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一位团员,更应该在运动中经受锻炼和考验。”“难道把一个人说成是反动的,再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让他尝尝当反面人物的滋味,这就是对他的‘教育’,也就是对他的‘考验’吗?”我不客气地反驳他。
下午继续开会,教室里的桌椅早已规规矩矩沿着墙壁围成一个长方形,这是每次开辩论会的场面。铃声还没有响,一些同学已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定,有几个正埋头写着,教室里的气氛有点沉闷。
我的心突突地跳,上午顶撞了团宣委。他说我是班上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代表。他凭什么给我下这样的定义?还说我娇生惯养,骄傲自大,这不明显在泄私愤图报复?可同学都护着他,说我态度恶劣。我知道下午的会是针对我开的。他们就是想压服,想叫我服服贴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哪里是大辩论?团支部委员们正围坐在教室前面的草地上讨论着。我焦虑不安地等待他们来较量。
一会儿支委会散了,团组委进来宣布开会,他说:“下午继续辩论,任何人想阻止这场大辩论都注定要失败。毛主席教导,‘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团组委的话音刚落,一位同学拿着稿子雄赳赳地站起来说:“何海生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对党怀有刻骨的仇恨,利用‘鸣放’之机,大肆向党进攻……”这样的发言缺乏水平,太乏味了。哪里是为了分清是非,探讨真理。而是以他为绝对正确,把别人当“右派”来批判。凡是能用在“右派”身上的话,他都搬出来。我反而冷静下来,深知那些话对我多么不合适。但我吸取上午的教训,知道分辨是没有用的。我只是不明白,叫大家“鸣放”,就为了这样来作弄人吗?
会上发言的除几个事先做准备的“积极分子”,两个平时友好的同学也站起来凑热闹,连小东也讲几句难听的话,仿佛大家都在赶时髦。只有一位同学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认为不能把海生和‘右派’分子等同看待。毛主席不是说过,允许人家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吗?”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团宣委一点名,自己就站起来说了,要是上午不来学校就好了。我忽然明白,会上有时沉默无声,原来是没有靶子。同学早从社会上看到说逆话的下场,有的虽然也发言,都是些鸡毛蒜皮无伤大局的事。“放”得早“收”也早。一些家长再三告诫自己的子女:“不许你在学校胡说八道,参加什么‘大鸣大放大辩论’,那都是骗人的。”几个原先写过不少大字报的同学,后来也一反过去,成为批判别人的“积极分子”,以此将功赎罪。偏偏我太认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太幼稚太傻了。难道我写的大字报还嫌少吗?要是这样的行动值得称赞,学校早把我当积极分子使用,而不是成为众矢之的。打在我身上,可以显出一些人的“觉悟”来,我成了一些人向上爬的阶梯。我感到心里乱得很,可泼出去的水是怎么也收不来。
1月23日召开全校的辩论会,名为辩论,却是公开批判几位同学的“反动言论”。说他们和“右派”分子“一鼻孔出气”,“同穿一条裤子”,“妄想蒋介石反攻大陆”等等。还把那几位同学祖宗三代、亲朋九族的污点都挖出来。我想,资产阶级看不惯无产阶级的东西,往往表现出蔑视、嘲笑,以显示自己的高贵。而无产阶级看不惯资产阶级的时候,就不在神色上使功夫,干脆就训斥和批判,在权力所及的地方,是压迫和打击,企图通过斗争把它改造成无产阶级所喜欢的。大概资产阶级注重“感情”,无产阶级则讲究“态度”。
我不由得浑身颤抖,仿佛自己也是个罪人。可我实在想不通,大家出于听话才写了大字报,校长不也说过,“同样一句话,‘右派’分子说的跟我们同学讲的有本质上的差别。”并一再强调不捉“右派”。有些同学在大字报上虽然用了一些不恰当的词句,什么“史无前例”,“残酷暴君”,“苛捐杂税”等等。无非为了使大字报出奇,有“份量”,能引起同学的注意,如究其内容往往十分贫乏。一位同学曾说:“我是为了吸引人才故意用上‘杀人魔王’这样的标题。”并非要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纯粹想“出风头”。对这样的错误,应该从学生容易“脱离实际”,犯“主观片面”,“个人主义”等方面去批评教育。硬搬用社会上对待阶级敌人的一套办法,套用“阶级报复”,“妄想复辟”等上纲上线来联系,将大大伤害同学的自尊心和积极性。一个人犯错误,只要不是出自他的本性,是由于一时糊涂,就应该抱治病救人的态度。对这次写大字报还应该说,“错误吗?我们也得负责一半。”革命导师列宁在教育身边的同事总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有时反而鼓励你,把你当好同志看待,却使你的心受到比批评还难受的打击。然而,我们许多人不肯这样,他们老想教训人,否定别人的优点,这种人怎么会成为一个教育家?也许总想打击别人的人,最需求权力。而渴望权力,又意味着不满意别人。
校长最后做了总结:“大家不要误会今天是要捉‘右派’。刚才有些话可能说重了点,但不要从词句上去追究,应该从阶级感情方面去考虑。”这真是岂有此理。叫别人不要追究词句,他们却这样在做。当初如果不是校长使劲启发鼓动,同学会平白无故去写那些大字报吗?会想出那么多恶毒刻薄的话来吗?也许有人会说,这跟那些人的思想有关。那么学生不是在学校的教育下吗?如果错了,该由谁来负责呢?难道校长是故意唆使人干坏事,而后自己溜去叫警察,还说是出于“好心”的吗?学校的教育职能是将错误化有为无,还是无中生有,故意设计陷阱,網罗学生,再来达到所谓的“教育”?
我不认为自己写的大字报都是错的,没有根据的,有的还完全正确。但是我本人确实有不少缺点,缺乏生活经验,不懂得用阶级观点来分析问题,又容易轻信,过分好强。这些跟我个人的修养有关,也受到家庭教育的影响。如果能帮我改变这些不足,我将十分欢迎。我开始冷静下来,不再去计较那些无理的指责和缺乏实事求是的批评。与此同时我也看到几个真诚的人,听到不少有益的劝告。
一天班长约我个别谈心,他没有否定我美好但显得天真的动机,对我的热情首先给予肯定,又介绍几本书给我看,亲切地对我说:“关于旧社会人民遭受的苦,我们知道一点,都是从书上看到,或听长辈讲的,不是亲身经历,感受就不深,对党的感情比不上翻身农民那样深厚。同样一句‘拥护共产党’,从贫下中农嘴里说出来是真心话,毫不动摇的一句话。从我们口里喊出来,恐怕仅仅认为道理上应该如此。所以知识分子遇到风浪就容易动摇,容易产生怀疑。”我谈了自己心里的委屈。他又接着说:“一个人的立场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他的言行,尤其在关键时刻,看他是站在哪一个阶级讲话。一个人想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就必须到工农群众当中去,同他们相结合。我们有不少革命领袖是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成为无产阶级坚强的战士。”这些话我以前听过不只一次,政治考试也能答出来。可是直到那一天,我好象才发现它的真谛。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的朋友也从外地给我寄来热切的信。他们说:过去在一起发表的议论太偏激了,政治上是幼稚的,行动上是可笑的。都表示今后要加强自我改造,把自己培养成一名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钊人在信中写道:“不合理的现象是难免的,太阳再亮也不能除去树叶和屋宇的阴影,要达到十全十美,恐怕只有到共产主义才能实现。”又说,“生活本身是个大熔炉,又是铁面无私的法官,我们每个人都要受到熔炼,得到它的鉴定。因而责已严是多么必要。”朋友的鼓励,使我非常激动。仅仅几个星期,我们都经历了一次飞跃,从看不惯这一切,到理解了这一切;从不负责的信口开河到学会冷静地思考。虽然只是一个开端,却是一个很不容易的起点。
这期间团支部组织了一次访贫问苦的活动,到乡下去访问一位老贫农。这位老大伯解放前受苦受难不用说,解放后虽翻了身,比起原来就富裕的农民,生活仍是很苦的,一个儿子刚病死,还欠了一百多元的债。但他告诉我们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要不是共产党人民政府,遇到这种情况,我早当乞丐去了。现在不怕官,不怕土匪,不怕抓壮丁。”他指着膝下的一个孙子说:“这小娃将来长大就幸福了。”我过去认为农民自私自利,眼光短浅,可这位老贫农已经看到未来。我突然感到自己十分渺小,却还要去斤斤计较。
1月30日班级召开“丰收会”,总结一段来开展“大辩论”取得的成果,我在会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定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参加劳动,争取又“红”又“专”。我甚至认为校长说,“多放多收获”一点不假。要不是经过这次运动,带着一脑子疑问到社会上去,可能要犯更大的错误。
我在当天的日记上激情地写着:
“一个人要善于发现生活的意义,当我们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也许厌恶不满。一旦发现它的奥秘,就会疯狂地去追求它,爱护它。
“回顾过去,老是患得患失,有时认为人活着,如果不是为着伟大的理想,神圣的真理,生命还有什么价值?我不愿自己的一生在无声无息中度过,即使不被历史铭记,也要跟她相识,让社会感到有我这样一个人来过。因此活着就要奋斗,要争到生活中的一个位置,如此人生才有价值。有时我又觉得一旦理想破灭,徒劳无功。大概是我没有天才,要不,现在就该显露出来。然而一点值得骄傲的也没有。一年到头,除完成任务似地增加一岁,双手依然是空空的。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于是又悲观地认为,人生就象树上的叶片掉到江河里,被无情的江水悄悄地带走,一分一寸地向前漂流,一刻也不停留,不管经历过怎样迂回曲折,终归要沉入大海,一生也就完结,无人知晓,无人忆及。因此‘对酒当歌,及时行乐’又何等需要!
“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始终走不出个人的圈子,一心只想成名成家,没有更崇高的目标。而离开国家和人民,就谈不上个人的理想和前途,只有和国家、社会溶为一体,才能有所作为。”
这是我纯洁心灵的表露,当时尽往好处想。那年寒假我特地报名参加建校劳动,决心通过劳动改造自己,那同样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过程:
第一天挑着一担破畚箕,怕不雅观,叫人笑话,又不敢挑得太少,怕人议论。勉强支撑着,很快感到不行,腿酸肩疼,不时偷偷跑去看时钟。第二天挑着空畚箕,肩膀都难受。我担心坚持不了,迟疑了许久才走进土坑,头几担是钻心般地疼,差点哭出来,但我终于挺住了。以后几天反而有点轻松,心里感到无比高兴,这不仅是有劳动的能耐,更是意志上的胜利。经过这次劳动的洗礼,我在当时的日记上又写着:
“我曾经喜欢那些外表漂亮,打扮入时,能歌善舞,懂得文学和艺术的姑娘。现在我觉得这些人不少是‘资产阶级小姐’,她们享受良好的教育,有优越的条件可以去‘精雕细刻’。她们也只能懂‘文学’和‘艺术’,只能讲究吃穿。劳动人民的女孩子,从小受生活的折磨,没有机会上学,没有钱走戏院,没有时间逛公园,终日劳动,怎能有娇嫩的皮肤,整天忙碌,哪有心思讲‘文学’和‘艺术’。旧社会的统治者逼使劳动人民过着贫穷落后的生活,反污他们这也不懂,那也不懂。那些寄生虫靠剥削过活,他们的‘漂亮’,‘文雅’不正是他们的罪证?如果把他们放在劳动人民的地位,还不是一样‘没有教养’,恐怕连活下去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当然,劳动人民并非不要‘漂亮’,劳动人民完全懂得美,但首先必须享有暖饱,而后才能去过‘资产阶级的生活’。我们的制度正在创造条件,可以使劳动人民逐步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有一种坏习惯,爱面子和注重外表。每次从一个公众场合回来,总要到衣镜前去自我端祥一番,看看自己刚才给人留下怎样的印象。要是看到自己容貌不凡,就神气十足,以为将来大有出头;要是看到一副呆板寒酸的模样,又沮丧万分,自觉比别人矮了半截。有时脸面修得光滑洁白一点,衣服穿着整齐得体,就文质彬彬,潇洒大方,说话轻声慢语,显示自己有充分的‘教养’。一旦自己穿着随便,满脸胡须,脑子里掠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