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那么清楚靖远的下班时间?又哪会有那么巧,保安部门却在那天开会?保安处长又会那么笨,去听一个不认识的人赖死找车的废话?除了你这个老板,谁能安排这一切。”
“是我低估了你,我一向都低估了你。”李作意叹息:“你不怪我?”
傅明蔚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卧室正是另一个独立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中开始了她的青春,又破碎了她的青春,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那年,她怀着愤愤不平的心站在一个小小面摊前对自己起誓,不再过贫困的生活。
然后,她遇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再然后,她就拥有了这套小房子。
接着,她糊里糊涂的怀孕,生产,做母亲。又结婚,再离婚。
为生活挣扎中,遭遇了真正的爱情,有一优秀的男子对她说:就当我们是小孩子,让一切重新开始。
但李作意不让她重新开始,于是,她又回到这第一个男人身边。
她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李作意:这么多年来,他不断折磨她,却又不断照顾她。他给她希望又给她失望,他给她安定也给她动荡。
傅明蔚呆呆的望着灯光: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感情?
为什么靖远会说:问你自己的心,是否在你心底深处,他留给你的是另一种感情?
挂钟在屋内沉闷的敲起来,“铛”的一声,傅明蔚全身一抖,忽然清醒过来。
她看着李作意:“不,我以前怪你。可是我现在不怪你了。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她叹气,泪顺着脸庞滴下来:“不敢说爱你,却也不敢说不爱你。”
李作意长长的叹一口气:“对这样一个坏人,你仍能这样说,我已知足。”
“你若算坏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一生下来就懂得埋怨自己生不逢时,总觉得所遇非人。时至今日才发现,其实一生人都未遇过真正坏人。唯一算的上是坏人的,便是自己。”
两人相对无言,无限唏嘘。
白晰的少年站在桌前,向李作意伸长了手:“爸,给我签张大额支票。”
“要多少?”李作意看着仅剩的骨肉,不忍留难他。
“我不清楚,你看着给吧。反正够去法国的首期费用就行了。其余的我会自己想办法。”
李作意一震:“你要去法国吗?没听你提过啊。”
“你就说给不给吧。”少年有些不耐。
李作意竟不知儿子几时变的这么强硬,一时回不过味来,只得强笑着顺他:“对,去一下国外散散心也好。给你一张旅行支票你自己签金额好不好?”
“你搞错了,”少年冷冷的说:“没有人要去旅行,我是去上学。护照和接收学校都办好了,后天就走。而且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什么?”李作意站起来,在意明大厦,有谁敢违抗他的意见!
他怒视着儿子:“谁批准你去法国的!你还不满十八岁,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门被推开,方永华旁若无人的走进来:“我认为李谷留在你身边没有任何好处。此去法国,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疯啦。”李作意压抑着怒火,毕竟是愧对了这老妻,没必要赶尽杀绝。况且他相信,女儿的死,带给她的伤比他更甚。
他坐下来:“他还是个孩子,在国外怎么照顾自己?更何况,现在家里这种情况,正是需要他随时学习接掌企业的时候。他走了,意明怎么办?”
方永华转头对着他,嘎声道:“意明怎么办不关他的事,那是你的企业即便是出了什么纰漏也由你自己负责。家里的情况更要由你负责,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不是吗?”
“妈,”李谷插嘴:“先别说那些,先让爸给我开支票,我赶着要走。”
李作意黯然的:“你一定要走?”
“是,”少年李谷看他,眼睛里露出一点点泪光:“我不想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死。”
“不走不行吗?”李作意挣扎:“再给爸爸一次机会。”
少年李谷看着他:“爸爸能把你的全部金钱及女人都给我吗?”
李作意深受震憾,半晌不复能言。
李谷和母亲相协离开时,李作意唤住儿子。
他看着他:眼前这个少年,是在意明实业刚刚创立时出生的,那时,意明实业仅仅是一个五人的小作坊。每天他都累的半死,去一小单一小单的拉些零碎生意来做。晚上收工回家时,他时时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一看到儿女的小脸,疲惫就一扫而空。他的生命不是自己的,他的努力也不是为自己一个人的,他要为这两个小东西创造更好的生活呀!
渐渐的生意上了正轨,儿女与自己的关系也拉远了。可他不在意,他想,血浓于水,无论如何,他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
可是,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错?
为什么,两个孩子,一个死,一个逃!
“谷儿,”他叫他:“你去法国会选哪间学校?”
李谷脚步不停:“我选读了艺术学科,再不与商业有任何关系。想来你也不会关心我在哪家读艺术吧。再见。”
方永华倒停下来,冷笑着回头看他:“同时失去儿子和女儿,你也知道心痛了吧。我真后悔当初答应和你离婚,你看看你所操纵下的结局!”
李作意再按捺不住,怒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快出去!”
方永华大笑:“怎么李总?您还不知道吗?再过几天,这层办公室就是我的了!究竟是谁没有说话的份呢?”
“你说什么?”李作意不置信的瞪着她。
“你最近一直心神恍惚,整天泡在你的小情人那里不理世事,”方永华拉下脸:“你怎么不去向你的秘书打听打听,意明实业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作意跌跌撞撞跑到傅明蔚家里,傅明蔚正在家中煲汤,脸色有些古怪,像是欲言又止。
李作意在一个小时前已经查清了公司目前的状况。
原来近几个月来,方永华一直在四处游说旧董事一起收购公司流落在外的股份。因为最近李作意都不大理会公司的事,居然让她小有所成。原本,方永华也只是想借手里这点大权逼迫李作意不得更放肆,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突然闹到离婚。方永华原来已准备放弃,却又惊闻女儿惨剧,一时银牙咬碎,决定和李作意拼个鱼死网破。
而在她今天上来提醒李作意的时候,她已经掌握了意明实业高达百分之三十五的流通股份,再加上李作意离婚时所给她的百分之十四,连同支持她的一干老董事,她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作意一个人怔怔的站在顶层窗前足足半小时,他不明白怎么一生人出尽全力拼搏来的事业竟会这么轻而易举的离他而去。当然,公司里仍然会任用他为总经理,他也仍然是公司重要的董事,可是,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起数月前某明星在二十几楼飞身而下的新闻。
当时这件事闹得很是沸沸扬扬,众多影迷歌迷为这位当代巨星痛哭失声,那几天,无论是报上杂志上还是电视电台中,到处都是他的音容笑貌。当时馨儿也哭的不亦乐乎,甚至为这件事决然的退出了刚刚开始的娱乐事业。
他当时很不以为然,觉得一个大男人,一口浊气上涌,一死了之,算什么英雄好汉?他记得还曾笑着对馨儿说:“这个人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让你改邪归正。”
馨儿当时一听这话,气的立刻站起来。她对他说:“爸爸,我真希望有一天,也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做切肤之痛!”
没想到比女儿倒比他有先见之明。
这不,切肤之痛来了!
如果在此之前,有人告诉李作意:有一天,你会同时失去儿子和妻子。你的独生爱女会在你眼前惨死。你会亲眼见到心爱女人与至亲上床。再看到你一手创造的商业王国弃你而去。他一定会马上找人砸断那人的脚,然后哈哈大笑而去。
他会遇到这些事?
才怪。
他的命运是自己控制的!
李作意站在窗前哀哀叹息,瞧,生命就是这么软弱!他现在站在这里,一心只想纵身跳下,可是,多么可悲。他居然连纵身一跳的勇气都没有!
原来最懦弱的不是一心求死,而是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苟且偷生。
他呆呆的注视着窗户上反映出的自己,弯腰曲背,头发花白,皱纹满面,这是谁?
他用手推开窗户,不敢再看。
那分明是个年已迟暮的老人。
这样的人即便死了,也不过是则社会新闻。绝不会有人为他痛哭!甚至,还会有人为他的死开心吧,比如他在商场中重伤的对手,比如他的前妻方永华!
他不敢再呆下去,赶紧跑来傅明蔚家。
毕竟傅明蔚这里,是有一点不变的真情的吧。这自以为精明的女孩子,千算万算之下竟是付出的比得到的多。
为他,她忍气吞声。
为家人,她尽心竭力。
为前夫,她付出整整三年的金钱和精力。
为不知名的肇事者,她不发一言,抚养欢欢长大。
为靖远,她打落牙齿和血吞,一任别人在背后指指划划。
差不多七年了,她甚至从未跟他提过要结婚,要讨个名份!
她得到过什么?
她得到的,不过是这一小层旧楼及意明集团一个虚名。
这里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她用青春美丽,用善良聪慧自己赚来的!
李作意一念至此,才发现他对傅明蔚的生命,亏欠良多。他深深自责,方永华说的对,现在所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他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女儿还活着。
如果不是他,儿子还在安安稳稳的上学。
如果不是他,妻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女人。
如果不是他,傅明蔚顶多是个抱怨良多的幸福小妇人,怎么会身陷如此绝望的生命深渊。
他拉住傅明蔚的手,一时无言。
傅明蔚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有些奇怪。是因为自己的事吗?她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事?”
“你也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如果我都不知道,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李作意震惊的抬起头:“难道你也与收购股票的事有关?”
“什么收购股票?”傅明蔚诧异,一句话溜了出来:“我是说怀孕的事…哎呀!”她连忙捂住嘴。
“你怀孕了!”李作意惊喜道。
“你不生气?”傅明蔚不可置信的观察他的脸。
从上次母亲的事情东窗事发后,李作意都没有再与她同过床。这次的怀孕纯粹是个意外,因为前一段交友复杂,甚至她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发现怀孕后,她来不及自责,只顾心惊胆寒。生怕李作意知道后又会立即抓她去医院,万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真是变了。
傅明蔚心酸的看着他,李作意正兴奋的絮叨着该去买些什么婴儿用具。此时的他,罗罗嗦嗦,一无棱角,哪里还是那个咤叱风云的李作意!
这也是她的写照吗?
她也是这样的颓废与老迈了吗?
傅明蔚下意识的将手覆在肚子上,怎么?老天是不是也糊涂了,像她这样一个破旧不堪的肮脏身体,真的居然还能孕育一个崭新的生命来吗?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傅明蔚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从哪天开始,又会流泪了呢?
电话铃突然响,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不知为什么,傅明蔚一向很害怕听到电话铃声,她生命中所有不开心的事,几乎都是从一通电话而来的。
“喂,是傅明蔚小姐吗?”
“请问哪位?”傅明蔚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上次靖远出事,似乎也是这样的一声开始。
“我是天坛医院,你母亲病情突然恶化,现在我们医院急救,请你尽快来。”
傅岚躺在病床上。她的病情突然恶化,经抢救刚刚脱离危险,这时的神智还是模糊的。
傅明蔚泪眼婆娑的握住她的手守在她身前。
医生拉她:“病人刚刚醒来,不要过多的打扰她。你跟我来,我要与你谈谈。”
傅明蔚交待李作意看住傅岚,跟医生走了出去。
刚与医生谈到正题,李作意忽然找来,神情有些尴尬的叫她回去,说傅岚似乎有些不对劲。
赶回病房时,傅岚已睁大了眼睛,一看到李作意进来,忽然呻吟着伸出手来:“作意,到老师这边来。”
李作意老脸通红,踌蹰不前。
傅明蔚目瞪口呆。
一旁的医生连忙赶上前去,一阵子折腾后,过来安慰傅明蔚:“不要紧。她只是暂时因为某种原因忘记了一段记忆,并没有生命危险。”
傅明蔚急问:“那什么时候能好?”
医生摇着头:“这可不一定。”
傅明蔚回过头,母亲正微笑着看李作意:“作意,你过来呀。老师知道你很喜欢和老师在一起,老师也很喜欢你呀。”
李作意忽然涌出热泪,奔到傅岚身边握住她的手。
傅岚满足的闭上眼睛:“现在不用怕了,老师已经离婚了,你也长大了,我们可以结婚了。”
傅明蔚知道母亲的记忆已经完全紊乱,不知是一种怎样神奇的力量。使母亲记住了该记住的,忘记了该忘记的。现在的她,似乎正活在一种崭新的体验里,在那里,她仍年轻,李作意仍年轻,他们仍相爱。而且,她是自由的。
对。傅明蔚转身走出去,母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