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越来越远,我的脚步就越来越慢。我走了,他还会记得我吗?倘若多年以后再见,他还会认得我吗?而我走了之后,谁将替代我,成为他最宠爱的学生呢,他会看见谁的作业本快要写完的时候,给她换上新的,并在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上她的名字呢?他春天一样温暖的目光从此落在谁的身上,他会在别人的身上看到我吗?假如我再也不回来,他是否还会想起我,会挂念我……
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一别就是永别,从此阴阳相隔,两个世界再也无法互相望见,——考上初中之前的夏天,分别后的第二个夏天,我回外婆家去,——那个夏天,看到的是他的新坟,一座孤单的新坟,坐卧在葱郁的灌木丛前,面对着空旷的山谷。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从此他只能以一块墓碑和一堆黄泥的方式存在,不再有温暖的目光,不再有温柔的笑容,没有温度,没有声音,那么冰冷,那么孤独。
我感觉到有一行泪,辣辣地,从眼角缓缓地滑了出来。
第四章
醒过来,趴在床上没有动。章程的手臂还环绕着我。他还是睡着的。
我脑子里一团乱。
乱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和章程,走错了方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不该触碰的身体在迷乱间纠结在了一起。难道就是因为生病时的脆弱,在两颗寂寞的心灵需要用身体来互相慰藉吗?那么现在,我该怎样处理我和章程的关系,一个插曲,可以当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吗?我们以后怎么相处,还可以回到从前干净的关系吗?
身边的章程轻轻地动了一下,伸出手臂,重新抱紧我。——他醒了吗?
我不敢醒来,我不知醒来时我该怎么面对章程。我装作睡梦中的样子,翻过身,趴在床边上。窗外夜色漆漆。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睡着了。
终于等到天亮。
我等着章程起床。但是他好象没有起床的意思,他把我抱入怀里,轻轻地亲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我听到他轻声唤我的名字。我装作熟睡的样子,不敢回应。
“我去买早餐了,你再睡一下吧。”他轻声温柔地说。我听到他起床,穿好衣,去刷牙洗脸,然后开门出去了。我迅速地爬起床,把衣服穿好,刷牙洗脸,然后出门。
新年里,我一个人,走在城市繁闹的街道。我不知道我该怎样面对我和章程之间发生的事。茫然地走着,走着。
我不敢回去那个屋子里。我怕见到章程,怕他亲近的表情,怕他充满爱的眼神。拒绝是伤害,接受也是伤害。我只应该当他是弟弟不是吗,他比我小两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一个小我两岁的人在一起,我想要的被呵护和被宠爱,我想要的可以依赖,不可能跟章程去要求。
唉……。我脑子里乱麻一团。
该怎样面对,怎样处理,才是妥善的,合适的?!
我想不出来,我应该怎么办。走至一个长话话吧,我停住脚步。
我应该给母亲打个电话,问她一声新年好吗?这些年我每一次春节我都是在外面孤孤单单地过,从来认为她不会想到我,但是她真的不会想到我吗,我是她的女儿,虽然她一直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照顾过我,可是不能否认的历史,我生命最初的九个月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的。
想到那最初的九个月,我尚无思想,没有自我,那时窝在母亲肚子里,该是多么的温暖和安全啊!而那时候,为什么母亲没有打掉我,她把我留了下来,带到了这个风雨不停的人世。她是因为爱我,不舍得放弃我的生命吗?那时她是不是也和别的孕妇一样,挺着肚子,行走的时候用手撑着腰,还不时地腾出手来抚摸肚子,就像抚摸着我的头顶吗?
这样想着,眼睛就湿润了。我和母亲也有着别的母女所有着的深厚的血缘关系,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渊源最深的一个人,若我的家庭完整,那么今天我是应该跟她一起度过的,还有我的父亲,我连他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一个人。
风很大,泪水风干在脸上,脸被吹得很痛。
我迟疑着走进话吧,拿起其中一部电话,拨母亲家的电话。——这个号码对我来说是很熟悉的,虽然我对它是那么的抗拒,我发誓我不要记着它;可是我却那么深刻地记着它,我随时都能想到这一串数字,它串连起来,可以让我听到我很近却又仿佛很远的母亲的声音。
电话占线。一定是有人在跟家里拜年吧。是阳光的同学,还是阳叔叔的朋友?亦或是母亲的朋友,母亲一定也会有她自己的朋友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样子,她脸上化着很精致的妆,她烫着很时髦的红色波浪长发,她的声音有如少女般清脆,她的眼神还有着孩子般的干净。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母亲是很漂亮的,也有着很不错的气质。她的职业是美容,她懂得怎样保养自己的皮肤,使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还要年轻很多。——也许她像我的姐姐,在别人看来。
我走出话吧,站在话吧门口,犹豫着是否再给母亲拨第二次电话。
不断有人走进话吧打电话,每一个人都握着话筒使劲给对方拜年,说着吉利的祝福的话。眼看就剩下一部空着的电话了,远远的有一个女孩子走过来,看样子也是要打电话。我在第二秒钟后抓起了电话,拨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通了。
是阳光接的电话。我只喂了一声,他就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姐,新年快乐!”他高兴地先向我拜年。
我的喉咙有些哽痛。这是新年里我听到的我的亲人的第一声问候,——他也是我的亲人,虽然我们有着不同的父亲,但是他的生命也来自曾孕育过我的身体,我和他之间也有着深厚的渊源。
“阳光,新年快乐。”我尽量平静下来,微笑着对他说。
“妈,姐的电话!”阳光在电话那边大声叫母亲。我听到母亲跑过来的声音,母亲接起电话,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天气太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宝宝,新年好吗?”
“新年好,我很好。”我想叫她一声妈妈,但是没有叫出来。我想到外婆了,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我们都好,宝宝,你回来吗,回来吃饭。”母亲高兴地擅抖,我听出来了。
“我不回去了,有几个朋友没有回家过年,我们一起去玩呢。”我尽快地结束电话,我怕我跌落不争气的眼泪。“我们呆会就要出门了,我在楼下顺便给你们打个电话,我挂了啊。”
我啪地挂了电话。刚刚从外面走进来的那个女孩,已经等得很急了,见我挂了电话,欣喜地向我道谢,然后抓起电话就拨号码。
我在交电话费的时候,看到那个女孩泪如雨下地对电话说:“妈,新年好!”
我回头看着她,听着她说:“我找了好几家话吧了,都是满座的,没有空的电话……”
我心酸地走出话吧。别的母女关系都那么亲密,可以那么亲昵地叫着妈,而我,面对“妈妈”这个称呼,想到的总是外婆,我亲爱的外婆。
新年好啊外婆!透过眼泪,我眯起眼睛凝望着天上晃眼的太阳,那是天堂吗,离开人世之后的外婆就在那里生活吗,在天堂的外婆,别来可好?
外婆,新年好。
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弟弟,以及他们的亲人阳叔叔,新年好。
低头走在街道上,我一步一步,都走在回忆里,想外婆。每一份想念后面,都在祝我亲爱的外婆新年快乐。外婆,新一年快乐,天天快乐。
回去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章程在楼下,看见我,又惊又喜:“你去哪里了,我早上起来去买早餐,回来就不见你人了,担心死我了!”说着过来拉我的手,我避开。
“我去走了走。”我说,对他笑笑,然后上楼。
章程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两个人的早餐还放在桌上,都没有吃。我的心一阵地痛了。
“饿吗?你吃了东西吗?”章程问。他的笑容,他真挚的眼神,我害怕去伤害。
我没话找话。我问,“今天去玩吗?秦顺康呢?”
“他去临潼了,我们有几个同学在那边。”章程说。他开始给我削苹果。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章程抬头看着我:“怎么了,怎么想起他?”
我笑了笑。我在想着,该怎样提我们的事。沉默了许久,我决定不要逃避。既然是错,就应该勇于承认和面对,不是吗。我说,“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对吗?”
章程削苹果的手停住了。
许久,他问:“怎么了?”
我沉默了片刻。我想找更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我的意思,这时章程说:“你在乎的是我们的年龄吗?爱情是没有年龄的界限的,对吗?”
爱情是没有年龄的界限的吗?
我想到林勇斌,我的林老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谁说爱情没有年龄的界限呢,爱情,真的可以发生在任何一对相爱的人身上吗?那时小小的我,可以去爱他吗,我的老师,一个年长我十多岁的人。
“有的。”我说。而最主要的是,我和章程之间并没有爱情。
章程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削苹果。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里时,我感觉到他的失落,他的惆怅。我的心突然觉得隐隐的疼。
闭上眼睛。看到一些残旧的梦,看到许多画面,凌乱、破碎、斑驳。
我泫然欲泣。我该怎么挽救和改正已经发生的错误的历史,发生在我们本来纯洁的中间!
第二天秦顺康来给我们拜年。两天没见的秦顺康一见我们就跟我们热烈拥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呀拜年了拜年了,新年好啊,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他说。
章程呵呵地笑着,跟秦顺康抱拳作揖:“恭喜发财啊!”我在一边笑。
章程顺应了我的要求,我们之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很融洽地相处在一起。下午一起到章英家去吃饭,我们四个人围成一桌,推杯换盏,划拳喊码,热闹非凡。晚上没有走,留在章英家里,一起打拖拉机,我和章英一组,章程和秦顺康一组,不知是章程他们故意让着我们,还是我们手气太好,连连地赢牌,玩得极是畅快。输惨了的章程看着开心和我和章英,面带着微笑。
“章程太心软,害得我们输得这么惨。”秦顺康埋怨。
“输就输嘛,有什么关系!”章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章程微笑。
直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在床上、沙发上小躺了一会儿。十点多醒来的时候,章程在厨房里做早餐。我和章英的早餐是红糖鸡蛋,章程和秦顺康的早餐是甜酒鸡蛋。“来,女士们,红糖鸡蛋是养颜补血的哦,”章程看了我一眼,说:“多喝红糖水对感冒很好的。”
“你感冒了?”章英忙问我。
我笑笑道:“没事,都快好了。”喝光了一碗红糖鸡蛋,我浑身毛孔扩张,汗水盈盈。的确是好了很多的感觉。
章程和秦顺康还在啃馍馍。我坐在那里看他们吃。
“干啥?看我们吃,让我们多不自在啊!”秦顺康笑着说。
我笑道:“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第一次看你们吃饭。”
“看他比较多吧?”秦顺康说着,拿眼去看章程。章程在一边微笑。
我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秦顺康已经知道章程对我的好,每每他拿章程来打趣我,我都无言以对。
我感觉我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中午章程带着相机,我们四个人一起出门,随意在街上走着,看到什么就拍什么。
秦顺康抢相机,对我和章程说:“我帮你们拍两张亲密合影。”
章程探询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微笑,他也笑了,站到我身边来。
“不亲密点吗?”秦顺康问。章程于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一起对着镜头微笑。我想起我们的婚纱照。我们在照片上俨然如一对真正的恋人。而事实上,并不是的。
我在下台阶的时候不心小差不多摔倒,章程迅速伸出手拉住了我。站稳脚的我慌张地抽出了手,我怕章英看出什么。
下午章英接了李泾渭打来的一个电话,低着声音聊了许久。电话中的章英有如初恋少女般娇憨可爱,我十分惊诧,看样子章英对陈昌新真的死心了,真的把感情转移到了李泾渭的身上了,我从未见过她的这个样子,表情如初开的桃花般娇艳而生动,眼神如秋水般灵动而温柔,声音如百灵般悦耳又婉转。即使她和陈昌新恋爱的时候,也不如这般羞涩和甜蜜。
我怔怔地凝望着她。我亲爱的章英,她在死的时候又新生了。
电话结束之后,章英跟我们挥手道别。“我回去上网了。”她红着脸说。
没有人会责怪她。
“去吧。”我摸摸她的头发。
“你们玩得开心!”她和我拥抱,仿佛要把她的愉快心情分一半给我们。
“会的,你也开心!”我说。
目送章英离开,秦顺康惊异地张大着嘴。
“英姐在跟谁煲电话粥?”他问。“不是跟姐夫吧?”
“不关你的事,少管闲事。”章程说。
秦顺康惊讶地望着章程,对我吐了吐舌头,悄声说:“他受什么刺激了?”
我不语。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怎样化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