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叔叔到我房里来,后面还跟着父亲,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叔叔却忧心重重地对我说:“听说你又写大字报了。”父亲紧接着说:“现在两派斗争愈常激烈,你要当心,要吸收过去的教训。”我低下头一言不发,想着两位亲人又要拿话捆绑我。果然叔叔又提起当年的“大鸣大放”,提起“集邮”的事来,证明他过去劝告的正确。我不听话的可悲。父亲大概认为我已“无可救药”,态度有点冷漠,说是因为骨肉亲情才肯劝告。我实在忍不住,到底我怎么了,写一张大字报表明自己的看法,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他们的好心,有时会办成坏事。他们老是把我当成一个罪人,一个似乎是屡教不改的人。
我憋了一肚子不满,索性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因为是装上耳塞机,叔叔又惊叫起来:“当心让别人看见。”我哭笑不得。我解释了,他照样搬出“好心”的法宝。我知道,因为是“好心”,就要听从,就得什么都接受。难道他们当惯了奴才,又要把我拉进这阵营,做他们的接班人,使世上多几个奴才,以证明当奴才并不坏?或者是我有贪心怕死的一面,他们才会找上门来收我做徒弟?我一旦觉悟了,他们又摇头叹气,认为我冥顽不化,在心里预言我的失败。过去我又以许多失败使他们得到印证。这次又在预见我的“后果”,准备与我“划清界线”,说明他们并非“见死不救”。他们的“好心劝告”已越来越少,越来越没有信心。我知道,父辈们如此“关心”我的政治,还有一个原因是担心我出了事会连累他们,叫他们脸上不好看。要是我真的受到迫害,他们不敢挺身而出为我撑腰,还要埋怨我不该得罪当权者,帮着指责我的不是,以求减轻当权者的“愤怒”,逼我低头求饶。他们会认为自己人可以牺牲,当权者无论如何不可侵犯。以为对当权者最好的策略是讨好、退让。他们不知道,正是这种态度助长了当权者的压迫。
父辈们只知道永远循规蹈矩,逆来顺受,我却选择了叛逆的路。父辈们也许可以得到“幸福”,我可能要受苦。但如果大家都象父辈们,这世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也许“划清界线”倒是件好事,我可以无牵无挂地去做我想做的一切。
我也想过,父辈们的话在当时的环境下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当有勇无谋的匹夫,这于已于人都无益处,白白的牺牲毫无价值。战术要讲究,老一辈的话也不能不听。他们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训话,即使是懦夫的忏悔,也该听取。但是路仍要摸索着走下去,不能畏缩不前,失败了自有后来者,如此反复,将走得更远,胜利也就在望,如接棒的结果,最终有人到达。只有大家都停滞不前才毫无希望。老朽的东西无论怎样足智多谋,最后总要消亡。新生的无论如何幼稚,惨遭挫折,终归要向上,要完善起来。生命的力量不是任何腐败的东西能压制。我还要走我自己的路,固执我的“固执”。即使须吸取教训,目的也还在于战斗。但是后来,我也渐渐平息了愤满之心。看到当时一些身居要职的大官在胡作非为,我觉得这不是我应该为之拼命的人。我的心冷了,原先的打算一消而尽。七月份学校放了暑假,给我一个逃避现实的机会。我又将时间和精力拉到书本和日记上,这才是我真正的出路。
八月份政局更加不稳,“小道消息”满天飞,许多人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仿佛知道一点“内部消息”,听到一个“没有公开的新闻”,便可以刺激一下神经,象吸一口鸦片,喝一杯浓茶,得到片刻的兴奋。讲的人往往在显示自己消息之灵通,知道一点秘闻将在同伴中高人一等。我不愿去追逐那些“小道消息”,觉得没有多少可信的东西,事情虽是难于料想,上层的内幕确实神秘,但“小道消息”总是带有传话人的偏见,即使真有其事,传来播去,有增有减也一定走了样。与其听了将信将疑,不如多观察一点现实。谈论是无益的,丝毫不对社会产生作用。还是那些脚踏实地进行搏斗的人,无论站在哪一面,都值得钦佩,那才是有价值的,能分出真伪的人们。
九月九日传来毛泽东逝世的噩耗,许多人感到震惊和悲痛。我平静地听完广播,不觉得意外。因为人老了,必然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毛泽东是伟大的,他以自己雄伟的气魄和出奇的策略使中国得救,使中国人民摆脱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和束缚,使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不再受到外强的欺侮。世界上没有人能抹掉这一丰功伟绩。然而他也使整个中国陷入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没有了安宁和稳定。从“反右”斗争到“文化大革命”,不知有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蒙冤受屈?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失了做人的基本权利,被埋没了可贵的智慧和才能?他个人的威望高得可怕,至今还不敢对他公开评论。不知何时能还给人民一个公正的历史的说法。他终于逝去了,一尊巨大的永远手指前方的雕像被搬走了,人们从此可以重新发现和选择更为明智的道路。
十月间“四人帮”被揭露,并且被干净彻底地打倒。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男女老幼深深透出一口气,人们又充满着希望,以为从此将宣告一个可怕时代的结束,后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将开创一个新的时期。我是10月13日从英国伦敦广播电台最早收到这个消息的听众之一。第一天我不动声色,开始注意国内电台报纸的动静。第二天我听完后悄悄告诉一位朋友,他吓得不敢往下听,说这是“造谣”,不可信,当心被打成“反革命”。其实用不着大惊小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主席的尸体还没有凉呢!国内到10月21日才对外正式公布。一时大家都咒骂起“四人帮”来,骂得痛快淋漓。过去大力赞美的人也站出来指责一通,几个人围在一起开怀大笑,好象他们早就料到“四人帮”的下场。其实不少人是墙上顺风倒的芦苇,从来没有自己既定的目标,也不敢坚持自己相信和尊重的事实。今天宣传一种思想,他们随声附和着,在小圈子里当起先进;明天这种思想遭到批判,他们又立即赞同起来,使自己不沦为落后者。
“四人帮”如何祸国殃民,如何篡党夺权,且不去论它,单从在位时人们是那样地吹棒,现在又这样地咒骂,实在令人费解。喜欢一个人,可以找出他种种好处,用主席的语录加以肯定。到了不满意时,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又得到相反的解释,照样搬主席的语录来诋毁他的过去。曾经十分显赫的人物,一到下台就被说成是一文不值的废物,还要将他三、四十年前的事拿到现在来攻击,作为他腐败的根据,仿佛他的过错,都是倒台后才从脚底下挖出来似的,先前是一点也不知道。弄得大家大惑不解,这哪里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在前进,人的思想跟着在变化,过去的反动,后来可以成为革命,也可以再成为反动。评定一个人应以当时当地为依据,翻阅过去是无意义的,等到下台再来痛斥这一切,已是感情用事,哪里还有一点马列主义者的态度,哪里是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对人对事?
“四人帮”也诚实可恶,但这种近于做戏的行为,只是政治舞台上一次换场而已,胜者王败者寇历来如此。对战败者的无端指骂,跟对战胜者的盲目吹捧,一样叫人恶心,这样的人们最没有希望。我就爱那浴血奋战而不幸牺牲或被俘的人,虽是我的敌人,也值得钦佩。对“四人帮”我并没有特殊的感情,他们也许是中国的祸根,赶掉他们会有一个好的开端,我为什么不高兴?可是学校里一些人却认为“四人帮”倒台了,我也该倒楣,这虽有点可笑,此时此地却似乎要成为一种现实。一些人是不肯实事求是来评判是非,而喜欢以势压人。符合一时潮流,即使是笨蛋,也可以成为“英雄”。反之,无论是个怎样的人物,也要被贬为“盗贼”。
1977年春,一个新学期又开始了,各地揭批“四人帮”运动排山倒海似地进行着。过去响噹噹的“造反”人物纷纷落马,我的同学也被抓了起来。学校里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在磨拳擦掌,气势汹汹准备向我开拳。那些人一面受他人的榨取,一面还要去榨取别人。他们不喜欢“和平共处”,总要摸摸别人的底细,遇到弱小的就凌辱,遇到强大的就奉承。我坦然地等待着,同时收回我全部心神,我深信自己所干的一切光明磊落,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以正直为依据。
四月间公社在教师中开办揭批“四人帮”学习班。指名要我“讲清楚”。采用的办法是先把我“搞臭”,挖出我的“过去”,说明我“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接着找些鸡毛蒜皮的事,以为可以击中我的要害,靠歪曲事实,无限上纲上线欲置我于死地。其实这一套不正是从“四人帮”那里学来的。如果打倒一些人仅仅是“换汤不换药”,这样的斗争还有什么意义?一些人见真老虎总是屁滚尿流,打死老虎却要以武松自居。但是广大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大家明白1976年同1977年有着怎样的是非颠倒,这能怪一般跟随的群众吗?何况他们在位时都是共产党的干部,都说是奉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如果从孤立的事件看,我坚信自己没有错。我作为一名群众,写大字报提意见,当年即使在平时也是允许的,是宪法赋于的权利。我在大字报里实事求是,没有乱扣帽子,没有恶言相加。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还是承认自己在客观上对当时的运动作了宣传鼓动工作,所谓“推波助澜”,我指的是转抄大字报一事,这一点我可以“讲清楚”。我已准备好接受大家对我的“考验”,没什么大不了的,“文革”中我看那些在台上受“批斗”的人就一点不替他们惋惜,不象庸人那样无聊地嘲笑他们。我其实隐隐有一点钦佩,只要他在台上还是一条汉子。我这人向来热情、忠诚、坦白,随时准备为真理献身。在我心中永远只有美的,正义的东西。为了它,我愿意改正错误,愿意负着臭名声;为了它,我可以忘掉那些丑陋的狡诈的害人虫。因为粗暴直率,不懂策略,我成为那些伪君子十分称心的陪衬。我不后悔,因为我十分自信,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不公正。我只在纳闷,怎样才能拨开浓雾,让人们看到真像,怎样才能使真善美的东西得到发扬光大。也许有的人享受眼前的幸福,对于将来,可以拱手相让;有的人追求未来的理想,对于耻辱,也可以满不在乎。
我仍然高贵地尊重我自己,不在别人面前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和别人一样混日子。我知道,有的人会象岐视一个“坏蛋”那样将我作为嘲笑的对象,还因为有人附和而亢奋起来。这种人如果不将别人说得近于愚蠢就无法支撑自己在教师中的地位。我默默地忍受着,就让他把我当作傻瓜吧!我是不该参加这场运动。我在等待那可以畅口高呼,直白心意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狂谈的时候。我此时心里另有一个高尚的理想,我在坚持一件别人不知道,也无须让人知道的工作。我的《心迹》已日趋成形,我可以觉得比别人活得更有价值。
1977年12月,我风湿性关节炎复发,不得不住进医院,寂寞地躺在病床上。那时医生不时来查诊,护士天天要打针,学校领导却迟迟不来探望。同事害怕被“传染”,确切说担心被牵连,或者因为我是个大家不需要的人,不值得来关心。不来也好,探病者固然可以给病人一点安慰,消除病人的无聊,增强治病的信心。也可能给病人增添麻烦,最实在的还是好好休息。探病者并非人人都关心病人的健康而到医院去,他们各有所因。只有病人的亲属,才被病者的健康驱使着,显出最真切的忧虑和欢喜。病中还得识别形形色色的探病者,对待他们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感谢”。他们不来,我连“感谢”都可以省掉。
意想不到的打击,就连我在病中也不能幸免。1977年“调资”,按规定我属“线上”的,可以不受限制自然提升一级,学校老师已一致通过。可是公社有关的人操纵“调资”评议小组,给我编织三条“罪状”:一是1958年被开除团籍。二是“清队”中受过审查。三是1976年跟随“四人帮”。决定将我的工资“缓调”一年。尽管县教育局认为三条理由不能成立,应按规定给我“调资”,同时发给表格让我填写。但是有人就是不肯盖章,当时“地方割据”的势力,似乎比“中央集权”还管用。接着连春节职工生活福利费也不发给我。算是让我尝到苦头了。我在心里发笑,我甚至不愿与他抗争,无非少拿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