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将她的拇指放在我的嘴里吸吮着说:“我经常会想到你,特别是心情郁闷的时候。”我没有撒谎,确实是这样。
“是吗?我知道你是哄我,但我还是挺高兴的。”她说。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了许多与以往不同,至于不同在什么地方,我无法说清楚,可是这些不同却如同细菌一样一点点地蚕食着我的心。
“你好像变了。”我说。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了。”甜妞离开了我的怀抱,主动给我也调了一杯鸡尾酒,跟我碰了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她擦了擦嘴角,隔着茶几,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庄严地向我宣告:“我要结婚了。”
甜妞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却含着忧伤的水色,过了一会儿,泪珠终于突破眼眶,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不相信眼泪。
我以为她是开玩笑,她以前经常开这种玩笑,“你是在骗我吧?”我有点儿懵,瞬间,整个思维系统出现了短路现象。
“不是骗你,是真的。”甜妞抬手让我看了看她的无名指,上面带着一枚崭新的结婚戒指,镶碎钻的那种。我还看出,她的脸淡淡地抹了一层胭脂,嘴唇上也搽了口红,以前,她是从来不化妆的。
“什么时候订婚的?”我不由得往后挪挪屁股,缩在沙发的一角,仿佛是要躲避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十天以前。”甜妞又笑一笑,不过,笑纹仅仅在眉目之间停留了一秒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自己正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因为就在刚才和她亲近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里还隐约觉着我们是可以恢复邦交正常化的。这就像一个结痂的疔疮,当你以为快要痊愈时,它竟突然出现了危险的并发症。
“他是谁?”
“我的一个同事,跟我同岁。”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接受这个现实,我的脑子如同发动机似的飞快地旋转着——十天以前,自己在干什么呢?可惜,我记不起来了,只好故作绅士状地说:“看来,我应该祝贺你了!”
“其实,他已经追我很久了……”甜妞提起他,居然带着某种自豪感。她不知道,这种自豪感一下子就将我抛出伊甸园之外了。在短短的时间里,这是我遭遇的第二次类似的打击了。
“你从未跟我提起过他。”
“他一直对我抱有好感,可是,我始终不能接受,我总期待着我所期待的东西……结果,迟迟没有希望。”她半是伤感半是解嘲地说,“你知道我希望的是什么。”
我觉得我的五官越来越僵硬,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得,就像一块埋在地下三千年的化石。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愿意娶我吗?”甜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很不经意的嘲讽,“我没有告诉他我过去的一切,所以,他才拿我当个圣女一般地供奉着,厂里也有人挑唆他,他不听,谁说我不好,他就跟谁玩命,这样一来,谁都不敢多嘴了。”
我差一点儿脱口而出——当初你为什么不把你过去的一切都瞒着我呢,那样,我也会娶你!我终于没有说,我知道,错在我,而不在于她。看来,我跟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而现在,正是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侯真傻。”她似乎感到很遗憾,而且毫无掩饰地把这种遗憾都表现在脸上,“我为我的遗憾付出了代价,我太不了解男人了,有时候,骗骗男人,恰恰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
我简直不能再听下去了,我受不了这份刺激。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让辛辣的气味麻醉一下神经。
“你是不是开始恨我了?”她问。
我有一种冲动,真想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挺没出息的。我低头看看她露出的半截胸脯,那是非常性感的一片雪白,那不是属于我的,我清楚地知道,那已经属于别人了。
“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我说。
“我们依然是朋友,对不对?”甜妞见我没有什么异样,似乎心里放松了许多,宛如已经在码头上找到泊位的小船,恬然地荡漾着。
“我们当然是朋友,而且是特别特别好的朋友。”我一脸亲善地说道,但是心里仿佛一下子把跟她的距离拉开了,拉开了足有孙悟空一个跟头的距离——十万八千里。
“太好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我毕竟了解你的为人。”她愉快地说,愉快使她显得光彩照人,这时候,我仿佛突然发现她是那么美,真是造物主的杰作!
“你不会是挖苦我吧?在我的记忆中,你还从来没有夸过我呢。”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觉得特疲惫,只想歇一歇,就像个陷入困境中的斗士,希望在短暂的休战中拖延时间。“这一次,我确实是在夸你。”她认真地说。“我很荣幸,因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调侃了一句。
“那个叫罗素的女孩儿呢?”犹豫了一下,甜妞问道,显然这是她一直想问而没有问的问题。“她走了。”我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来答复她,希望她不要刨根问底。还好,甜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看手表,“哎呀”了一声,急匆匆地对我说,“我要回去了,他在家里等着我呢,出来久了,他该为我担心了。”看他的言谈举止,俨然一副已为人妻的架势。
“好的。”我做了个送别的手势,陪她走出门,我们都保持着沉默,好像唯恐我们所说的每句话都会拿来做呈堂证供似的。
沿着螺旋式的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我们的脚步特别响亮,甚至会有咚咚的回声。她在前,我在后,在沉默中迈着步子,居然竟能步调一致。我知道,我们中间的这种沉默,这种可怕的沉默像一道天然屏障,把我们彻底地隔开了。
临上的士之前,她握了握我的手,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说:“你该找一个好女孩儿,结婚,生子。”
“谢谢你,我会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靠,整个一个小学辅导老师的语气,我拒绝接受这个。
送走她,我回到房间里,突然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显得我形单影只。房间两侧柜橱之类的家具都没上过漆,是为了突出天然木纹,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它们涂上颜色,而且是各色各样的颜色,这样一来,就会使房间的基调热烈些。我还准备在东西墙角摆设一只牦牛头的标本,以及一些石膏雕像什么的,把整个房间弄得满满腾腾的,也许让它们来陪伴我,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免得让人家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我在刚才甜妞坐过的地方坐下来,招呼一声:“麦当娜,你给我出来!”“麦当娜”就跑到我跟前,一下子窜到我的腿上,两爪搭着我的肩,用毛茸茸的脸蹭我。
“你孤独吗?”我问“麦当娜”,“麦当娜”摇着它的尾巴,从喉头发出一声声呼噜,不知它回答的是还是否,我照着它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真笨,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
一度,我把自己忙碌得团团转,只要闲下来,我就不知所措。早晨起来,我要去蜡像馆捏蜡像,要去学魔术表演,晚上,我甚至逼着自己跟一个在外语学院教书的日本老太太钻研茶道。
遇到失眠的时候,我就从床上爬起来,给我的书包书皮,在所有的扉页写上“万喜良,这是属于他的书”——这是我从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里学来的,然后再钤上我的藏书章,还像孙犁老先生一样记下购买这本书的经过什么的……
我做这些的时候,总是很有兴致,所以睡神显然对此不以为然,我一忙碌这些,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直到天亮才会回来。
奇怪的是,我却读不下去书,只要一翻开书就晕,眼前就会有一群黑色的小蝌蚪游来游去。
是我的母亲救了我。有一天,她说她来陪我住几天,一起说说话,我表示欢迎,这是当然的了。
母亲天天给我做可口的饭菜,尤其是她烘制的蛋糕,特好,西方人怕是圣诞节都吃不到。常常是我们一边吃东西,母亲一边给我讲我小时候的滑稽故事,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怕累着她,也就跟母亲抢着做饭做家务,星期天的时候,我还给母亲露了一手,做一只果木烤鸭。我觉得味道挺正宗的,只是稍微有点过火,母亲尝了尝,一个劲儿摇头。我就让“麦当娜”来鉴赏一下,说句公道话,没想到它却只是闻了闻,掉头便走,一口都不肯吃,显然是吃母亲做的饭吃馋了。
一到早晨,我还想再睡个懒觉的时候,母亲就硬是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陪她一起去散步,用她的话说就是:吸些新鲜空气,吐出二氧化碳。没办法,只好按圣旨照办了。散步回来,她又催促我按时去书店,而且如同对待一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每天都要亲自送我,这让我觉得非常难堪。我知道母亲是个特别执拗的人,我既然拗不过她,只好乖乖就范,别无选择。
“妈,我记得以前,我无数次地要您过来跟我一起住,您都不愿意,怎么这一回变主意了?”我问她。
母亲只是笑一笑,没说话。
一旦有悠闲的时间,大多是在看完“新闻联播”之后,母亲就会说:“我发现你已经很久没有读过书了,以前可不是这样……”我就只得硬着头皮坐到书桌前——我不愿惹母亲不高兴。我随便拿起一本书,摊开,煞有介事地读起来。母亲还不断地给我煮咖啡、洗水果,送到我跟前,仿佛我在进行着一项意义十分重大的工作。
看来,即便只是做做样子,我也得这么坚持下去。我读书的时候,母亲就躲到另一个房间里听半导体,走路也尽可能地踮着脚尖,生怕惊动我。本来,一切都是做个样子叫母亲看的,可是,那天在读杨振声的《玉君》时,我不但读了进去,居然还读出了眼泪。我突然有了冲动,把这本书的故事写进了我的《贩书偶记》!
就这样,我的心又渐渐地被书、被书中的故事和人物所吸引,疯狂读书的习惯也恢复了。以后的日子里,我用不着母亲来督促,书仿佛是磁石,使我再也离不开它了。
“孩子,看到你又跟从前一样了,妈妈真高兴。”一天吃饭的时候,母亲对我说。
我似乎从母亲温和的语调中听出一些什么来,于是就凝视着她,等待她下面要说的话,果然,她又说:“怪不得有人说,只有书才能救你,救你脱离颓唐的陷阱。”
“妈妈,您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跟您说——只有书才能救我的?”
我纳闷地问道。
母亲摇摇头,态度很坚决地拒绝了我,然后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人家跟我说要保密的。”我几乎用近似撒娇的口吻央求她,破个例,那么向我透漏风声也行啊。我很好奇,我实在想不出跟母亲说那些话的究竟是谁。
“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大了,用不着老娘天天在你跟前絮叨了。”我和母亲一块刷碗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我拼命挽留,以至于像谈判一样,一天一天拖延着母亲的行期,仿佛能让母亲多待一天就是我在外交上的一次胜利似的。
最后,我趁母亲出去买菜的间暇,找来搬家公司的人,又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尽可能地让母亲感到舒适和方便,等母亲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大功告成了。母亲实在无话可说了,只好住了下来。过去很久以后,偶而提起这些,母亲就说:“你是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得逞的。”
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然。每当我读书读得太久了,母亲又会心疼我,把我拖到电影院看一场《指环王》什么的,放松一下。如果看完之后,问她观感,她会说看不懂;若问她看不懂为什么要看,她说:“傻孩子,我是为了让你看的,你瞧,这些看电影的人不都是你这么个年纪?所以,我猜你也会喜欢。”
我只能说我喜欢,我还能说什么呢!
每个星期天的晚上,母亲就让我把那个新店员叫到家里,给他做手扒羊肉。那个新店员来自内蒙的一个叫伊金霍洛旗的地方,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潜伏在他那凹下的眉间和充满天真的眼睛里。没多久,他就跟我一样地妈妈长妈妈短起来,甚至比我叫得还亲,让我嫉妒不已。
凭空又多了一个儿子,母亲高兴得不行,非要喝酒祝贺不可,我开了一瓶用藏红花泡制的甜酒,母亲居然一口气喝了四杯。很快,眼睛里就放出醉意的光彩,她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她的新儿子,说了不少煽情的话,还说要是我弟弟也在这里就好了。
也就是那天,我终于知道了跟母亲说“只有书才能救他”的那个人原来是罗素。“当时,你萎靡不振的样子很是让她担心,她差不多是流着眼泪央求我来你这儿,劝你振作起来。”母亲有点儿惋惜地说,“挺好挺关心你的一个姑娘,可惜你没留住她。”
甜妞结婚的前一天,给我打个电话,真诚地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你要能来,我会开心死的。”她说。我答应可以考虑,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去的。最后,我还是食言了,只是拜托礼品公司给她送去了一束鲜花和一艘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