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个消息会号啕大哭的,还得我费尽唇舌来安慰她,所以我宁愿找律师先把一半财产转到她名下,再抽时间多陪陪她。一只生日时买给自己的Tiffany戒指留给刘韵,事实上,她是这座茫茫都市我惟一能说些知心话的朋友。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吗?每天千头万绪挖空心机人仰马翻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经营的人生,就这样三言两语打发完了?那些每天与我笑脸迎往,陪我呼儿买醉的人,我是不是应当也对他们说一声,对不住,从今天起方可萌不能跟你们一起夜夜笙歌了。他们会怎么回答呢?可惜可惜。然后背过身去,继续赶他们的灯红酒绿不归路?连个想起来至为不舍的人都没有,居然!
大概是我大为惊诧的样子有些好笑,一个掮着大帆布包经过的男人忽然转回头,对我吹了一声口哨。
再老迈难看愁苦的女人——哪怕像我一样即将死去的女人,也不会反感男人的口哨吧,何况是这样一个难得清爽的男人发出的。我不禁微笑出来。
“Hi,我是陈弥。”
“我是方可萌。”
“你是整条大街上神情最美丽的人。”
“你是在说我本人很丑吗?”
“老实说,”那个叫陈弥的男人端详了一下,“一般人吧。”看看我渐渐转愠的面色,赶紧补充,“但气质一流。”
“唉,”我叹气,“你这人肯定混得不好,因为你太实在。”
“唉,”他也叹气,“看来我们是人以群分。”
我们一齐大笑起来。路旁的蔷薇粉艳如霞,鲜亮,闹穰,毫无保留地散发着内心所有喜悦,仿佛小康人家的过年。
这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后一季蔷薇了罢?
3。
我对Joe提出了辞职,但没有说明真实原因,在找到新人替代我之前,我会继续工作两个月——或者更短,我不知道,这要看上天的安排,总不成已气若游丝,还霸住这职位不高不低,薪水不多不少,而门外早已跃跃欲试了大批更年轻,更能干学弟学妹的位子不放。
“为什么不试着去努力一下?”我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韵。
“你是说,要我当掉送你的戒指,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化疗到一根头发也没有,但仍然一日日瘦到奇形怪状,拖得连家人也不耐烦?”我笑,“放心,两个月后我就去青藏高原,在那湛蓝高天下结束我虽然平凡好歹干净的一生。”
刘韵的泪终于掉下来:“也许你是对的,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这些日子,快下班的时候陈弥常常给我电话,然后带我穿大街过小巷,去一些门面不起眼,口味却出奇好的小店吃饭。
“一直以为北京没有好吃的,差点儿因此去了广州。你哪里找到这些好店?”一边大啖盆盆虾一边笑,“一定是天天泡女孩子泡出经验来了。”
陈弥也笑:“听过幸福秘诀吗?大把的时间,和不太多的钱——说的就是我。”
他为一些公司做平面设计,作品我看过,实在不错,但是他宁愿空下一半时间来听着Beatles画自己喜欢的画儿,不卖钱的。我问他有没有想过以后。他有些惊讶地看住我:“今天过好了,明天自然会更好,不是吗?为了意想中的天堂,把自己逼迫成所谓明天的奴隶,你不觉得这样的人才是逃避现实的懦夫?”
呵我有些后悔没有早一点儿认识他。太多个蔷薇花开的美丽黄昏,我都在四壁密不透风的写字楼中浪掷掉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我这么倒运,但一个又一个今天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明天来临了,他们真的一天比一天快乐吗?
听了我兴奋的转述,刘韵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来:“可萌,告诉我,如果不得病,你会选择他吗?”
我一怔。她是对的。假如我还是从前那个喜爱世间一切浮华事物,最骇惧的事件是出不到风头,至今未嫁一部分是由于自小父母不合导致恐婚,大部分是为了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方可萌,会平白跟一个没有正式工作,跟女孩子吃顿小馆都AA制的男人频频接触?敢不是疯了!?
4。
我不认为一场绝症便可以荡涤一个人伧俗的灵魂,但至少,可以使人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分出从前Shopping的一点时间精力给至爱亲人。
我带妈妈去天伦王朝。她不敢进旋转门,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骨节真大,都是从前为爸爸和我手洗被单洗出来的,我不信本科毕业的妈妈小乔初嫁时就是这般模样。我还记得8岁时爸爸向我说起它们时的鄙夷:“一点不像女人的手!”两年后他走了,跟一个指若柔荑的女人。我一直为此感到羞惭,如果说当时只是为妈妈的缺乏风情,为爸爸因为憎恶而眉头紧锁的难看样子,现在则是为自己的自私和冷漠。
妈妈走路还是那样有些一撇一撇地内八字,坐下后躬腰驼背。侍者看她一眼又很快地转向我:“小姐,请问需要什么?”
“请这位女士点。”我将菜单推向妈妈。
“我不懂。”她嘶哑着嗓子,像个孩子似的拼命向后躲。岁月在有些人那里是财富,有些人那里是灾难,妈妈自从20岁就没再长过,除了皱纹和赘肉。她更年期来得很早,我的青春期是听她对爸爸终年如一日的谩骂挖苦中度过的。有回我实在不耐,说了句“难道你没有一点儿责任吗”,她劈手给我一个耳光。
“今天左边第3颗上牙疼得厉害。”从头顶到脚尖变着花儿的痛或痒是爸爸走后她第二个话题。
“鱼翅羹,大份。”我转头对侍者说。
蔷薇蔷薇处处开(下)
5。
“……我知道应该忘掉,但我忘不掉。她是我妈妈,陈弥,这是我平生污点,至死也逃不脱。”我深吸一口气又大力吐出来,“你没有这样的妈妈,你不懂。”
他看住我:“我是没有。但你想过吗?除了抱怨和逃避,你为妈妈做过些什么?难道
她的一生,仅仅需要几顿华丽的大餐?在跟朋友一起尽情玩乐的一个个夜晚,你记起过她的寂寞吗?”
胸口忽然噎得发痛:“但那不是我不愿意做,是做不到!”呛得泪差点下来,“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微笑:“好。那么做好自己的本分已经是完美人生了。”停一停,又说,“你不觉得她是因为害怕,才故作凌厉的吗?哪天有空,耐心听她把话说完一次。”
我睇住他温文含笑的脸,忽然想到,如果没有生病,我真的就不会走近他——那么我愿意感谢上帝。
“你不爱他对不对?那么千万别去招人家。你爱上他了对不对?那你拿什么去交代?”那只Tiffany的戒指送得真值,刘韵的话句句箴言,“你以为你活在《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里啊,身患绝症比健康人脸色还好,最后以优雅的姿态幸福地死在情人的怀抱里……”
但我出名的嘴硬:“你还真拿我当常盘贵子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这辈子我还真没爱过谁呢,要是有她那场风花雪月,死了也值。”
“傻子!”她别过头去,“我宁愿你缺盐少醋地活着。”
6。
我从不知道两个月的时间可以这样飞逝,我也从不知道一旦全心投入,那些枯燥的数据居然自有起承转合的意韵,而那个出名疙瘩的Joe,面色居然也可以有和蔼可亲的一天。
他终于找我谈话,为我调一杯可可:“Hycinth,一定要走吗?告诉我真实理由,或者我们可以商量。”
我是多么地希望!事实上一直以来,因为他的精益求精,我学到太多书本上不可能有的精萃。可是,上帝安排人的命运是从不商量的:“谢谢你Joe。我将出一次远门。”
他握紧我的手:“那么记得,这个职位永远为你保留。”
哦Joe,如果上天让我从来一次,我会对你说……让我们再合作一万年。
7。
开门的一瞬,我看见妈妈眼里闪过的惊喜:“最近工作不忙啊?”
我搁下手里的大包小袋:“公司派我去英国,可能会很久才回来。”
她眼里的光倏地暗下去:“妈妈这辈子,好像注定孤单……”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上。
出身于一个孩子众多的大家庭,是不上不下的老五;四姐大她一岁,聪明漂亮,父母言里言外全是“四儿”,论到小五就说“憨头”;说给四儿,小五买鞋,盼了一整天,买给四姨的是锃亮的小皮鞋,妈妈的是灯心绒布鞋;好容易大学毕业,成绩蛮不错的,谁知正赶上“文革”,出身不好,什么也做不成;爸爸是人家介绍的,跟那个年代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看看年龄到了也就结婚罢;那个年代哪里听过“美学”之说,洗衣粉碱性大得烧人,也没什么护肤霜;女儿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就是青春悄悄溜走的时候……
听着,问着,说着,含着笑,胸口一阵阵发紧发痛。照片上年轻的妈妈一对乌黑的麻花辫子,一双圆圆的亮眼睛,是个好看的人呢……一个个黑夜,我借着做梦的理由一次次突然转身,紧紧抱住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亲爱的妈妈,有什么湿湿地一直流进耳朵里。
8。
刘韵:
我亲爱的朋友,我是在日喀则的一个网吧给你写信,网费很贵,而我的视力好像一直在下降,所以原谅我不能写得太长。
10月了,天气越来越冷,游客也渐渐少了。但我不觉得孤单,有只流浪狗每天早上蹲在我住的小客栈门口,等着跟我一起出去散步。下午,我会教客栈主人家的两个小女儿写字,她们真聪明,学得很快。
夜很长,胸口绞得睡不着时,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我曾经以为岁月很长,长得要一天天筹算出很多事情来填满它;现在才发现,它实在太短,短得甚至来不及为我们的热爱留下一些印痕。我想我是幸运的,终于赶在离开以前,触摸到了幸福女神的足尖。
谢谢你代我转告陈弥,那个他在蔷薇花前邂逅的朋友,因为不得不的原因,必须很长久地在外远游。啊还有,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美若5月的蔷薇。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祝福!
爱你们的可萌
都有一颗寂寞的心
品客薯片。咖啡。SK…Ⅱ面膜。几米《地下铁的二十个音乐场景》。杂志。小说。膝上的小狗花儿。
我笑起来。因为棉棉在杂志上面说:“啊呀,爱情的感觉,我不要了。只有不要,我才能始终保持微笑,我才能不寂寞,我才能成为一个神。”
花儿惊讶地抬头看我,因为有什么湿湿地淋到了她的头顶。
1。
每个人一生都要栽这么一回,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不原谅自己,我给了自己充足的时间,来学习忘记。
但是萌萌很不高兴:“我讨厌你这副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鬼样子。”她拿出我半年前的相片,然后把我拉到镜子前面,“一个月,你给我恢复到相片上的样子,否则……”她看住我的眼睛,冷笑说,“你注定已经失去冯呈祥,还想再失去我吗?”
她找了一个钟点工,卡腰在一旁指挥着,把我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凡是沾冯呈祥嫌疑的东西不分皂白一律丢进一个蛇皮袋。正乱着,她替我订购的新窗帘送到了。她令我连钟点工的账单一并付掉后,带我来到小区一角,把那个蛇皮袋点了。一时间狼烟四起,颇有虎门销烟之势。
“从明天早上开始,我带你晨跑。”她掏出纸巾揩揩手,宣布,“不过我过来的打车钱你付。”
跑了大半个月的步,我的腰身和钱袋一起瘪下去不少。
“子仪,”萌萌严肃地看着我说,“上个星期天,冯呈祥结婚了。”
我呆呆看着她。她拿掌在我眼前晃了三晃,急得叫起来:“喂,是哭是笑,您老给个话儿!”
2。
“说清楚了,这可是高利贷。”萌萌心如刀绞状从她的丝绒钱包往外掏钱,“下个月发薪时你得加30%的利。”
我穿着她为我挑选的蕾丝裙子,微笑。
萌萌的意思是,打蛇打七寸,因为平白被甩,目前我的自信心已经降到历史最低点,所以必须立马找个比较像样的人来爱上我——起码有泡我的意思。
“走进酒吧时要目不斜视,要瓶红酒,慢慢地喝,点支淡烟,少少地吸……”她打量了我一下,喜孜孜地说,“就凭这件蕾丝裙子,No problem。”
3。
我坐在芥末坊进门左拐第二个位子。萌萌和她的男朋友坐在距离我3。77m处。
十分钟后,有个长头发男人走到我面前。十秒钟后,他离开了。
装作去洗手间,萌萌踅过来:“别犯傻,他连皮带都是阿玛尼的。”
“但是,”我说,“他有两绺头发打结了。”
一刻钟后,有个蛮帅的大男孩走过来。五秒钟后,他走到另一位单身女士的桌前坐下。
萌萌面色阴沉地再次前往洗手间。
我很委屈:“他问我一晚可以出多少钱,我告诉他我连身上的裙子都是借钱买的……”
萌萌甩手而去。
4。
他进来的时候,整间酒吧的灯火仿佛振了一振。我忽然有点想哭——他多么像冯呈祥,而又比他清爽,挺拔。
我定定看住他,惟恐一个不小心他就不见了。我听见萌萌在后面笑,因为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我。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