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还,‘何戎接口,‘敌本流寇,杀掠易,长据难,何况雍城壁垒坚实,城内百姓闻其作为,当以死相拒,则大人可攻下本屯,回兵相援。‘
赵昶颔首长笑,东方诚领悟过来,领命去了。收集木柴的兵士也陆续回来,赵昶指示一干人等沿河岸堆放木柴,本想河既然不宽,可等火势大后借风力烧到河中的尸体,但火燃起后风向不对,赵昶只得命人再去被洗劫过的县城找油来,油浮在水上,不多时火势逐渐烧着尸体,火光把起先被人声惊走停在不远处的乌鸦再次惊动,飞上天空,围着大火转了转确知无法再靠近后才肯飞走,黑沉沉一大片,发出的叫声听之即寒。
火势一有衰竭迹象赵昶就命人泼油,空气中腐味焦气还有其他无法形容的古怪气味渐重,众人退后数丈,无不以手或衣物掩鼻,仍阻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气味。
惟独一人不退反进。屏息靠前几步,把水囊中的清水倒在地上,水沾地立即只留痕迹,许璟怅然言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且以水代酒,送你们一程罢。‘
他所念诗句是平朝丧事中常用曲谣,士子平民用这支《蒿里曲》,王公贵戚则用《薤露》,无非是感叹死生无常,阴阳弹指。
念完默悼,把水囊随手一掷,这才转身,见赵昶朝自己走来,收起疲惫神色,复站回原处,等来人走到身边,说:‘愿大人能保一方百姓不受此等苦难。‘
赵昶微眯起眼,好似漫不经心信口说来:‘吾愿天下苍生,再不受饥馑流离兵戎之苦。‘
‘只盼大人记得,此时,此地,此番言语。‘
两千士兵只半天工夫就到了山贼屯聚的山头,围了整一天,山上没有动静,也没有收到兵马赶来的消息。恐迟则生变,赵昶下令攻山,几乎不损一兵一卒的轻而易举攻上去,发现只有几十人留守,其余都是掳来的妇女和杂役。派去打探消息的亲兵在赵昶夺下山寨后半天来报,山贼在得知屯地被围后正全力攻雍城,抱着取下雍城再回寨去救的念头,强攻雍城,但城中民众拼死守城,居然撑了一天且使来犯者损失颇大。山贼头领担心两头不保,召集残余人马向营寨杀回。
只是这半天的时间足以让赵昶部署好一切。当初乔蔚没有剿灭这支山寇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据险峻地势,赵昶便依靠天险在必经的狭窄山路上方布置弓箭手,山贼一路未遇抵挡,真正寻找敌人踪影,漫天箭雨忽然袭到。躲避中人马相踏,死伤惨重,为首一人大喝‘贴着山壁走‘,但众人早就慌了手脚,只有少数听见,不少人直到死仍不明白,平日里走惯的路,为何今朝成了黄泉路。
从山谷小路逃出的不到三成,其中未伤的又不到三成,还都狼狈不堪。逃出没走几步,统统停下步伐前方赵昶领着看上去精神熠熠的士兵,好整以暇拦在前方。
山贼中为首那个反复打量赵昶,末了扔下手中兵器,说:‘想与大人打个商量。‘
说话的人皮肤黝黑,体格强健,偏面相秀气,不笑犹带三分喜意,如不是这般情形下,旁人决计想不到这是个山贼。在优劣一望可知之下,他对赵昶说话的口气还是随便得很。
赵昶也不急,前几年缴匪无数,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物,遂点头:‘你讲。‘
‘我愿以这条命换其余弟兄。‘他坦荡荡说完后,跟在他身后的人骚动不已,但他只一抬手,又立刻安静下来。
赵昶却笑:‘胜负已然分明,你拿什么与我打这个商量。‘
‘拿你身后人的命。一着失算,落得今日下场。虽然败局难改,但人被逼急了,没什么做不出来。横竖一个死字,你是想不损兵卒的出去,还是要与一群抱必死决心的草寇血战一场?‘说完微仰起头,射向赵昶的目光中并不隐瞒其中的挑衅。
赵昶的目光掠过围成一团或伤或乏的山贼们,在表态前问那首领:‘这寨中布局,哨卡位置,是谁定的?‘
‘是我。‘他大咧咧承认,很快又不耐烦,‘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给句痛快话。‘
‘你们怎么看?‘赵昶却不理会,低声问许何三人。
许璟默不作声,许琏笑笑,说声‘看这山寨格局,至少不是蠢人‘,何戎则干脆说‘此人可为大人所用‘;因没有听到许璟的意见,赵昶特意单独再问,这次许璟淡淡答了句‘但由大人做主‘,赵昶继续问领头之人:‘既然只是抢劫财物,为何攻打雍城,洗劫数县还嫌不够吗。‘
那人冷笑:‘走到这一步也不怕告诉你,现今天下,官和贼有何区别?越是大官,偷的东西越大。既然都是贼,都是要偷,我为什么不能要想要的东西。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与其偷小东西等死,不如找机会赌上一赌。只可惜上苍不垂怜于我,半路杀出个你,要是没后顾之忧,雍城早在我手中了。‘
一言四下皆惊,赵昶挑眉:‘上苍垂怜于谁,不由个人言语。我再问你,你有这样抱负,又为什么肆意虐杀。‘
‘我只带一百人,他们要是真的求活,就像雍城百姓一样奋力抵抗,一县对一百,我哪里来的胜算。既然连活命都不愿意付出点代价,不是废物是什么,我这是成全他们。好了,罗嗦这么多做甚,只说好不好吧。‘
赵昶摇头:‘我不杀你。‘
‘难道你放了我?‘
‘不。你既然说用你的命换其他人,我要个死人做什么。‘
‘你。。。。。。‘那人愣住。
‘我要你的命。你既言抱负,我就给你机会,看你所行是否不负所言。你叫什么。‘
那人顿时明白过来,‘我若拒绝呢。‘
赵昶还在笑,笑中说不尽的精明与残酷,他指着右上方一处,不知何时起,高处站满手执满弓的箭手,支支利箭全指向聚成一团做靶子再好不过的山贼,‘阁下意欲如何?‘
‘你是谁?‘
‘闻郡太守;赵昶。‘
他神色阴晴不定,嘟哝声‘倒还不是蠢材‘,终于跪在地上:‘白令率寨中兄弟,愿追随大人,听凭大人差遣驱使。‘
10
‘乔蔚身故,郡内无令者。昶既平寇,东冀百姓感其恩,推为太守。不得辞,遂行太守事。‘《平书?卷六十?赵昶列传》
自刘邵与梁冲正式交兵,良秭的战况更加混沌。几乎每隔数日都有杀伐,双方各有胜败,但皆无法全败对方;有关局势的各种传闻一日一变,弄得天下人心浮动,不知归向何处。相较之下,才从刘邵军中脱离的赵昶显得格外平静,虽有附近诸郡太守不断探问他在良秭所见,但都在他和气的微笑下无功而返。
赵昶自暂领东冀太守之位,治理东冀一如闻郡:劝农桑,立书塾,平盐铁税,广求贤才,更招募军士,由东方诚和白令着力训练,才月余光景,已大改初理时的颓唐景象。东冀是冯州第一大郡,人口众多,事物纷繁,每日辛苦远非在闻郡时可比,但赵昶在刘邵军中言语这时遍传天下,加之太汾附近一战,其声名也再非为闻郡太守之时,一时间各路人才来投,整个东冀都是一派积极景象。
迁来雍城后,许璟几人慢慢也恢复往常的生活,整日与郡内各类事物周旋,虽然繁忙,但东冀水土丰美,气候适宜,几人的气色反而更好,偶有闲暇,也能欢宴谈笑。
一日得假,何戎约许家兄弟到他家小酌,许璟许琏如时到达,才到前庭,恰碰见从正厅出来的白令,三人都是一愣,白令最先反应过来,展颜而笑:‘仲平说人没到齐,不料是你们。‘
许璟略略点头算是见过,许琏也只客套一句,就继续朝前走去,留得白令一人愣在当地。见到何戎,发觉厅内除了东方诚,还有太守府的其他同僚,济济满堂,远非何戎当初所说的‘三五好友小酌‘。
看他们进来何戎笑着迎上去:‘只等你们了。‘
二人与在座众人一一见礼,一群人年纪相仿,志向也大致相当,虽有不少早就听闻彼此,但私下的交往并不多,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很快热络起来,不多时整个厅堂盈满笑语,好不热闹。
相较何戎、许琏的善谈乐谈,许璟对这样的应酬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但扶央许家名声太大,就算他什么也不说,还是不断有人围上来意欲结交或是以请教之名驳辩。许璟于前者并不擅长,也不愿意在过于热闹的环境谈经论典,时间一长不免有些乏,就找个借口离开宴席,一人到庭院中去看院角那棵梨树。
扶央城中多梨树,一到春天梨花胜雪,不明故里的外乡人初到,乍看到满城梨花都会被震住。雍城气候并不适宜种梨树,但这株不知怎么就存活下来,何戎就是看到一树梨花才决心买下这个院子,时时与同乡的许家兄弟说起,口气颇为自得。
正是梨花开得正好的时候,许璟站在树下仰头看树冠荫荫花繁如织,少年旧事不期而来,一时不免失神,怔怔半天也不曾发现有人在身后站了许久。
白令与诗书知道不多,但耳旁全是讨论礼仪学问的声音,实在无趣,趁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室外天气大好,暖阳下微风拂面,他活动一下手脚,再重重呼出口气,仿佛要把刚才听到的统统倒出去。四处走动之际,看到了梨树下的许璟。
白令只看到个背影,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像隔了层东西,并不十分清楚,梨花不断地落下,大多落在许璟脚下,还有一些粘在发间肩上,只是树下的人心思在别处,并未注意落花满衣。
白令在二十步开外处盯着许璟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他归降赵昶月余,许璟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都是客气地点头,再冷淡地离开;即使有时他与赵昶商谈事宜,只要许璟在场,赵昶必问许璟的意见,而许璟从来都是寥寥数语概过,连眼角余光也不会看向白令。
这念头一旦冒出,白令露出个含义深远的诡笑,放轻脚步走到许璟身后,确定许璟在走神后,他冷不丁开口:‘子舒好兴致啊,不在宴上饮酒,而来此地赏花。‘
说完后白令见到许璟的肩抖了一下,那是受到刺激肢体僵硬的表现。白令很满意地笑笑,等许璟转过身子来时又换上平常神色,似笑非笑盯住他。
许璟看清几步外的人,因怀念而温暖的目光转眼间客气淡漠起来,后退数步,揖道:‘白大人。‘说完后直起身子,再不讲话。
这反而勾起白令促狭本性,他大步拉近二人间的距离,笑容甚至是无辜的:‘子舒在想什么,梨花落了一身都未觉察。‘说话间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把许璟肩头的花拍下。
许璟默不声响,让开肩使白令第一手落了空,但还是没避开后面的动作,看着他拍掉肩膀上的话手又动到发间,眉头终于皱起,侧了侧头,语气间的疏离浓重非常:‘不敢有劳。‘
白令的手停在半空,终于缩回来。他久未遇到如此的拒绝和冷淡,毫不习惯,低头看去,许璟脸色冷淡,抿着嘴没有任何搭理的意思,心头的不悦不断扩大,却用笑容表现出来,白令的手有意无意从许璟额角划过,正好擦到眉角的疤:‘可惜了一张好相貌。。。。。。‘这已是完全的调笑口吻了。
此般口气对白令来说再寻常不过,说得自然无比,话尾稍稍上扬的语音更是加重了轻佻。说完这句话,白令以玩味的目光盯住许璟,想看看他会是什么表情。
许璟却脸色不改,露出讽刺意味的笑,刻意放慢语气,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是么,有劳挂心了。‘
白令顿觉有趣,正要接话许璟已经大步离去,目送许璟,他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许璟回到席间,竟看到赵昶坐在上首,和许琏在说些什么。许琏喝得半醉,倚在几上,双颊绯红,朦胧醉眼中流离出不羁神采,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看得许璟再撑不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走到许琏身边抓住他一只手:‘看你喝成什么样子。‘
许琏看到许璟,兴高采烈地靠上来,‘刚才还说阿兄去了哪里,阿兄就来了。‘
想到许琏小时候,家宴上被族中长辈哄着喝酒,醉倒也是这样的神色姿态,许璟眼底笑意愈重,适才的不愉快被抛开,干脆让他靠着,又拿去他手里的酒盏,话却是对着赵昶说的:‘大人何时到的?‘
‘本是经过,听到里面笑语盈屋才进来的。‘赵昶没穿官服,而是穿一身深蓝色锦袍,用五色丝线绣出山海纹样,坐在一群士人当中,言行举止潇洒爽朗,甚为引人注目。
许琏虽然醉得差不多,但一到学问上,引经据典字字不错,谈吐间词句就可连成文章,听得旁人无不惊讶诧异。赵昶一边听,一边与许璟说当年游历的趣闻。平朝少年子弟有游历风俗,赵昶游经之地不少许璟也去过,互相印证补充亦为乐事,二人越说兴致越高,一直聊到掌灯时分,到其他客人陆续告辞依然兴致不减,最后还是许琏醉到犯困,许璟才停下话端,扶着脚下不稳的许琏,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