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加剧雨势,闪电霹雳而下。闷雷像在耳边敲响巨鼓,震得窗格直响,吵得本来就无心睡眠的邢仲更加辗转。房外,一瞬的闪光中,青灰色的瓦在雨水中滑落几片,整个屋顶,像颤慄的皮肤一样,瑟瑟抖动……
何氏夫妇正准备睡下,忽然听到敲门声响。「也许是张先生来了!」何夫人说著,慌忙披上衣服出去开门,却在打开门的时候,愣在当场。
「怎么了?」跟在后面的何员外问,探头看向门外时,也一同愣住。
阵阵闪光中,邢仲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口,头脸和身上,全是斑驳的泥灰,还零星挂著几跟稻草。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楞楞说:「屋顶塌了!」
何氏夫妇没有反应,双双呆滞在门口。一阵隆隆雷声震耳传来,何夫人才似乍然清醒,忙对著门外大喊:「管家——」
邢仲洗过热水澡,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坐到了大厅里。
何家上下全部惊醒,何咏也从睡房里跑了出来。
「夫人,厢房的大梁已断,今晚是无法修好了!」到偏院察看过「灾」情的管家回来后对何夫人报告。
何夫人瞠目盯向何员外,把他揪到一边小声数落:「你啊,花钱请的工匠啊?修得是够快!可坏得也太快了吧?」
何员外心虚地低头不语,何夫人不再理他,走到邢仲面前不住道歉。
「没事没事!又没伤到。」邢仲啜著仆役端来的热茶,呵呵傻笑。
何咏关切地在邢仲身上扫视,又掀起邢仲的衣服向里面窥探。
「干、干什么?」邢仲紧张地问。何咏的头发,弄得他胸口痒痒的。
何夫人一把拉过何咏。「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
「我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嘛!」何咏娇声解释,挣开娘亲的手,又靠到邢仲身边,干脆坐到了他的腿上。何夫人嗔怪著伸手去拉他,何咏「嗯嗯」地撒娇,就是不肯从邢仲身上下来。
「没事!没事!让他坐吧!又不重。」邢仲呵笑替何咏解围。其实,小何咏坐在怀里,一点都没有不舒服。一点都没……是很舒服……
「这怎么好?」何夫人仍不肯让儿子放肆,耐心地劝:「人家还要休息呢!快下来,回房睡觉去!乖啊……」
「你让他上哪休息去?」何咏跳到地上,微噘著下唇,倔强地仰首。
何夫人哑然,转头又瞠视向何员外。
何员外尴尬地笑笑。「没,没了!夫人说得对,早是该多买两间的!」
何夫人看见男人一脸的谄媚,揪起他的耳朵,气结。「你、你……」
「无妨!我可以回桃园去过一晚的!」邢仲忙把何氏夫妇拉开。
「这么晚了,又这么大的雨……」何夫一脸歉意。
「邢仲到我房里去睡吧!」何咏在一旁脆声提意。
「你房里哪有地方?」何员外讶问。
「我的床大嘛!」何咏理所当然地说。「我也不占地方。」
何夫人沉吟…挤了一点,总比淋了雨害了病要好……没想到当爹的还不如小儿,真是……「也只好这样了!邢英雄……」
「嗯…」邢仲看见何咏望著自己,小脸上写满期待,心里再次涌起那种要满足他所有心愿的冲动, 痛快地答应。「好吧!」
何咏小脸露出笑意,邢仲的心里,竟升起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感……
「快去多添一套被子来!」何员外终于敢大声说出一句话。
何夫嗔了男人一眼,又跟邢仲客套了几句,然后吩咐丫环带著邢仲与何咏去休息。何咏拉住邢仲的手,高兴地蹦向自己的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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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仲端坐在椅子上,丫环打理好床铺出去,他也还是雕像似的不动。
何咏坐在床沿上晃著小脚,盯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邢仲,你睡不睡啊?」
邢仲点直说「睡!睡!」却是只说不动。
何咏跑到他面前,小脸与坐著的他平视。「喂!你怕我睡觉时乱动?」
「不是!」邢仲摇头。
「那……」何咏的小脸委屈得板了起来,两只水眸一瞬不瞬地盯著邢仲。「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不不!」邢仲差点摇断脖子。「你这么可爱!我怎么会讨厌你?」
「那,为什么?」灯火摇曳下,何咏的两弘秋水似在波动。
邢仲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心口抽紧,好像被重重锤了一拳!很痛……每次有这感觉,都在望见这幽怨的眼神之后…「幽怨」?对!幽怨,是幽怨……他越是沉默,何? 刬N越显得幽怨,他的心也就越痛。「睡!睡觉!」
邢仲把何咏抱到床上,捻息灯火,然后也钻了上去。
「你没脱衣服!」漆黑一片中,何咏突然说。
「哦。」邢仲很纳闷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装傻充愣多了,就真的傻了?他快速坐起脱掉外衣,又快速躺下,侧卧在床外一侧,一动不动。
「床够大!」何咏娇脆的声音,显得懒洋洋地。
「哦!」邢仲平躺下来,向内侧挪了挪,双手放在胸口扣紧。
何咏把小脑袋贴到了邢仲的胸口上。「你心跳好大声哦!」
「啊?」邢仲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乱!怎么回事?这么紧张!小脸又嫩又软,贴在胸口和手背上…怎么这么,舒服……
「是很舒服!」何咏扒开邢仲的手,贴耳聆听他的心跳。
「什么?」邢仲觉得心跳猛烈到快要蹦出来了。
「你说出来了,刚才。」何咏的小脑袋在邢仲的胸口上蹭来蹭去。寻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啊?」邢仲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还好不会被看见。
「你的脸好烫哦!」何咏的小手抚上邢仲轮廓分明的脸。「淋病了么?」
「啊?」
「我上次淋雨著凉,就是浑身发热,心跳也好快。」
「是,是吧!」邢仲真高兴有个理由解释自己的不对劲。
「可是昨天你的脸也好烫,心跳也蛮快,为什么?」
「昨天?」
「张先生也到树上来时,你抱著我来的。」
「啊!是么?也是病了吧?」邢仲觉得自己大概真是病了,要不为什么会这么不对劲?明天一定要问问张大哥,这是什么病……「睡吧!咦——」
邢仲拍拍何咏的肩背,意外触到光滑细嫩的皮肤。手指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那感觉一下蹿到胸口,又扩散至全身…又来了……他想起昨天,何咏把气吐到自己的耳里,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你怎么不穿衣服?」他有点结巴地问。「什么时候脱的?」
「刚才你脱衣时啊。我睡觉都不穿衣服嘛!」何咏在邢仲怀里嘟囔。「穿衣服多不舒服,你也脱掉嘛!」
「哦,不啦!」邢仲感到鼻腔里有粘热的液体流出,可是又不敢去擦。何咏似乎睡著了,没再搭话。邢仲怕惊扰他,僵著身子,更加不敢动一下。
窗外雨声渐弱,慢慢停止。
不知过去多久,邢仲觉得手脚都麻痹了,却仍无睡意。趴在他胸口的何咏似已睡熟,邢仲稍稍抬头,看见小脑袋披散了如丝的发,小手抓住被角,光洁的背露在外面,在月色下泛著一层银白的光。
月亮出来了……邢仲这才惊觉雨已停…是不是快天亮了?这小家伙,什么意思……唉!我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能睡著……眼神不经意又溜向何咏小小的肩头,手也下意识地抚摸过去。滑滑的,不再有触电的感觉,却有一种暖? x的气息透过手心流入自己的血脉…好舒服,好舒服……
月过中天,朦胧月光透窗洒在何咏偏向床外的小脸上,勾勒出柔和细致的轮廓。邢仲终于睡著了,没有看见,月光下那长卷的一双睫毛在轻轻颤动,一对粉嫩的唇瓣微微上弯,扯起浅浅梨涡……
第三章 怎料想就落了魂(中)
日上三竿,邢仲迷迷湖湖地感觉有重物压到了自己身上,睁眼一看,何咏的小脸占满了整个视野,吓得心一跳。
一只小手好奇地点著邢仲鼻下已干的血迹。「你病得好重哦!」
邢仲大脸发热,用力擦掉血块。「那个,你把衣服穿上,该起来了!」
何咏应声起身,薄被滑落,玲珑的上身正面裸裎在邢仲面前。邢仲连忙捂住鼻子。何咏好奇地问:「咦?又要出血么?」
「没事没事,以防万一!」邢仲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马上钻进去。
「少爷、邢公子,起来了么?」丫环在门外叫,「张先生来了,在客厅里等你们呢!」
「哦!起来了,我马上过去!」邢仲急忙起身穿衣。
张启坐在正堂厅里喝著茶,看见邢仲领著何咏出来,急忙迎了上去。「仲,听何夫人说,昨晚出了意外,你还好吧?」
「没什么!张大哥不用担心!」邢仲敲了敲自己的胸膛,表示很结实。
「他病得好重,还流鼻血呢!」何咏在一旁脆声揭发。
「是么?」张启忙把邢仲拉到一旁,让他坐下,伸手为他把脉。
邢仲一脸尴尬。
张启又仔细看了看邢仲的鼻子,点了点头。「嗯,脉象平和,略嫌有力。可能是淋了雨,虚火上升之故。我给你开个方子,吃几副药就好。」
邢仲吁出一口气…原来真是病了,不是……
从门外走进来的何夫人听到了话尾,急问:「邢英雄病了?严重么?」
张启笑说:「无妨!何夫人勿须担心,一点伤风而已。」
何夫人拍了拍胖胸脯。「还好,要是真得病重了,我可怎么对得住邢英雄!先生也是吉人天相,要不,您也不懂功夫,昨晚怕是躲不开了!」
「呵呵……我因雨大不愿出门,竟避过一劫!」张启写好药方递给邢仲。「不过事情已然过去,仲亦无碍,何夫就不要在总是挂在心上了罢?」
何夫人点头,看见药方连忙抢过。「这药钱一定是要我们出的!……啊!对了,工匠正在修葺厢房,二位先去用午饭,然后再去看吧?」
「哦,我来之前已吃过!仲和小咏去吧!厢房那边有何老爷和夫人看著就行了!我先去书房,为小咏准备些功课!」张启说完,又走到何咏面前。「你吃过饭,休息一下就来,我们今天就正式上课,好么?」
何咏点头,看了看邢仲。「邢仲也去吧?」
邢仲呵呵傻笑著点头。何咏高兴地拉著他,一蹦一跳地走去饭厅。
何夫人嗔怨著追向何咏。「跑这么快!急什么?」
张启望著远去的三人摇头轻笑,伸手请人带路。
一进书房,就看到墙边的书架上塞了满满的书,靠窗的桌案上也摆了高高低低的几摞,张启惊叹:「何翁还真是爱书之人啊!」
「这些书都是少爷看的,老爷不看书。」领路的仆役躬身说。
张启现出惊讶,流览起满屋的书。「《牡丹亭》《董解元西厢记》?」
「少爷很爱看剧本、传奇什么的,夫人每遇到亲朋就帮著索要。这几年来已收集了不少!我还帮少爷搜罗来一本手抄的《雷峰记》呢!」
「是么?」张启一再惊讶,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书堆上。仆役候了一会儿,见他看得聚精会神,便向他轻声告退。张启微应,埋头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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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夫人陪邢仲说了几句话,就又跑去偏院监工了。饭厅里除了邢仲与何咏就只剩下了一个丫环。
何咏不断地给邢仲夹菜,邢仲先是照单全收,后来,咀嚼与吞咽的速度跟? ㄓW了,便开始反攻,何咏夹过来一样,他就夹过去另一样!
「喂!你懂不懂敬老尊幼啊?」何咏鼓著两个圆腮问。
「不是敬你菜了吗?」邢仲含糊不清地问,「那个词是敬老尊贤吧?」
「幼就是贤!」何咏撒娇。「你夹这么多!我哪吃得下?给你吧!」
邢仲看著何咏把吃了一半的饭推到自己面前,有点犹豫。
「怎么?你嫌我?」何咏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向邢仲,带点委屈。
「没,没!」邢仲猛摇头,端起何咏的饭碗狼吞虎咽。
站在一旁的丫环扑哧笑出声来。邢仲大脸腾地涨红,只好拼命塞饭。
「小红姐姐,你帮我去厨房再盛些热汤来!」何咏娇声说,看著叫小红的丫环捂嘴轻笑离去,又转向邢仲,瞪大了眼。「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没有啊?」邢仲塞了满嘴的饭随著话声一起蹦了出来。
何咏轻轻打落身上的饭粒。「那你吃这么快?不怕噎著?」
邢仲帮何咏打扫干净,咽下嘴里的饭,寻思著自己应该怎么说…吃了小何咏的口水,怪怪的……「我,怕张大哥等急了!我们要早点去嘛!」
何咏奉送邢仲一个白眼,然后为他舀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慢点!又不差这么顿饭的时间!」
邢仲喝著汤轻轻点头。「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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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翻开《董解元西厢记》,看到一行字被勾上了线,那是崔莺莺要去偷偷看望张生时说的话——「我寻思,顾甚清白」。书页的空白处,还写了几行秀气整齐的小字,是很新鲜的墨迹。「董解元好过元稹,莺莺就该是敢爱的。我喜欢什么时,就是什么都不顾也想要!」
是否就是这小娃娃的注解呢?虽说看法简单了些,可还真有些,道理……张启轻笑出声,不自觉地点头,负手站到书架前沉思。像教其他孩童一样只教他识字是不行了……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