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水渠往东走,前边横着一条大梁子,因为大梁子遮住视线,她一直没到这边来。
今天他已来到土梁子底下,他便走上梁子,到梁上一看,他乐了,哪里什么土梁子啊,原来是一条大水渠,水渠的堤高过地面几乎一丈,所以远望,便觉是大土梁子了。
土梁子东面是一望无垦的绿地,远处,有几间平房,围成一个小院,小院的外边站着一排人,都穿着蓝色的衣服,排的挺整齐,好像在点名报到。
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喊:“王二,张三。”于是便有人应声道。他也不在意,可就在这时,他听到那个声音喊:“赵树理。”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到。”又喊了几个人名后,他又听那个声音喊:“马烽。”
马上一个宏亮的声音说:“到!”嗨,怪了,单丁一大感诧异:赵树理,不是写小二黑结婚的那个大作家吗?马烽,是写吕梁山英雄传的啊,怎么这些大作家都跑到这儿啦?过
等他走过去,那派人都已散开,扛着锄头走远了。他便径自走进小院,小院里有一个戴着工人民兵红袖章的人正在扫地,见他进来,抬头问:“你作甚?”
“我没事来”
“这有甚看的?”
“我问问您,刚才我远处听见喊,赵树理,马烽”
“对呀,咋啦?”
“是大作家赵树理和马烽吗?”
“是黑作家赵树理和马烽。”那个戴红袖章的人说。
“甭管黑不黑的,是不是写小二黑结婚和吕梁英英雄传的?”
“是啊!”
“大作家咋来这锄地了?”
“这是省五七干校啊,来这有甚不好,有吃,有喝,有睡,我们这几个农场工人待他们也不赖,不打他们,不骂他们,可比他们在太原又挨打,又挨骂强多了。咋地,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只是好奇,听见喊他们名字,来这儿”
“你是北京来的知青吧?那位戴红袖章的人问。
“是。”
“哪村的?”
“下李村。”
“噢,咱是一村的。”
“一村的?”
那位戴红箍的讲,他也是下李村的,刚建这农场征地时,因为征了下李村的地,便招了下李村一些弄明当了农场工人,他便是其中一个,农场离下李村隔一条河,路不远,原来每天都能回家。
文化大革命,弄成改成省五七干校了,被打倒被下放的省里的干部都要到这接受劳动改造,太原来的工宣队都不愿在这呆着,他们这些农场工人便戴上红袖章兼职作了工人民兵了,协代管理省里下放的大干部作家了。回家便改三五天回一次了。
“你们管他们什么?”
“嗨,管甚呢,无非就是早上点点名,下午点点名,带着他们劳动,也就是这些,你说咱们这些乡下土包子,只会打土坷垃,管人省里大干部,这不是笑话吗?”
“那你们为甚不管?”
“拿谁钱听谁使唤。”那个戴红袖章的人说。
“对了,你叫甚?”单丁一问。
“香柱。”那人答。
又过了几天,单丁一中午时分去找农场的香柱了。
他这次去的目的,是想见见心中的大作家赵树理和马烽。可是他失望的是,赵树理和马烽都已去了太原,什么时候回来,香柱不知道,回不回来,香柱也不知道。好在,农场大作家走了,还有一些家没走。
这是一些原来在省文化厅工作的人。有文化厅的干部,也有作家,诗人。在那个小院里,单丁一便在这次结识一个叫杨青松的中年人。
杨青松四十来岁,一米六七八的个头,头大,半秃顶戴个深度近视镜,穿个沾满泥巴半新不旧的蓝工作服,脚穿一双沾满泥的解放牌球鞋,单丁一进屋时,他正坐在对着门口的炕上给一件上衣缝一个扯开的大口子。
他见单丁一进来,从厚厚的眼睛片后面翻起眼珠,端详了一下单丁一问:“你找谁?”
单丁一说:“我想见见大作家赵树理和马烽?”
“你见他们作甚?”
“我就是想见见他们真人。”
“噢,来想见他们的人真多,可惜不凑巧,他们前天回省城去了。”
“几时回来?”
“不知道。”
“他们回来不回来?”
“不知道。”杨青松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低头便又补他的衣服。
单丁一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杨青松一人,又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进也不是,走也不甘,于是他便自己坐在离杨青松不远的炕沿,套套近乎,堆着笑脸问:“您贵姓大名啊?”
这一声称呼果然起效,那位半秃顶中年人终于停止了手中的针线活,笑着说:“你是知青吗?”
“对。”
“北京来的?”
“是。”
“来这插队时临时锻炼,还是插队一辈子?”
“不知道。”单丁一说。
“噢,你也不知道。你找赵树理,马烽是想和他们谈文学呢,还是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他们,谈文学,离我太远了,文化革命时,我才上初中三年级。”
“这和上几年学没关系,关键是爱好和灵感。”
“什么叫爱好和灵感啊?”
“爱好,就是喜欢,就是善于观察发现特点。赵树理和马烽,写小说时,都没上过大学,可是小说写的都非常棒,为甚,一个事他们都喜欢文学,另一个他们都善于观察生活,发现特点。”杨青松可能几年都没这么健谈了,今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单丁一听他讲了半天文学创作与观察生活的事,虽然不甚理解,然而却津津有味,待他话语告一段落后,便问:“您是作家,还是当官的?”
“我不是作家,也不当官?”
“那你是甚人?”
“我算半个诗人把。”
“诗人,就是李白,杜甫那样写诗的人?”
“那不可比。”杨青松忙解释,“那叫大诗人,几千年才出几个,几亿人都背他的诗。”
“那和谁比啊?”
“和谁也比不了,我只是在省文化厅工作,写过几首小诗,走大运,文化革命和赵树理这些大作家关到一起,又被送到这里劳动改造了。”
单丁一只上到初中三年级,上学也学了些唐诗,业余时间也读过臧克家,郭沫若的一些诗,也读过普希金等一些外国诗人的诗,但是对诗,他还是不明白于是问:“合辙押韵是怎么回事?”
杨青松见他问合辙押韵,便推了推眼镜道:“合辙就是讲平仄格式,有的字是平声,有的字是仄声,平声读时音诗平的,仄声读时或高或低,比如,锄禾日当午,锄字就是平声,午就是仄声,这样读起来有高有低,就有节奏,上口好听。”
“押韵呢?”单丁一又问。
“押韵就是诗的二四句句尾两个字,要在一个韵部里,汉语把汉字分成十三韵,也就是十三个韵里包含了几乎所有字的读音比如:中,东,公这是一个韵里的字。伯,国和是一个韵里的字,张,昌,光是一个韵里的字,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第一句的末尾午,第二句末尾土,第四句末尾苦这三个字就是一个韵里的。”杨青松讲的很带劲,边讲,还用手比划起来了。
“那对仗是怎么回事啊?”
“对仗也是古诗词的规矩,我是今近体诗的,今体诗对这些要求不太严,但对押韵,对仗,还是要注意的。对仗就是什么对什么?”
“什么对什么是什么?”单丁一不解。
杨青松见他不解,忙解释:“打个比方天上白云几朵,对仗呢,对的句子便是地上黑粪三堆。天上对地下,白云对黑粪,几朵对三堆,这就是比较工整的对仗了。”
可是白云对黑粪,单丁一听着怎么这么别扭,见杨青松讲的嘴角起白沫了,便不好打断,继续听他讲。
杨青松继续说:“今体诗呢,好的是郭沫若,《瓶》写的不错,还有那个贺敬之,回延安写的不错,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诗的意境有了,节奏有了,也押韵了,还有那个谁的《大堰河我的母亲》这些都是写的好的今体诗。
再如歌词也是今体诗,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也有意境,有节奏,也押韵,诗如画,读诗,让人产生一幅画的感觉就是意境。
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雪江面上,一个小破船上,一个跛腿老头,缩赛黄发,戴着一个破了大洞的草帽,拿着根弯竹竿,在江面上钓鱼,这意境,让人想起来就冷,就静,心都有冻上的感觉。”
第二十七章 油坊
单丁一被这位老兄煽的天南地北的,简直有些不知所云,这些高论,在这个农场的破屋里,从这个满脚,满衣泥泞的人嘴里说出,简直有点像佛祖口吐莲花的感觉。(pm)
田新雨被分到油坊工作。
油坊是二小队的副业,田新雨被分到二队,二小队队长考虑到知青刚来村里,无家无业,手脚干净一些,不会从油坊往回偷油,便把田新雨安排到油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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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里的油坊是在一个五间房的一个院子,中间一间房有三间房大,是榨油坊,两边的房子是库房,一边是装生料的,一边是装扎好油的。
田新雨来油坊上工的第一天,便把他高兴坏了,因为油坊真是个好地方啊,一缸缸的油,一桶桶的油,都摆在你面前,头一天去,油坊的班头和三个伙计,就请他吃了顿炸白薯片,吃得他满肚流油,满嘴流油。
他也不会干油坊里的活,也就是扫扫院子口,把地下缸里的油,用瓢舀到桶里,然后再倒入地面上的缸里。
干了两天,他熟悉了,把炒好的棉花籽或胡麻籽,用麻布包好,套在铁圈里,一个挨一个横着码好,最后顶块厚铁板,铁板后面顶着一根大根子,棍子是固定的,在铁板和棍子间加楔子,一个个加,把套着铁圈里包好的棉籽或胡麻,一点点挤扁,油就从麻布间流出来,流到下面的槽里,再从槽里流到槽头一个埋在地下的缸里。
油坊里的三个伙计都是横粗楞壮的,力气活就是抡起大锤往里砸木楔子,一个个楔子都尺把长五六寸宽的,大锤更是杆细锤头大,尺把长的大锤头,不是铁的,是石头的,让油浸的油亮亮,竿细头沉,抡起大锤,竿都成了弓字形,颤颤巍巍,配上几个彪形大汉,一锤一锤的,确实有力。
田新雨抡了一会儿大油锤,胳膊就酸了,锤难举起,好容易使劲把锤举起来,自己又站不稳,往后又倒退几步,抡下的锤头砸不到木楔上,差一点倒砸到自己脚上。
油坊的班头是个黑瘦精干的汉子,也姓李,叫李运来,四十来岁,见人不笑不说话,可他那笑,又不是大笑,好像故意挤出来让人看的,有点皮笑肉不笑,一笑总露出门牙尖上黑黄黑黄斑,让人感觉有股阴沉的劲头。
班头李运来见田新雨抡不动油锤,便笑着说:“北京大学生,刚来,肉嫩,抡不动油锤,你说这个队长为甚派你来做这苦活,看把俺娃累的,你干点别的包料把。”
田新雨只好去包料。包料,就是把炒好的棉花籽用麻布包成一个包,用铁圈套住,一圈圈排好,用楔子把他挤紧,榨出油来。田新雨用麻布包料见旁人也不指点他。
他见这活也容易,便也学着别人的样,把麻布摊地上,往上铲棉花籽,但是铲多少为准呢,他有些犹豫,他问身边也在包料的伙计:“哥们,这一包包多少料啊?”
“差不多就行。”那个伙计头也没抬。
田新雨照着旁边伙计的样,也包好料,上上铁圈,把包好的料放到油杆前头,这一榨,他包了十几包,榨油开始了,抡锤的抡锤,扶杆的扶杆,上楔子的上楔子,一会,油慢慢地从包料麻布的缝隙中流了出来,流到槽里,再缓慢地流到埋在地下的缸里。
当铁圈和铁圈互相紧紧碰在一起时,榨油就完成了,等上一锅烟工夫,开始卸榨,把楔子一个个打掉,铁圈和包着的料便能拿下把料从铁圈中打出,脱掉麻布,便是一个个榨掉油的扁圆的棉花籽饼,伙计们便把这些饼垛到油坊屋外,等着牲口圈拉去喂牲口,或拉到田里当肥料。
田新雨正为自己的劳动感到高兴,这时,他们二小队的小队长进来了。他瞅了瞅坐着的一个个伙计和田新雨,又瞅瞅埋在地下缸里的油,说:“为甚这老少,这油咋榨的?”
“不少啊,刚榨的!”班头李运来忙凑上前笑着说。
“你哄鬼呢?一榨出多少油我不知道?”二小队长说着,走到屋外,掰下一块棉花籽饼,用手搓搓,用手碾碾,用舌尖舔舔然后说:“咋榨的,这里为甚还有这些油?”不知怎样,班头和几个伙计把目光都集中在了田新雨的脸上。
田新雨被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