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的内容也到此结束,之后的内容只能从观看年长孩子游戏中得知。我总想迫不及待地亲身体验一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即使是同龄的孩子,也不能将游戏玩到底,其后的内容也无从知晓。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13岁我小学毕业,迎来了漫长的暑假。祖父祖母在讨论要不要我继续上学。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我的成绩一般。祖父祖母权衡再三。
祖母说:“这孩子没有出息,继续让他上学也没有出息。就让他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干农活。”
邻居说:“这个孩子又瘦又小,成天闷着不说话,又调皮,将来可怎么办?你们两个老家伙有能力送他上大学?简直是天方夜谭。”
祖母又说:“我们又能拿他怎么办?骂也骂过,打也打过,都懒得管教了。只等我们两个老家伙蹬腿西去了,留下他自生自灭。长大了娶不娶得到媳妇也管不着了。”
祖父不吭声,一空闲就捧着酒杯一口一口地抿酒。
祖父说:“老太婆,酒又没有了,这几天赶紧再酿一缸。”
祖母一边抱怨,一边还得张罗酿酒的事情。祖父靠酒精支撑,祖母靠替祖父酿酒支撑。我不理会这两个老人的生活。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听到邻居对我的议论。每当我突然出现,邻居们的议论就会突然终止,不久又改为另外一个话题。
“不就是在这个季节他爹淹死的么?他那个娘这么多年也没有来看过他一眼,哪怕是寄一两件破烂衣服给他也没有过。可怜得很。”
这样的话我听到很多次,每一次都使我觉得自己可怜。啊,我是多么伤心。幸好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穿着破破烂烂的样子,也看不到自己瘦弱的样子。为什么那些抱着两三岁孩子的妇女总是要以憎恶的眼神看着我呢?难道我就是那么令人讨厌?难道非得我死了,他们才开心?我不想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眼里再出现,我不想要任何一个人再看到我。每次想到这里,我总是放声大哭。
啊,我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瘦弱的没有出息的孩子。我永远也不要再去学校了,我永远也不再出现在这些人眼前了。多少次,我绕着远路,背着一筐牛草在夕阳里拼命地赶着牛下山,脚板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沿着人工水渠走到山脚下,走进牛栏,将牛关进去,与牛通过眼神进行神秘的对话。
我痛恨我还活着。我活着,让老太婆老头子整天唠叨心烦。我活着,让邻居总是带着怜悯和厌烦看到我存在。13岁的我多么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到遥远的地方去,随着风飘到哪里就是哪里,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我不与任何人对话,我要到一个可以与动物,与牛能够对话的世界里去。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到来。明天又会怎么样呢?我为什么不早一点长大呢?我不要再做老太太老头子的累赘,我要生活在他们的烦恼之外。我想着在大海里淹死的父亲,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呢?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才能够与他在一起呢?
一天晚饭后,老太婆唠唠叨叨,老头子与她吵了几句。我哭起来,跑到里屋关上门,闩上门闩。老太婆在外面叫门。老头子喊着我的名字。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这孩子这样邻居还以为我们欺负他。这么多年来,给他吃,给他穿,供他上学,我们容易么?这个懒鬼什么也不肯做,等我们死了,谁肯收留他?饿死了也没有人收尸。”
“老太婆你哭什么哭,又没有死人。等我死了你再哭。”
“我伤心呀,等我死了,这个懒鬼肯定是不肯掉一滴眼泪的了,不把我们折腾死他是不罢休。就算是我们白养他一场了。”
可是我并不想要他们伤心,为什么老太婆总是要哭哭啼啼?每当这个时候,老太婆总要在这个我未曾见过的父亲的灵位前捶胸顿足,哭得一塌糊涂,总是叫嚷这个不孝的儿子把她的棺材先睡了。
“行了行了,我把我的棺材给你了。”老头子说。
老头子在门外喊:“孩子,出来吧,不要伤心了。”
第二章 回忆 14 谁发明了街机游戏机
谁发明了街机游戏机呢?虽然我对这个问题有过浓厚的兴趣,然而由于环境的制约,我无从得知答案。这个问题与“谁发明了电视机”一样,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想知道却永远也不知道的问题。山村里的人自然不知道,电视机买来了,大家围在一起看,谁也不会问“电视机是谁发明的”这样一类问题。对于这个小山村来说,一个新奇的东西只管拿过来用而不用问为什么。这个问题与我而言就像要攀登到喜马拉雅山顶一样艰难,即使有心要弄个明白,却无从下手。山村里的人习惯于不爱问为什么,而我就要算是一个异类。
我问年长的孩子:“谁发明了游戏机?”
年长的孩子装出成年人的样子,或许就是模仿他的父亲或者祖父,瞪了我一样,带着轻蔑的表情说:“蠢蛋,谁会问这样无聊的问题?难怪他们说你没有出息,原来这么蠢。”
然而我还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发明了街机游戏。这个人一定很伟大。其后的五六年里,我一直带着这个疑问频繁光顾街机游戏厅,直到其他的烦恼进入我的世界,我忘记了这个疑问。忘记也是解决困惑的一种方法。
13岁这年,祖父和祖母讨论了整整一个暑假,在要不要继续供我上学的问题上反反复复地向邻居诉苦。这个苦恼使得祖父祖母放松了对我的约束,不再逼我毫无节制地上山割草放牛,除了割草放牛还是割草放牛。我饿着肚子徘徊在游戏厅。每当其他孩子被父母打骂揪出了游戏厅,孩子保证以后再也不沉迷游戏的时候,我站在街机游戏机旁看着游戏画面自由变化。游戏厅的老板无视我的存在,这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能够一整天停留在游戏厅。
一元人民币能够买六个游戏币。六角人民币能够买三个游戏币。
游戏厅空空荡荡。
我踢着路边的石子,朝与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自由自在,即使饿得眼发黑,也不想回家去。我要沿着这条通往小镇的穿山公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老太婆老头子不会担心我是不是还活着,他们不会再理睬这样的事情了。他们会像十三年前他们的儿子突然消失一样看待我的消失。
如果父亲被海水淹死的时候还没有结婚,也就不会有我。可是为什么他要在结婚后才淹死呢?迟一年就不会有我。我多么痛恨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我父亲就淹死了,老太太就不会整天在我耳朵旁唠叨。本来不会有我。要是没有我,那该多好啊。他们怎么不在父亲淹死的时候也将我一起淹死呢?我那么小,根本就没有意识,要是就那么死了,或者甚至就没有出生,那该有多好。我那么小,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为什么就生活了13年呢?13年了,带着对死亡的困惑,带着对自己的存在的困惑,我卑劣地同时也是顽强地活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路上谁也没有理睬我。我已经是一个13岁的少年,我会回家,会辨识方向。谁也不会对一个13岁少年的单独行动产生任何的疑问。没有人会问你你在干什么,没有人会上来问你是不是饿了,是被父母赶出来了还是离家出走。我看着那些陌生的孩子在草坪上欢快地嬉戏。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我痛恨他们,嫉妒他们。
其中一个孩子指着我喊:“快看那个瘦瘦的家伙,他怎么长得那么丑?”
一个高高的瘦瘦的孩子和一个胖胖的矮矮的孩子朝我走过来,其他孩子在远处看着。
高高的那个孩子说:“这个家伙我经常在游戏厅看到,他老是站在那里看,从来没有看见他买过游戏币。胖子,你敢不敢搜他的身子?”
胖胖的那个孩子说:“怎么不敢?搜出一块钱来我们去游戏厅,我四个币你两个币。”
高高的那个孩子说:“你要是敢搜他的身,我给你一块钱。”
胖胖的这个孩子大摇大摆走到我面前。他比我矮半个头。
胖胖的这个孩子说:“你别想逃,也别想反抗。我堂哥在这里,你打不过他。”
我说:“我不和你打架。我从来都不打架。我在游戏厅经常看到你,你的游戏玩得很好。我想问你,谁发明了街机游戏?你知道吗?”
胖胖的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胖胖的孩子问高高的孩子:“你知道谁发明了游戏机?”
高高的孩子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发明的。呸,告诉你了是不是你就乖乖把钱掏出来给我们?”
胖胖的孩子说:“别急,这小子夸我呢。看来他还不坏。”
高高的孩子说:“你害怕了?夸你一句你就放过他了?”
胖胖的孩子说:“妈的,给我一直烟,抽两口我就搜这小子的身。”
高高的孩子说:“只有一支烟,好不容易从老家伙那里偷来的。这样吧,我给你抽两口。”
高高的孩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划燃火柴,点着了。
“给你,只需抽两口。”
“你别想逃。”
胖胖的孩子接过烟抽了两口,又把烟还给高高的孩子。高高的孩子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吹在我的头发里。
“哈哈,大家看,他头顶冒烟了,着火了。”
远处的孩子笑成一团。
“妈的,我要开始搜身了。”
胖胖的孩子朝我逼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胖胖的孩子将手伸进我衬衫的口袋。
“他妈的,什么也没有。”胖胖的孩子高声叫起来。
高高的孩子在后面喊:“搜他的裤袋。”
胖胖的孩子说:“他妈的,搜个屁,他的裤子破破烂烂,口袋都撕掉了。”
高高的孩子说:“倒霉。一点都不好玩。扇他两个耳光算了。”
胖胖的孩子看着我,装出凶狠的样子,在我左脸上打了两下。
高高的孩子说:“打轻了,再重重地打两下。”
胖胖的孩子说:“你来打吧,我懒得打了。”
高高的孩子走上来在我右脸上打了两下。我没有动。远处的孩子笑得更厉害了。高高的孩子将烟头扔进了旁边的稻草堆。
胖胖的孩子说:“草堆会着火的。”
高高的孩子说:“我早就想知道烟头能不能引燃草堆了。这草堆也实在讨厌,就差没有划根火柴点着了。”
一个四十岁的妇女走了过来。草堆已经燃烧起来。胖胖的和高高的孩子都慌了神。一群孩子跑得无影无踪。
妇女说:“好呀,我叫他爹来。”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问胖子:“是这个家伙点的火?”
胖子点点头。
男人说:“这个好办,把他绑起来,要他父母来领。拿绳子来。”
我说:“不是我。”
妇女说:“你还狡辩!”
男人说:“既然是这样,不肯承认错误,我就先替你父母好好教训你一顿。”
我想象着被绑的是另外一个人,男人狠狠抽了他两巴掌。
我知道没有人会来领我。
妇女说:“我们要绑他一夜吗?”
男人说:“天黑了,他父母自然会着急找他回去。”
我说:“他们不会来了。”
妇女问:“为什么?”
我说:“他们都出去打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男人说:“现在谁在管教你?”
我说:“爷爷奶奶。”
男人和女人商量了一阵。
男人说:“我送他回去,一会就回来。”
男人给我松了绑。我朝回家的方向走去。男人在后面跟着。路过游戏厅,里面传来孩子的欢乐叫喊。我想走进去。我又不想要这个男人跟着我。还是往回走。
祖父看到我回来了,意外地没有骂我。祖母也没有骂我。他们忙碌了一整天,刚刚把晚饭烧好,正准备吃饭。男人与祖父说了几句话。祖母用憎恨的眼光看着我。
祖父对男人说:“谢谢了。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男人说:“不了,我家里女人等着呢。”
我说:“我真的没有点燃那堆草。”
男人刚跨出门槛的脚又缩回来。
男人说:“这个孩子要好好教育。到现在还不肯承认错误,你们要好好管教,别让他学坏了。”
祖父说:“那是一定。这孩子刚出生不久父亲就死了,母亲改嫁,一直由我们带着,是不学好。”
男人“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我等待着祖父的训斥。
祖父说:“吃饭吧。中午饭没有吃,肯定饿坏了。”
祖母一生不吭,盛了一碗饭递给我。
实在是饿坏了,我一连吃了两碗。
祖父说:“马上就要开学了,今天老师也来过了,说你资质不差,送进学校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学费也可以先欠着。我看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好好想想了。这段日子先帮忙干些农活,等开学了我令你去报名。”
祖母说:“还是要送他去上学?”
祖父说:“我们也没几年活了,养他一年是一年。现在我们还动得了,能送他上学就送他上学。等我们没能力了,到那个时候就让他自己去吧。”
在这个深夜里,老头子与老太太讨论了大半夜。老头子说到我过个几年就大了,懂事了,也要独立生活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