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由我作“检查”。校长摆出一付“公正”的样子来“帮助”我认识错误,说我如此下去,将滑到修正主义的泥坑云云。他替我打算的是怎样以利诱我,叫我贪财而从,以政治胁迫我,叫我屈节而跟。我冷静地听着,不作争论,我的志趣别人无从理解,让他去胡乱猜想吧!去嘲笑也罢,惋惜也罢,犯不着让别人知道我的理想。教师们也在会上附炎趋势说了些讨好校长的话。我又成众矢之的。多么不公平!历史还在重演,不但我没有吸取教训,领导也照样在玩弄政治花招,这种事真不知道何时才能了结。刘同志最后还赞扬校长“热心帮助我进步”。也许,从来都是领导帮助群众“进步”,没有群众帮助领导进步的道理。难道每次运动整来整去,最终还是落在群众头上?
10月9日涯崎村“社教”工作队姜队长到学校召开座谈会,了解学校中的“教改”情况。我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心里正为自己总是信口开河,随意发表意见,而得罪别人,感到懊悔,那天是有意要避开。姜队长却象在搜寻什么,一双犀利的眼睛突然找到我身上,竟指名叫我说几句。我摇头摆手,再三不肯。最终还是经不住众人的哄劝,又抖出平日积压在心里的几点看法:
我认为教育工作应该从国家长远的利益来考虑,德智体全面发展,并驾齐驱。智育不光是看学生学习成绩的高低,重要是学生有否学习积极性,有否刻苦钻研的精神,有否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能否理论联系实际。德育也不是空喊口号,满足搞几次政治运动,要看学生是否具有社会主义觉悟,是否具有共产主义道德品质,是否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劳动是德育的一个重要内容,主要是培养学生具有良好的劳动习惯和热爱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不能把学生当劳力使用,更不能作为处罚学生的手段,那样就贬低了劳动的意义,达不到教育的目的。可是,很少有人这样认真来看待教育问题。一提智育,就一切围绕分数转,搞评比竞赛,搞升学指标。教师担心学生成绩不好,直接影响自己的声誉,影响学校的升学率。便互相争夺地盘,加重学生负担,有的包办过关,甚至不择手段弄虚作假。后来觉得这样不好,便强调德育,又倒过来大搞政治运动,放松对学生智力的培养。开口“阶级斗争”,闭口“贯彻阶级路线”,非贫下中农子女一个也不能当学生干部。体育更是历来不当回事。学生喜欢游泳,教师怕出事故责任大,又不愿出面组织,就一个劲地禁止。学生如果不听从,偷偷跑去游一趟,回来就要挨一顿批,作为违反纪律处分。可是教师不重视学生的体育活动,从来没有受到应有的谴责。再说,上级领导听取各校汇报工作,也是只注重数字,注重形式,比如“开展几次活动了”,“做了多少好事啦!”有的教师还设登记表统计学生做好事的次数。这不是在培养学生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倒是在养成他们好虚荣的坏作风。至于学生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却没有人真正关心到,没有感到这才是教育者的天职。领导上布置的各项计划,挂满整个办公室,乍一看似乎学校工作抓得挺不错。其实那些计划已是一种摆设,一种装饰品,任其在墙上生尘长埃,很少有人再去翻阅,检查执行得怎么样。
想不到我一开口就滔滔不绝,队长一边认真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我一讲完他就肯定我说得好。我反而不安起来,极力摆出一付谦虚的样子,生怕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这就是有些人不喜欢表扬别人,担心他骄傲自大;而有些人又害怕受到表扬,担心别人以为他目空一切。队长象看透我的心思,说道:“有的人对领导提了意见,要是领导不表示接受,他就心里不安,总在观颜察色,生恐领导打击报复,对领导的一举一动提高了警惕。所以每次开生活会以后,双方都要互相交换意见,消除误会。”队长的话虽然不完全客观,可也切中我的要害,我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强装出来。象这样了解人的领导我打心眼里佩服,就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可是生活中常常遇到冒牌的,他们表面也积极,尽说进步话,可以挺革命的,但脑子里想的却是他个人的利益。他们一方面想用投机取巧的办法混过社会主义教育这一关,一方面又不按党的方针政策办事,老想吓唬人。谁对他们有意见,谁就被说成是对党不满。要是敢于公开反抗,后果不堪设想,不怕他粗暴的打击,最怕他用冠冕堂皇的革命词句,给你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在那种情况下,往往没有分辩的余地,恐怕连说情的人也没有。
我就吃过这样的亏,尽管我忠心耿耿,一切照毛主席的话办,但不善婉转应酬,不会阿谀逢迎,常常直言不讳,做领导的不喜欢我这种人。还因为我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人便认为是好欺侮的。看校长平时对不同出身的学生的不同态度就心里清楚。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就常被拿来作“杀鸡敬猴”的材料,对他们不问其表现如何,好象这些人生来就不配受重用,即使有某种特长也不能去培养。对出身好,有“后台”的学生,却一根毫毛也不敢动,连他们做了错事,也怕得罪了于自己不利。我想,那些所谓“贯彻阶级路线”喊得最响的人,往往本身有问题,他们倒是企图用革命口号来掩盖自己的不足,也许是他们自己对这一政策不满的另一种表现。真正的贫下中农是通情达理,襟怀宽广的,他们能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不同阶级出身的人,也绝不搞“唯成份论”。
队长临别前又亲切地对我说:“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注意联系群众,青年人的前途是无量的。”刘同志也凑过来说:“今后注意多联系群众,注意工作方法和态度,多跟领导接近,跟同事多往来,群众就会拥护你,领导也会支持你。”看来,工作队对我还是客观对待的,没有一棍子打死,此刻又如此关心,我十分感激。但是我心里明白,这等于说一个人只要经常跟在领导后面,就是积极靠拢组织,只要迎合领导的意图,取得领导的欢心,就是工作积极,“突出政治”。我也不再是“骄傲自大”,“瞧不起领导”了。看刘同志那高兴劲就知道他也是多么需要别人去“亲近”呀!生活的秘诀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在“社教”中得到的最大“教育”。
这以后,我当真压住自己的烦恼,开始跟同事说说笑笑,同他们敷衍周璇。我再不那么幼稚地想掏出自己的心。我算认识到感情同政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想同是啼哭,如属婴儿即觉得可怜,如属少年便有点讨厌,如属大人便是可笑。让情感听便自然的发生,在孩子身上可以说天真,在少年身上有点幼稚,在大人身上,就是白痴。所谓“政治家”,总要说慌。他们觉得感情是脆弱的物体。明明心里不高兴,他可以说我十分喜欢你,明明心里在憎恨,却还要跟你干杯。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一种法则必须遵循,唯有权力是至上的。以前我对于不合理的现象,对于陈旧落后的东西,总想去干涉,去破除,老是在会上提出不同意见和看法,虽是出于至诚,出于对真理的爱护,对事业的责任感,结果总是惹人憎恨。那时我不再对无理给予驳斥,对蠢苯给予纠正,别人该高兴了吧!
有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学习“毛选”,碰巧刘同志闯进来,立即赞扬起来。我感到能让工作队知道并给予肯定,恐怕比我从学“毛选”中得到的还重要。接着我又发动一次“全面外交”,跟同事一一交换意见,找校长个别谈心。校长很得意,我也高兴,看来我可以同所有人“和平共处”,再没有什么烦恼和不安,一切都那么快活如意,逢场作戏,该哭时必须挤出几点眼泪,该笑时要能满脸春风。可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别人的眼神行事,没有必须坚持的真理,不时得抑制住想脱口而出的意见,唯唯诺诺地迎合他人的主意,不管这主意是否正确,只要不去反对就行。我开始感到自己对人的客气话讲得越多,我的真情实意就越少。我那种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在这种虚伪的交际中消失了。可是以前我讨人嫌,那时我却看到一张张笑脸。
刘同志在会上表扬我有了“进步”,跟同事搞好了“关系”。我心里难过极了。为了这种“关系”,我不得不把大半时间和精力花在无聊的“联系”中,整日地陪他们扯淡,对工作的好坏可以不去考虑。我这样做全是出于无奈和虚伪,他却在欣赏,在安静地赞美。为了证明我的“进步”,他又故意提起我的过去,而且说得格外地坏。我只能默默承受生活中这种不公正的评价。
我想,为了将来的目的,迂迴妥协一点是允许的,只要我没有把它当作正直的来继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当时处世的一种办法,一个想有所作为的人,也许免不了要有这种涵养的功夫。否则,在社会生活中就要吃亏,要被当作傻瓜低能儿。当然我始终清醒,不能同流合污堕落为真正的伪君子,在主流中我仍然要朝自己的方向,走自己的路。对于诚实的人,我也随时准备向他献出一颗永远赤诚的心。
1966年1月,“社教”工作队开始退场。告别时刘同志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何,今后好好努力,你很会动脑筋。”我不禁心里一热,感动得眼眶都湿了,甚至后悔自己做得不够,心里老在想“你很会动脑筋”这句话。刘同志说中我最满意,也是我自认为超人的地方。可是他没有肯定我所想、所说、所做的都是为了工作。
欢送的场面十分热烈,沿途燃放鞭炮,从村里到村外,社员们泣不成声,大家争着替工作队队员挑行李。相识的,不相识的,一见面就握起手来道别,象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依依难舍。队伍送了一程又一程,姜队长几次停下来劝阻,都未能阻止群众的脚步。
置身在这激动人心的场合,我真想唱一首送别的歌,此时歌声一定十分动人。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受人尊敬爱戴。但是我又想到唯有发奋攻书闯出一条路来,才是我真正的本事,几个月来庸庸碌碌的生活,快要把我的理想埋葬掉了,我还是再回到过去被认为是“骄傲自大,瞧不起领导”的样子去。批评,耻笑都已领教过。我倒是担心有一天突然给我一点荣誉,叫我下不了决心。我觉得应该再作一次撕杀,再受一次挫折,使我能顶住这种要你驯服的称赞,当然“方法方式”的确要讲究。
我在“社教”中受到的“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有用的,只是有些片面。讲究“方法方式”,忽略内容和效果,是一种致命的弱点,它无法使国家兴旺强大。
随着“社教”的结束,我受到的“教育”也跟着消失了。就象从台上下来,卸了装,我还是我,一点没有变。我不能没有自己的理想,不能放弃为理想作出的努力。为了这一崇高的目标,一切名利在我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一切无聊的“关系”,浪费时间的“联系”也是多余的。
十一、一次过错前后
“社教”过去了,一个寒假也跟着结束。1966年3月2日我又回到这间不愉快的学校。
打开校门,庭院里一群麻雀霍地飞了起来,急急跑到屋脊上去叽叽喳喳地叫着,象是欢迎,又象是抗议。我径直走了进去,走廊里静悄悄地只听到我的皮鞋在囊囊作响,地上到处是一撮撮鸟粪,大厅上挂满密匝匝的蜘蛛網,才一个假期,便使这间古老的祠堂显得如此污秽。我轻轻放下行李,生怕沾了桌面上的灰尘,嘴巴紧紧憋着,不敢舒畅地吸一口气,屋里阴森得令人发慌。
两位学生探到我回来,立即跑来汇报他们的寒假活动没搞好。我意识到,自己平时对学生批评得多,表扬得少,以至他们只看到自己的缺点错误,而不敢多谈优点和成绩,只得赶紧安慰他们:“出点乱子是难免的,不要垂头丧气。”后来又有几位学生跑来,尽问什么时候开学,什么时候领课本。我无暇跟他们交谈,忙着打扫宿舍,整理床铺,晒棉被,虽是下车后又赶了路,到了学校反而更勤快,直到吃过午饭,躺下休息,才感到疲惫不堪。看着眼前这死气沉沉的学校,几个貌合神离的同事,想到又要开始一个新学期的工作,心里真有点发怵,工作能否愉快,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傍晚,校长和其他教师都到齐了。才闲适二十几天的心又绷紧起来。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要感受到校长故意显露出来的“领导威严”。加上“社教”期间结下的疙瘩,校长感到我是他的一颗眼中钉,从他对付别人的手法中,我料到他会如何待我。可是我又没有必须向他屈服的理由,也许正直的的人原来就度量小,因为他心里容不得小人;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