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28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627号刑事判决,以运输毒品罪判处文武死刑;
1997年12月27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二终字(1997)第38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文武执行死刑。
1997年12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我见到了死囚文武。
我先将一床铺盖放到地板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接着,我一边在铺盖上摊开稿纸,一边故作无意地扔了一包高档香烟给他。
奸商的“价”位在哪儿(7)
他仅仅瞟了一眼,漠然地说道:“假的,假烟。”
我吃惊地望着他。我吃惊的并非他说的假烟。说实话,我不是烟民,假烟要瞒过我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吃惊的是他那一副漠然的口吻,这种漠然使我想起生活中有一类人,无论他耳闻目睹了多么大悲大喜的事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照看他的另两位服刑犯人拿起那包烟,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说道:“真的,是真烟。”
“假的,假的。”死囚文武依旧漠然地说,“这个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真的东西哟。”
突然间,我冲口而出:“你肯定曾经遭受过重大的情感打击。要不然,以你的年龄,怎么会如此悲观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在我冲口而出的这些话前,我根本没想过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但是,恰恰是我的无意,击中了文武心中那根麻木的琴弦,他原本茫然无神的双眼,顿时闪现出回光返照般的人性光芒。
于是,在这个寒风飕飕的深夜,我终于听到了红叶的故事。
在文武诉说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一首与死囚文武毫无关系的歌曲,同时,我又想起万县港那长长的石梯,想起1993年冬天那个在细雨霏霏中满脸窘态的年轻女子。 一阵心血来潮中,我说:“你明天就上路了,我给你唱支歌,好不好?”没等他同意,我便轻声哼了起来,“等到满山红叶时,红叶片片似彩霞……”
“谢谢你,兄弟。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文武的眼眶一红,我分明看见一星泪珠在他眼底深处滚了一下,“兄弟,这首歌许多年以前我就听过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我仿佛看见死囚文武渐渐红起来的眼眶就如同两片冬天的红叶,而眼睛里慢慢盈起的泪水,就如同万县港那条长长的雨境中的石梯。可惜,那条石梯在文武的脚下,不是向上通向天堂,而是往下坠落到地狱。
次日上午,死囚文武被执行了枪决。
忐忑不安的“漂”泊者(1)
他睁着一双泪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说道:“我犯了死罪,该杀。但是我不是扯谎棒,凭什么要我背着这个坏名声下地狱?”
1 朝天门:忐忑不安的“漂”泊者
1974年9月25日,山木出生在四川省西充县。
大凡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另一面必定是封闭与落后。为了走出封闭与落后的小地方拓展自己的视野,山木带着浑身的朝气来到了繁华的大都市重庆。
如果你是一名旅游长江三峡的游客,重庆的朝天门码头是你必经的首站。顺着码头长长的石梯,一级一级地走下去,迈向那些通到万县、宜昌、武汉、上海等长江中、下游城市的客轮上。在这些石梯上,游动着许多从乡下漂泊到重庆谋生的下力人,重庆人称他们为棒棒。棒棒现象在其他城市也有,唯山城重庆的棒棒最多也最出名。干这一行除了两根结实的绳子、一条牢固的扁担外,还要有一副身强体壮的好身子。
刚到重庆捞世界的山木没想到吃棒棒这碗饭。他那天到朝天门码头是看稀奇的。在西充老家,除了清澈见底的山涧流水,他无法看到长江的波浪壮阔,此其一;其二,“我第一次看到长江上的豪华客轮,有一幢楼房那么高。”在狱中,山木对我说,“一艘船上要装好多好多的人,我都搞不清楚那些人是怎样子装进去的。”
站在朝天门码头的石梯上,一身农民装扮的山木双手叉着腰,兴奋地望着远方的江面驶来一艘客轮。1994年的夏日阳光热辣辣地射下来,照着他的农民肤色越发地油光发亮。就在这时候,在上上下下的重庆人浓重的渝州口音中,他驿动着的冲撞之心兴奋地想到:住下来,住在重庆。二十岁的山木,作出了他最现实的选择:在重庆找一份工作,做一个漂泊在繁华大都市的打工仔。
那艘客轮靠岸了。
船上的旅客双脚还未踏上石阶,众多的棒棒轰一声拥上去,争抢着旅客们手中的行李。许多外地客人往往被重庆棒棒们的热情吓得目瞪口呆,以为碰到了劫匪。倒是那些本地客人,已经习惯了棒棒们的热情,任随他们中的一人抢得自己的行李,看着他麻利地捆好,挑到肩上,主人再吐出一个地名,讲好价钱,最后甩手跟在棒棒后面,一路轻松地离去。
这个棒棒抢业务的场景深深地刻在山木脑中,在他二十岁的心里,已隐约预感到漂泊的不易。同时,另一方面也意识到:在老板与雇员之间,雇员只有绝对服从老板,才能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
没有抢到业务的棒棒们一脸失望地散开来,带着倦意的心态,或站或坐在朝天门石梯上。其中一位棒棒走到山木跟前,先看了看他一身的农民打扮,然后问道:“兄弟,你是哪个地方的人?”
“西……南充市的。”
山木在忐忑不安地说出那个封闭的小地方之前,临时改口说了一个城市名字。西充是南充市下辖的一个小县。这种现象生活中很普遍,小小的虚荣是人人都有的,与品行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倒是那个棒棒来得爽快:“你娃娃冒皮皮(吹牛),农村人就农村人嘛,南充市的,麻我不懂江湖。”那位棒棒将手中的扁担推到山木怀里,“兄弟,帮我拿一下,我到一趟厕所。”
没等山木回过神,一根扁担倒在他的怀中,两根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挂到了他的脖子上。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位棒棒早已向厕所飞奔而去。
就在那位棒棒的身影刚隐入厕所时,另一位年轻男人空着双手从船上走下来。他站在石阶上,左瞧右看了一下,不知是山木满身的朝气引起了他的兴趣呢抑或是山木初涉繁华大都市的激动而忐忑的表情使他放心,他径直走到山木面前,说道:“棒棒,到船上帮我搬点货。”
这个人,就是山木后来的老板文武。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曾写过后来成为死刑犯的文武。那时候,他是万县市某公司的总经理。公司虽然在万县,但业务市场却在重庆。因此,往返于万县、重庆之间,对他而言,如同早出晚归一样习以为常。平时,他是不带货物出门的,这一次,公司制作了一万多张红叶广告——就是在红枫叶上印上公司对客户的祝福语言的一种卡片广告。他将这些广告带到重庆,准备送给广大的客户。此刻,那几大箱广告就躺在船舱中。
忐忑不安的“漂”泊者(2)
“我不是棒棒,”山木一边急急地摇着头,一边说道,“棒棒没有来。”
文武疑惑地打量着山木,心想,既然不是棒棒,身上却带着棒棒的工具干什么?他笑着说:“你是害怕我不给你力钱吗?”
山木的脸立刻涨红起来,张了张嘴,却一时半刻不知道该给对方如何解释。
山木的表情一方面使文武感到奇怪,另一方面却又使他感到好笑,“咦,现在这个年头能够看到年轻人红脸,太阳硬是从西边出来了哟。”
好在那位真正的棒棒此刻回来了,文武也终于知道了山木确实不是棒棒。当那位棒棒挑着几大纸箱卡片广告经过山木身边时,文武招呼对方停下来。接着,他从纸箱里摸出一张红叶卡片递给山木,笑着说:“小兄弟,这是我们公司制作的‘名片’,送一张给你。”
2 菜元坝:忐忑不安的“漂”泊者
如果没有朝天门码头,山木就不会被文武误认为是棒棒;如果没有那张红叶卡片广告,山木就不会在后来成为文武的雇员。世上有许多事情,从最先的有心栽花花不发,到后来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确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山木闯荡重庆的初衷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在山木现实的想象里,他来自一个落后的地方,没有任何权力背景;他来自一个贫困的家庭,没有厚实的经济基础。除此之外,他还没有特殊的特长,能够让他产生一丝一毫出人头地的浪漫。因此,那些大老板或白领阶层似的梦想,他不敢去做。他只想开一间饭店——准确地说:他只想到一间像模像样的饭店里,凭一手红案、白案的做菜手艺,给饭店老板当高级雇员。在他的记忆里,家乡那位出名的厨师从街头帮到街尾,任何一家饭店的老板对这样的厨师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问题是,山木的家中没有任何的经济基础供他到厨师培训学校进修,他只得通过老乡的关系,先到一家小饭店打工,待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再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重庆火车站坐落在菜元坝上,大大小小的饭店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菜元坝周围。在一间叫作“对对对”的小饭店里,从西充乡下来的漂泊者山木终于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丘二(雇工)。
服务行业的“长时间工作”是人所共知的,尤其是从事饮食行业的辛劳则更为注目:仅仅用起早摸黑是难以说明辛苦的程度,特别是节假日,当别人一家人玩得开心极了时,恰恰是他们累得要死时。尽管如此,出身农民的山木根本没把这些辛苦放在眼里,一则他年轻,浑身的精力宛如岩浆一般往外涌;二则他想尽快熟悉业务,有了实践经验后,再到厨师学校培训岂不是更扎实吗?
开初的一段时间,那位开饭店的中年女老板对山木的工作热情很是满意。她说:“山木,你人年轻,又吃得苦。俗话说的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将来发展前途远大哟。”她指着自己的心窝,鼓励山木,“好好干,老老实实地干。干好了,我到时候给你涨工钱。”
然而,没有多久,那位女老板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这,就涉及到饮食行业中的一些忌讳了。
我不知道国外的民俗怎样,也不知道国外的行业里是否也有许许多多的忌讳。在中国,在行行出状元的七十二行里,各行各业都有许多忌讳。每个行业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区,其忌讳的表现方式又有所不同。在服务行业里,饮食业是最古老的行业之一,浸染迷信色彩的忌讳也最多。
年纪轻轻初涉世事的山木,哪里知道这许多忌讳呢。
一天清晨,山木急急忙忙地用冷水洗了脸,打开店门,接待第一批客人的到来。忙碌了半天后,老板娘也从市内赶到饭店,端一张凳子坐在门口。就在这时,她听到正在收拾碗筷的山木朝另一个雇员喊道:“把抹桌帕给我拿来。”
老板娘转头恨恨地盯住山木,说道:“我给你说过好多遍了,不许喊抹桌帕,要喊顺手。乡坝上的娃儿一点规矩都不懂,难怪一辈子都只能当丘二。”
忐忑不安的“漂”泊者(3)
“老板娘,好了好了,顺手顺手,生意顺手。”山木忐忑不安地望着老板娘,眼光躲来闪去。紧跟着,他试图给老板娘解释道:“我在老家喊习惯了抹桌帕……”
“你妈卖那个老东西!”老板娘猛然站起身,右手掌在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一下,左手叉在腰上,横眉怒目地破口大骂起来,“大清早讨老娘日绝(骂)你龟儿子。刚刚才教了你这头乡坝上的瘟猪,你马上就忘了?我看你龟儿子是存心让老娘今天的生意不顺手。”
一时间,山木的脸色吓得煞白,四肢发冷。他惶恐地埋下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用抹布(对了:顺手)使劲抹着桌子,一粒泪珠叭一声滴到桌上,还没等溅碎的泪珠停稳,他已飞快地用“顺手”顺手抹去。他还只有二十岁,他还刚刚接触社会,他还不明白这个行业里的许多忌讳。没有谁告诉过他为什么要将抹桌帕说成顺手。他想讨教老板娘,但看到她一脸的怒气,山木哪里还有讨教的勇气呢?
老板娘的怒骂终于见了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山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抹桌帕改口成顺手。毕竟,要改掉喊了十多年的老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他还是改过来了,尽管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喊。尽管每次忐忑不安地挤出“顺手”两个字时,老板娘横眉怒目的样子就立刻浮现在他眼前。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夜里,老板娘将这个月的工资——一张一百元的大钞飘到他面前,轻飘飘地说:“山木,明天你不用来了。今天晚上你还可以睡店里,明早晨的早餐你可以多吃两个肉包子……”
导致山木被解雇的原因,是两个多小时前的一场谈话。
当天晚上十点钟左右,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应该是饭店员工们自己吃饭的时候了。席间,老板娘苦着一张脸,告诉大家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她母亲前些天患病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