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下大雪,我和木华到黄鹤楼去看雪景,那天可能太冷了,没有什么游人。我们爬到最高处,心情好极了。木华突然说,睿,你以后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的,我见他深情脉脉的样子,想捉弄他,就说,我现在就要。要什么,你说,他得意地笑着问。我要那个铃铛,我指了指眼前楼角上的风铃。黄鹤楼的每一层的翘檐都有许多风铃,要去摘那风铃,必须爬到屋顶,在光滑的琉璃瓦上爬过去,才有可能触摸到。别说今天屋顶上都是雪,就是干燥的时候,也是很难摸到那些风铃的。我是开玩笑的,谁真要那东西。木华一听,二话没说,双手在栏杆上一撑,就跃上了琉璃瓦。我吓了一跳,赶紧揪住他的裤脚,求饶地说,我不要了,快下来。木华从屋顶跳下来时,我紧紧地抱住他,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最不能忘记的是那次在铁路上。也是一个下雪天,我俩到铁路上去玩。(那时,也没有歌厅,迪厅的,休息时要娱乐,就是到处溜达,看电影是唯一的享受,记得有一次李谷一到江城来演出,那才是爆满,三十元一张的票,对我们学生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最便宜又最享受的一次,就是江城歌舞团演出的《编钟乐舞》,只要五元一张票,那才是享受,精美的服装,精美的道具,从湖北随州出土的先秦乐器“编钟”,是整场剧的主旋律,奇妙的乐器发出奇妙的声音。整个剧院里散发出一阵阵焚香的味道,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场, “姑娘三道弯”的舞蹈,好美,好多年以后,我还对那种氛围感觉清晰)
铁路上,雪特别白净,因为没有人踩踏。火车要来了,好远就听见低低的呜咽声。木华发疯,跑到铁轨上站着,双臂张开,喊着,睿,火车就要来了,我不下来了,就让它推着我前进吧!我大笑着赶紧跑上去,往下拉他,他故意不动。火车真来了,呜呜的鸣镝声尖锐而清越,我和木华手拉手跑下铁轨,倒在远远的路基下面,傻笑着,翻滚着,估计火车上的旅客吓坏了,以为同时发现了两个精神病人。
洁白的雪在我们的身下轻轻地呻吟着,我和木华并排躺着,木华说,假如我真随火车走了,你会怎么办。我想也没想,说,我就等下一列去找你呗,说完,我突然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木华也突然沉默了,我感到一阵阵冷起来。回去的路上,我们再没讲这种话。
现在,这一切仿佛已经遥远得如同隔世了。这些最美好的时刻我曾强力将它们从记忆里推了开去,因为它们永远是同最令人伤心的时刻连接在一起的。但真的能将它们推开吗?我再也不会去要谁给我许诺,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再也不会跑到铁路上去傻呵呵地笑了。每当下雪的日子,我就生出由衷的温情和丝丝落寞,那些当时看似无聊和平常的小事,就会象现在一样,没来由地在心里泛起,竟然觉得那么甜蜜。以前,雪花给我的是新奇和兴奋,现在,我常常在雪天生出恍惚的感觉。
水木华现在他的市里一所高中任教,听说,工作不错,领导赏识,据说为了他的父母又生了一个孩子,吴霞吞吞吐吐地说。我双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扭在一起,我伸出手去,我想抓住吴霞,我要安慰她,我要说,其实他过得好我多高兴啊!不知怎么我伸向她的手没掌握轻重,竟然把吴霞的手弄伤了,血珠很快地渗出来,我慌忙找来纱布给她包着,她生气地一把扯掉渗血的纱布,瞪着我直吼: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你,水木华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去喜欢的?一听到他的消息你就魂飞魄散,你喜欢他什么?你倒是说啊!她推搡着我。我傻不拉叽地望着她说:我喜欢他,最开始是喜欢他在篮球场上的样子,后来,就不知道了。我象个白痴,说这话时。
这么多年了,你还沉浸在回忆里过日子,要醒醒了,我的傻睿子!吴霞“语重心长”地教育我。我明白,她说的都对,毕业四年多了,我一事无成,我虚度了多少光阴!我举起手来,向她保证,我要改变自己,我要重新做人。我以前就不是人,毕业这么几年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坚决向你保证,我要做人了!吴霞看着我的样子,含着眼泪笑倒在床上。
十七
吴霞要回去了,我送她到汽车站,等车的时候,吴霞摸着我的辫子说,剪了吧,换个发型吧。多少年来,我一直就是一对长辫子,这时,梳辫子的女孩子几乎绝迹了。吴霞就是很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很洋气很漂亮的,在学校读书时就是这样。而我,一直梳着辫子。我的头发很好的,辫子一直垂到屁股下,那时,在班上梳辫子的就我和同寝室的闽淑芹两人。闽淑芹的辫子是那种半截子的,还没过丑陋期(我们把没过腰的辫子称为“丑陋期”)。所以我的辫子很扎眼,记得有个女生曾半真半假地说,叶睿兮呀叶睿兮,你就这两条大辫子一甩,就可以钩去多少人的魂罗。我当时还有点生气,我说,两条辫子就能钩走人的魂,没听说过!哈哈哈哈,同学们都认为她这句话有“创意”。
木华最喜欢我的辫子,他说不要我剪了,他喜欢看留长辫子的女孩子。我很高兴,当然不会去轻易剪辫子。毕业这么多年了,我的辫子剪了一截又一截,但始终都保持在齐屁股下五寸。以前和木华在一起时,他总是喜欢帮我把两条辫子从一边绕到胸前来。有一次在江城的辛亥革命纪念馆里看展览,休息时木华让我在盛开的绣球花丛里照相。他让我把辫子绕到胸前,让我扭过头来从侧面给我拍照,我不解,干吗要照侧面?木华在我耳边轻轻说,你不知道,你的曲线多美吗。我一听,脸一下子烧得滚烫,那时,我和木华多纯洁啊,连过分的玩笑都不开,我一听,生气地要走,木华赶紧向我道歉,并自拍了几下脸,我幸福地一下子就原谅他了。(那时,用曲线来形容人的身体美好,才开始呢,那时的人,对美好的东西习惯默默欣赏,不爱用语言来表达,哪怕是最亲爱的人)
吴霞当然知道我的辫子的情结,今天这么说,就是有所指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有些悲哀,想起鲁迅笔下的剪辫子的故事,看来我也要来一场剪辫子的“革命”了,但是,鲁迅笔下的人物,剪了辫子并没有真正的投入革命啊,他只是变了个发型而已,他骨子里还是以前的他,我剪了辫子,能不能走上“革命”的道路呢,我能不能脱胎换骨呢,我可别从16世纪的安娜又做个19世纪的阿Q。
好好保重啊,睿子,记得,有事情一定要给我电话,写信更好!于霞在车窗口对我说。
这时,从小县城乘汽车到水城的火车站 ,路上要走八个小时,看着吴 霞伸出脑袋的车窗,油漆班驳毫无生气,跟小县城的环境倒不相上下。我面对着那些神色沮丧的车窗,心情更加黯然。我拉着吴霞的手,强忍住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一涌而出,我想起了古人被流放的情形,我凄凉感顿生,只不过我比那些人强多了,起码我是自己流放我自己的。
看着灰尘中远去的汽车,我默默感念着吴霞的友情,这么多年了,我总是在给她找着麻烦。要知道,她虽然只在我这里呆了两天,但她的去来的路上却要颠簸六天,还要马不停蹄地变换着汽车、火车。
吴霞走了,我也要开始做人了。
十八
我从市里下来后,就在县里的中学教书。刚来时,学校分配我当班主任,那是一个“慢班”,班上的学生除了脑筋特笨的以外,就是特调皮而学习特差的。刚开始接那个班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个慢班,总觉得学生纪律特差,特不爱学习,最奇怪的是,老师也不爱“占”时间。要知道,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了。这时整个社会就很讲升学率了。也就是各科任老师要比较你教的学生高考成绩的。谁的学生在全县考了第一名,谁的升学率达到了白分之几十,谁带的班上学生考取一类大学的有几个,这些都要比较的。所以,老师争课成风。不仅把个体育课,课外活动,还有自习课都被强悍些的老师抢去,连下课十分钟都有老师在教室门口堵着。那才是争分夺秒呢。
最先发现老师不爱占我班上的时间时,我很奇怪,怎么没人要去我班上补课啊!有一次,我在办公室说起这事,一个同事哈哈大笑,说,谁去抢你班上的课啊?我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她脱口而出说,你那是个“慢班”,谁会去吃力不讨好去。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学生不爱学习,纪律也差。当我明白的那一刻,我很有些屈辱感,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憋闷了几天后,我也想明白了,我本来就是自己申请到县里来的,人家收留你就不错了,至少没有要你下到更基层去呀,快班慢班还不都是学生,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做老师的只有学生挑老师,没有老师挑学生的,想明白后,我相反工作得轻松了。
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学生,我当时就有点自嘲地想,原来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不相亲。我在小县城里没有亲人,也没有熟人,学生就是我的最亲的亲人。所以我一颗心都在学生的身上,我常和孩子们搅在一起。说也奇怪,自从我给他们当班主任后,他们变了。最大的变化就是纪律好了,爱学习了。他们很喜欢我,也服我的教育,我也喜欢他们,我常和他们在一起谈论感兴趣的话。半年下来,我和孩子们成了好朋友,以致于多年后,我的学生都和我很有感情。
那次吴霞来看我时,我的工作已经基本稳定了。我曾向她保证,要做人了。我不想沉沦下去,我要做个对得起自己和亲人的人。我除了带好我的学生外,我准备考研究生了。这也是我早应该去做的事,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相比,我已经是奔“而立”的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繁忙而又充实,我又重新拣起了丢失多年的书本,如饥似渴的学习让我忘了过去的种种坎坷。昨夜种种譬如死,我给自己打气,一切要象前看,现在到处都在提这样的口号了,我不能老在原地打转啊!
还好,生活又向我露出了微笑的脸,一年半后,我的学生参加高考,成绩出人意料的好,在全校组织的高考庆“功宴上”,一位英俊的中年男老师端着酒杯来到我的面前,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轻轻说,祝咱们学校最有才华的女教师生活幸福,说完,他一饮而尽,我慌忙回敬他一口。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实力派明星”陈其锋。我刚来时,在学校的欢迎座谈会上,他就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是个才子,是学校物理课的把关教师,物理教研室的主任。在全市的物理界都很有名气。
我和陈其锋不是一个办公室,但是我们却象朋友一样默契,我很欣赏他,也许是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谁的影子,象水木华,有时候又更象是江少陵,他给我班上带物理,我们平常也接触比较多,我喜欢陈其锋的儒雅和学识。我从他对我的关心和注意也发现他对我也很欣赏,我和他算得上惺惺相惜。但是他是有老婆的人,所以我们只能是君子之交。他刚才的话虽然说得很轻,但我却明白他的话是有深意的,我一边感谢他的话,一边心中竟然有点忐忑。
他老婆也是学校职工,但不是老师,是个图书管理员。这个图书管理员还是为了照顾丈夫才安排的,因为她没有文化。她丈夫当年是华东师大的高才生,毕业时正是大学生毕业分配制度混乱的时候,不知怎么三搞两不搞的,就被分配到了鄂西山区的这个偏远的小县城,更滑稽的是,他没有被留在县城,而是继续朝下分,一直分到小县的“青藏高原”的一所小学,(象这样的人,当时在我们学校就有好几个)更让人悲哀的是,不知是老天爷尿憋急了胡乱钩了一笔鸳鸯谱,还是怎么了,他在“青藏高原”找了个小学三年级没毕业的老婆。
这下好了,阴阳可以互补了,文与盲也可以互补了。丈夫娶老婆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老婆嫁丈夫是为了生活需要,互取所需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在没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时,就免谈了。
好在八十年代初期,教育就开始抓升学率了,好的教师这时就都成了香饽饽,一个个被调到县城里来了。这位陈老师,首先就是上调对象,老婆因此也顺理成章地被照顾成国家职工,苦于实在没文化,只好安排干后勤。没想到,没文化,才不是她愿意做后勤的理由呢。她坚决“谢绝”做后勤,因为她已经看出来,她老公是个“人才”,是个宝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跟着老公就要享福的,干后勤,没门,连窗子都没有!据说她可厉害了,硬是把当时的校长拿下了“威”,最后给她安排个图书管理员。好在那时一个小小县中的阅览室管理员只要认得几个字,把几本杂志上面的灰得抹干净就得。
这些故事,还在我来之前早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