看住沈琪,“姊姊,你说要我们比赛做什么?”
“记得教你们的阵法口诀么?”沈琪哄小孩般微笑,“快快去按照口诀,把阵法倒回原状。看是瑛儿较快些,还是珂儿倒得较好些。”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冲到了雨里。
沈君兰缓缓站到了沈琪身边。
她撑着薄薄的绢伞,光影投在她带些稚嫩的脸蛋上,神情是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郁。
“琪小姐。”
“怎么了?”沈琪回脸看她。
“公主是您生身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婢子亲眼所见。琪小姐执意要帮着外人么?”
“你放心。”沈琪冷哼一声,“我不会把你明明已经死了却魂魄不散,附到年轻女孩身体里的事情,告诉大姐姐的。”
沈君兰瞪大眼睛,面上肌肉颤抖了片刻,冷哼了一声。“那婢子告退了。”
同一时间。
沈微行亦看了一眼窗外的雨。
心中亦略微浮起一丝异样感觉。
小书房里温暖如春。
龙池房中女使沈垂杨走入来,“大小姐,喝了姜汤,身上暖和些了么?”
沈微行点头,“多谢垂杨姐姐。”
“那便快些抄写吧。夫人写下的闺训字数不少,一个时辰之后不止要取其大小姐的十份抄本,还要大小姐背诵,若是背不出来,恐见责罚。”
沈微行面前的书桌上,堆着一叠宣纸,和几页蝇头小楷。
沈微行笑道,“只要能抄完十遍,任谁也背出来了。还好,共是一千六百七十三字,我尽力抄写的话,一个时辰足可完成。”
“那婢子不打扰大小姐专心抄默了。”沈垂杨收走姜汤的空碗,躬身而退。
“所谓闺训,行于穹庐,成仪于藩,父母今时诲之愈严,外家来日誉之愈隆。”
龙池所书的原本娟秀细腻;沈微行的抄本却如行云流水,优雅舒展。
但显见沈微行对所抄之辞并不认同,眉心微蹙。
忽然听闻有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誉之愈隆……这种事朕来做就好,何须卿卿费心?”
沈微行猛然回头。
年轻俊美的男子长身玉立,一身浅蓝长衫如天青月白,腰间垂着明黄丝绦与白玉龙佩,手持折扇,站在小书房的屏风边,笑吟吟地望住沈微行。
沈微行深吸气才镇定下来。“你怎么会来?”
“率土之滨,朕为何不能来?”
“你何时躲在这里?”
“卿卿一心沉浸于书法之中,朕就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这么大的雨……你乱走做什么?”
“卿卿关心朕?”
“我要抄书,你回去吧。”
“朕摹你字迹最像,有朕帮你捉刀,半个时辰可成。”
俊美男子面上似总含着笑嘻嘻不正经的神气。
偏偏又有一对极其诚恳的眸子。
沈微行看他一眼,叹口气,分过去半叠纸笔。
“你愿抄,便看看女子的闺训是多么自轻自贱也好。”
“一年多未见了。”
俊美男子直接连着纸笔一同,抓住沈微行的手。
肌肤相触。
沈微行忽觉心跳极快。
……怎么回事?
“朕有万事缠身,本不该来。来了,也该拜见国师,在南极殿端坐论道,问及天下苍生命运,才是正途。但,朕终于听闻了你在府中受责之事……不得不来。你还好么?”
沈微行沉默点头。
他深情款款,凝视住眼前人,“多想回到十数年前……那时每逢夏日朕就在你家避暑,所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朕在这里,便无人敢欺负你。你在朕身边,教我天地之大的诸般技艺故事。夜晚我们偷跑到后山观星,躺在天地之间,无限清风,无限自由……”
“皇上。”沈微行叹口气,“这些话,你每年见我的时候都说一遍。”
乔从嘉略带委屈。“真心实意,肺腑之言。”
沈微行伸手帮他拈去发际沾着的一点飞絮,“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六月阁月就进宫做你的贵妃了。”
乔从嘉狠狠一把将沈微行揽入怀中。“朕要的是你,是你!”
沈微行皱眉。
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竟是不怎么听自己的话。
而是觉得被揽在这男性的宽厚胸膛之中,有无限的舒服。
一时间,意志变得柔软。
种种孤独委屈,涌上心头。
“从嘉……”忍不住轻轻叫他名字。
“行儿。你总是这么倔强。”乔从嘉的手指抚摩在沈微行的面庞上。“不要再那么辛苦了。让朕来保护你……把你的一切,都给朕,好么?”
手指下滑。
皮肤上起了一片的颤栗。
乔从嘉俯首下来。
气息贴近。
一丝清明在心中挣扎。
但下腹部升起无名的火焰。
沈微行反手狠狠抱紧他,口中逸出了难以形容的呻吟。
龙池外,面目华丽的少年在亭中擦剑。
沈扶桑与丁闲从阵法中跌出来。
长剑便横在她们面前。
“好久不见扶桑姐姐——可要与亭儿切磋切磋?”
沈池亭缓缓站起来。
沈氏男丁之中。
观星第一,为沈池岸。
占卜第一,为沈阁风。
引雷第一,为沈池亭。
丹鼎第一,为沈机敏。
飞剑第一,为沈权冲。
——奇门第一,大概是丁闲。
丁闲拧出沈扶桑亦赞叹弗如的步法。
沈池亭咦了一声。
丁闲从他身边堪堪滑过。
沈池亭欲拦,铮然一声,沈扶桑手中的“动魄”已出鞘。
血红色短剑,映得暴雨中好似激起一片血雾。
“幼年你是长房陪读,亭儿向来仰慕。”沈池亭便放任丁闲自生自灭入去,笑吟吟地仗剑而出,与沈扶桑的动魄对峙。
天地停凝。
唯留雨声。
☆、(17)如此手段
丁闲冲了进去。
但是她不知道沈微行在哪里。
现在丁闲深恨自己观星之术才修习到第二重。
第三重起,便可观人星命追人行踪——但这样暴雨之中,修到第九重也是无用。
龙池的中央,真有一个龙形的水池。暴雨冲刷下,水池中的水满溢出来,遍地都是。
龙池后坐北朝南的,该是正殿。
丁闲无时间细想,便闯了入去。
正殿内春意融融。
沈阁月在这里。
沈阁月的身侧坐着一位面貌与她相似的美妇,肌肤雪白,想必便是凤阁。
而对面所坐的,则是另一名高鼻深目的贵妇,细看容颜,当知年轻时必定是华丽明艳,天下无双的姿色。
两姊妹二十年前怕也是各擅胜场的天之娇女。
如今因嫁了同个男人,对上同个对头,遇见同个障碍,度过同样不甘心的岁月,竟是言笑晏晏,亲如姊妹一般了。
丁闲在一刹那间,脑海中掠过的,是深深的悲哀。
然后即可扬声,“妾身见过两位夫人,妾身有急事要找大小姐——”
沈阁月转过脸来,冷冷嗤笑了一声。
丁闲忽然想起来。
那日在存诫堂前,也是发出了冷冷的这样一声笑的,就是这位未来的贵妃。
沈扶桑所说的,整个沈府,最想要沈微行性命的人。
丁闲没有见礼。
她知道就算抱住眼前女子的大腿恳求,也是白搭。
她需要的是观察眼前人的反应,例如眼神下意识地飘向某个方向,诸如此类,来给她线索。
但是没有。
一派祥和淡定。
没有任何心虚或慌张。
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