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这是豪景大厦18楼里的一套电梯公寓。
二厅四室,160平米,装修朴实明晰,淡雅清新。客厅很光亮,午后的阳光透过呈椭圆弯曲的落地观景大窗,洒在光滑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花岗岩地面上,黄黄的一大片。窗边的不锈钢扶栏旁,一套淡黄色的真皮沙发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之中。侧面的墙上悬着一个雕刻精细的神龛,托着金元宝的财神大爷在里面端坐着,几缕淡淡的青烟从檀香的顶端流出,在阳光中呈现出一些迷离梦幻的色彩。对面的低柜上搁置着Pioneer音响和Panasonic大屏幕彩电,低柜后面有一道不锈钢镶边的磨砂雕花玻璃屏风,把客厅和餐厅间隔成两个各自独立的空间。四个房间由走廊贯通,靠近客厅的这间是办公室,办公桌上堆满音带封面、设计小样、DAT母带和杂七杂八的文件资料。走廊顶端的大房是主人的卧室,剩下的两个客房均按星级宾馆标准间的风格布施。
我和许席铭在室内溜达了一圈,重新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悠闲自得地腾云驾雾,一边饶有兴致地看风景。我所处的是一个绝佳的位置,透过玻璃可以看外面的风景,透过烟雾可以看里面的风景,这会儿里面的风景似乎比外面更诱人,因为这里正在上演着一出精彩的闹剧。
主人公“胖妞”是一位年轻的臃肿的女子,她跪在冷若冰霜的谢港宏面前,一边泪眼汪汪地苦苦哀求,一边掀开衣衫展示手上、身上和胸脯上的伤痕,她的好话说尽了,眼泪流干了,喉咙哭哑了,膝盖跪肿了,他依然是一副震主之威的架势——铁石心肠不动心。30分钟后,站在旁边抹泪的两位年轻靓丽的女子相继挨着“胖妞”跪下来,那位被众人称为二嫂的首先开口求情,那位细皮嫩肉短发翘翘的姑娘则把剧情引向高潮:“我们小姐妹三人苦乐相濡,情同手足,茵茵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心里也难受。有了这次教训,她以后一定会好好做人的。大哥,行行好,帮她最后一次吧!你如果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她咬紧牙关,不再吱声,一丝殷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慢慢渗出来……
我拿烟的手在颤抖,我的心里有些愤愤:妈的,你谢港宏什么东西?你是冷血动物?你怎么不会动心呢?要不要我萧灏儒也跪下来向你求情?我真的有些蠢蠢欲动了,旁边的许席铭轻轻地顶了顶我的胳臂。是啊,我是局外之人,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我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在烟雾中看着谢港宏把三叠崭新的“老人头”甩在“胖妞”的身上,看着三姐妹起身向他鞠了一个躬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剧场。
这就对了,谢港宏还是有人性的。
“萧老板,见笑,见笑,我谢港宏的面子都被她们三姐妹丢光了。”谢港宏“演出”结束后,向我们走过来,走到沙发前的时候,仿佛才注意到我的身边还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副老总正笑容可掬地向他点头,“这位是……”
许席铭赶忙起身自我介绍:“我姓许,萧总的搭档。以后还望宏哥多多关照!”
谢港宏的嘴角叼着一根烟,香烟随着声音颤动:“听说许老板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经验丰富,朋友遍天下。”
“哪里,哪里,小打小闹,小打小闹。”许席铭把点燃的打火机伸到谢港宏的面前,谢港宏吹灭火苗,摘下嘴角的香烟在手上玩花头。许席铭把微微哆嗦的手缩回来,笼罩在空气中的火药味,让他忐忑,让他难以适应。
谢港宏是不是依然沉浸在闹剧中走不出来?否则,他是没理由这样对待我的搭档的。瞧着许席铭那张模糊的色泽不分明的每时都在变化的脸庞,我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得无话找话缓和气氛:“宏哥,刚才你们……”
“还是先谈正事吧,那些陈年的烂芝麻,有时间我再慢慢同你抖。”谢港宏点燃已搓揉得变型的香烟,脸上终于飘浮起几缕我昨晚见到过的笑容。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位胖嘟嘟的年轻人,25岁左右,个头不高,有一张立体感很强的脸,理个寸板头,且粗且黑的头发一根根直挺挺地倒竖,硬朗,有个性。他非常有礼貌地向我们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把一叠音带的彩封交给谢港宏。谢港宏随手翻了一下,便把封面向我递过来:“这些都是我们粤声音像公司独家发行的新品种,出版手续齐全,品质保证,你们先把数量确定了,等下阿文陪你们到发行部现场验货。”
我和许席铭都是门外汉,但凭直觉我们不得不承认手上这100多个品种,无论是歌曲的编排和封面的创意都是出类拔萃的。面对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我们如堕烟雾,不知如何取舍,我的某些感觉回到了惊涛阁,我觉得我正对着电脑选小姐,个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阿文捋着寸板头笑眯眯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把一张单子递给谢港宏:“大哥,刚才司徒老板打来电话,要求追加500件音带,这是他的定单,你过目一下。”
谢港宏淡淡一笑:“不用了,你办了就是。”
阿文说:“有些货已经不齐,我想加点单。”
“那还磨蹭什么?以后不要大事小事尽烦我,能做主的你就做主了呗!”谢港宏朝阿文挥了挥手后,点燃一根烟,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乐滋滋地瞧着我们雾里看花。
许席铭用征询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公司刚刚成立,品种越多越好,这些东西挺不错的,我看每样都发一点吧!”
我点了点头:“要么每个品种先发10件?”
“先发5件吧,打个电话就可以追加嘛!”谢港宏扔掉手上的烟头,一边起身在我们的面前踱方步,一边指手画脚侃侃而谈,“说实话,我巴不得你们每个品种拿100件,但我不是同你们做一次生意。江南一带经济发达,前景广阔,我很看好这个市场的,我不但要你占领整个杭城,而且要不断向整个华东地区扩展。春节前后,你们的发行量绝不是每个品种5件10件,而是100件200件,甚至更多。”
我瞪大了眼睛,每个脑细胞都在吸收他的细节,都在消化他的细节,都在盘诘他的细节。我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疑问,这不是天方夜潭吧?我们有这样的能量吗?
“你们有优势,绝对的优势,因为我给你们的发行价只是出版社同类产品的50%。”谢港宏见我的脸上流光溢彩,他的脸色也随之开朗起来,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卷烟,就着许席铭的火把它点燃,美滋滋地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你也许要问,这么低廉的价格,我不是要亏?你放心,我谢港宏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我有个原则,做生意首先要做哥们,自昨晚第一眼见你萧老板,我就认定了你这个朋友。”
我有些得意,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自心底不断升腾,转瞬间就在我的脸庞上红红火火。我知道,我的得意绝不仅仅是因为结交了谢港宏这样一位义气的朋友,而是我的魅力在初展身手的时候便有了充分的印证。明莫大乎自见,聪莫大乎自闻,睿莫大乎自虑,精髓乃两个字——自信,石漱钧要我有这种自信,谢港宏使我有了这种自信。从这一点上引申出去,今天的结识意义是深远的,是不可估量的,有可能贯穿我的整个事业乃至整个人生。这样一想,我的情绪越发饱满起来,我的心里越发热腾起来,我的脸色越发红润起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如果没有其它因素的干扰,我的这些症状会一直以这样比较好的态势持续下去的。
许席铭也开始活跃起来,他的左腿盘在右腿上,鳄鱼牌的皮鞋在阳光中泛着耀眼的光,可他的眼光依然是模糊的色泽不分明的,他把这样的眼光对准谢港宏:“宏哥,听说粤东的音带品种繁多,价格比你更低,真的吗?”
“真的。价格便宜的让你无法置信,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因为它是盗版的。”灿烂的笑容猝然间在谢港宏的脸上消失殆尽。很显然,他对许席铭的问题有些反感,他的声音冷冷的,像西伯利亚吹过来的风。
许席铭不吭声了,他的手机却响了,他跑到门外去接电话。他的神秘让我不舒服。我瞥了谢港宏一眼,见他闭着眼睛在抽烟,便没打扰他,我把视线透过落地玻璃窗投向脚下那条细长的街道,青灰色的路面微微隆起,许多玩具一样的小车子在上面蠕动,写有中英文的彩色路标默默伫立,阳光透过浓密交织着的榕树斑驳地洒在路面上。街道对面的树阴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子弹头”,一个打着半赤膊的胖男人在车子的旁边兜来兜去,胖男人的头抬得高高的,似乎正撕着嗓子在吆喝。我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我知道他是“啤酒肚”,他正同许席铭在通电话。
许席铭把我喊到门外:“灏儒,我想去粤东看看市场,机票已经定好了,马上就得走,你看……”
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吗?多此一举!我心里这么想,可我的嘴巴却没有说。我觉得烦,懒得说。
“放心吧,我会看着办的。音带加工的事就有劳你了,童老板那边虽然签了合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还是安心留在这里,等货加工齐了再回去,家里那头有我呐。”
我点了点头,依然没吱声。
许席铭笑眯眯向谢港宏道别。谢港宏慢慢睁开眼睛,微微欠了欠身子,没有笑容,没有客套,没有挽留:“阿坚,送许老板去机场!”
2
谢港宏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我也跟着他腾云驾雾,白茫茫的烟雾在客厅内悠悠忽忽地盘旋,渐渐同神龛上飘出来的几缕香烟搅为一体,幽幽的檀香味被浓重的烟草味中合,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很沉闷。
谢港宏摁灭烟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萧老板,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自己留神一点。我谢港宏从来看人一看一个准,不信?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是应该信任谢港宏的眼光的。我的这种信任不只是为了昨晚他给我选了两位比较心仪的小姐,而是在于他的作风他的胆识他的成就和他对我的真诚,仰或有更多的缘由,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我觉得他此刻的观点是片面的,起码他的结论是下得为时过早的,我并不觉得许席铭有什么过错,虽然他的行动破坏了我的一些情绪,但他的做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我没有理由记恨他怀疑他怨怼他的。所以,此刻我不想对谢港宏的提醒作出比较明确的反应,我只是投过去一抹感激的眼光,只是把他的话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谢港宏还想说些什么,发现三姐妹手拉手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便对我淡淡一笑,把视线投向那个叫做“二嫂”的女人:“楚楚,通知厨房加点菜,丰盛一点。”
“好的,等下我亲自去办。”楚楚点点头,眼睛怯怯地望着谢港宏,“茵茵想回公司上班,你就答应她吧!”
谢港宏不冷不热:“先把债还清了。”
“嗯!”“胖妞”向谢港宏鞠了一个躬,眼眶湿润湿润,“大哥,我这就去办,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
“去吧,以后好好做人。”看着茵茵的身影渐渐在我们的空气中消失,谢港宏摇了摇头后,笑眯眯地把那位短发翘翘的姑娘推到我的面前,“今天,我是看在她的份上……哦,她是我的小妹,姓白,名露,以后就叫她露露吧!”
露露把手伸过来:“萧老板,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是!”露露的手细嫩,光滑,暖和,有质感,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就像相互接通了电源,就有一种青春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向我渗透过来,使我的手心猝然间冒出星星点点的细汗,“哎,怎么知道我姓萧?”
我的话显得有些多余。相对来说,露露比我有城府。她嫣然一笑,随意,亲切,两个酒靥迷死人:“我会算,不但知道你姓萧,还知道你叫萧灏儒,而且还是一位大编辑。以后教我写文章怎么样?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我笑着点了点头。
楚楚也挤过来凑热闹:“哎,还有我呐!”
我依然笑着点头。
露露:“萧老师,学生这厢有礼了!”
楚楚:“学生请你喝晚茶,肯赏光吗?”
两姐妹还真的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我目不斜视地盯着露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单单关注露露。我盯着她那高挑而又细腻的丰韵,惊讶地发现她那白净的脸上除了一双清亮的眼睛和一张小巧的嘴巴之外,还有一个圆润的闪烁着亮光的额头。我把几个小时前的某些画面与眼前的这个身影相互重叠,显现在我心目中的是一个完美的女人,绝非是一般的完美,而是非常的出色,非常的完美。假如说在粤都没有看到过清亮的月光,那么在她的身上在她的酒靥上在她的眼睛上我感觉到了奇异的梦幻一般的光彩。
露露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白白嫩嫩的脸蛋上渐渐渗出了一种比较好看的颜色,这种颜色越来越鲜艳,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动人。她慢慢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又把那张动人的脸重新对准我,迷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