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都是,只要略一走神,就和手掌的纹路混作一块。
赵琰静静立着,把握成拳的双手缓缓伸到眼前,除了方才勒出的几道红痕一无所有。
他扭过头,说:“父亲,我想看看你的手。”
赵臻也凑过来,看过白令的手后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也是伸出自己的手,白令不由笑了:“你们才多大,这有什么好比的。”
赵昶不允,赵琰于是转问何戎,何戎面上的笑一凝,也没开口。就在赵琰无奈又好奇之际,余光瞥到那边廊下另一个人,欢笑着跑过去,牵住不知到了多久的许璟的衣袖,央道:“许叔叔,借你的手一用。”
许璟也笑了,而赵琰不等他应允,先一步牵着许璟的手,掰开,仔细地看:劲瘦的手上十指修长,食指指节上是被笔磨出的茧,摸上去竟也不比白令手上的薄;其余的,也就平淡无奇了。
赵琰不死心,再看左手,接着讶异一声,想也不想就要把许璟左手拇指和食指上两条细细的黑迹擦去。他擦了又擦,痕迹依然如故,于是满目询问地抬起头,许璟还是笑着,却只说:“擦不去的。”
赵琰年纪还小,自然不会明白这是许璟长年埋首案牍之间,剔除笔尖散落的笔毫时落下的痕迹。长年累月,墨迹渗入皮肤,便再也消不去。
由他看了一会儿,许璟收回手,对赵琰耳语了几句,赵琰听后强忍住笑,乌黑的眼睛往庭园中赵昶身上一转又迅速闪开,也附在许璟耳边说了句什么,听得许璟颔首微笑,然后一大一小才走到园子里。何戎看许璟过来,放下手上的棋子,对许沂说:“你爹爹来了,他棋下得好,让他教你。”
许沂先向许璟见礼,适才何戎夸他下了手好棋,兴奋尚未褪去,行完礼后指着花园一角的荷塘道:“父亲,这荷塘与家中的有几分像。”
残荷枯立,随风瑟瑟。
他指的其实是扶央祖宅外的一大片荷塘,但许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点头去看棋盘,看罢便微笑:“你何叔叔一直让你。”
“那父亲你来下。”
许沂让出位置,许璟就坐下来,沉思片刻落下一子,何戎拈起黑子,放下之前看了眼许沂,温声提醒:“沂儿,好好看着。”
见状赵昶和白令也走过来围观,他二人下了几手互不相让,已不是许沂目前所能看懂,兼之几个长辈下棋看棋的间隙时不时说上几句,更是让许沂听得一头雾水。而不远处赵臻赵琰因无人约管已打闹开,他渐渐也心有旁骛,盯着棋盘出神。
忽然白令一拍他的头:“好了,去旁处玩罢。”
既不见许璟出言反对,许沂也就无甚犹豫地离开鏖战正烈的棋盘,与赵家兄弟一并玩去了。等他走远,赵昶忽地叹气,许璟因而一笑,目光没有离开棋盘:“他体质偏弱,夏夫人多放几分心也不足为怪。”
何戎也道:“小公子生性机灵,等到再大一些心性就会定下来,将军过苛了。”
而白令心下素是更偏赵琰,这时倒什么都没说,只跟着呵呵笑了两声。
赵昶反而无语,索性片字不提,目光专注在棋局上。先前何戎虽然一直在让许沂,但胜负之态一望可知,待到许璟接着来下,竭力而为也不过使局势更为混沌,下到愈后,黑子的布局愈见精妙,而执白的许璟则越下越慢。
这一手已停了颇久,许璟还是凝神不动,眉心微微蹙起。何戎知他为难,神情顿转安逸:“不如重来一盘。”
“就下这局。”
许璟口上应着,手还是不动。而旁观的赵昶却看到一步,手才略略抬起,何戎已笑着摇头:“将军,观棋不语……”
未尽的言语却被突兀的水花声与尖叫蓦地盖住。
52
闲闲说笑的几人听到异响不约而同偏过目光,继而大惊,离得最近的白令第一个奔过去,看清在荷塘里沉浮的人是许沂,步子不由自主稍缓了一下;就这一瞬的工夫,又听见两声落水声,是何戎与许璟一先一后跳进去,白令下意识地跟了一步才猛地收住,咬咬牙,扭开头疾步叫下人去了。
荷塘的水并不深,但为植荷花积了厚厚的淤泥,许沂没有防备地掉下去,一时乱了手脚,既看不清又触不到底,内心一慌,几口水登时呛了进去,扑腾着离岸更远了。
赵昶在塘边看他呛水也变了脸色,扫一眼吓得发抖的赵臻和完全呆住的赵琰,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正要发作,塘中的何戎已站稳,在齐胸深的水中抓住许沂双手,把整个人扯出水面后在怀里抱牢了,给他顺气的同时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到塘边,直到将咳得岔气的许沂递给赵昶,才与一样浑身湿透的许璟从水里上来。
许沂吐出几口水后就好多了,只是还未从这突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死死抓住赵昶的前襟不放,稍有风吹草动就抖个不停。许璟向何戎道过谢后接过许沂,许沂先是不肯松手,待看清是自己的父亲,双臂勾住许璟再不肯放开。
初冬天气池水冰冷刺骨,这点赵昶即便未下水也清楚。许璟一把许沂抱走,赵昶的目光转到自家两个孩子身上,神色愈发淡了,赵臻不敢正视,低低吐一声“父亲”,赵昶只是慢慢走近,又看了眼赵臻,便毫无预兆地扬起手反手甩了旁边赵琰一巴掌,顺势再甩,许璟却不动声色把赵琰扯在身后,避掉第二个。
这一耳光打醒赵琰,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因被许璟挡住,也望不到赵昶的神色,但声音还是听得见的,他听见父亲冷笑了一下,看见身前许璟的衣袍尽湿。懵懂地四顾,又蓦地清醒,一张小脸无可避免地转作煞白。
赵昶盯住许璟不作声,许璟也不让开,僵立时许沂忽然喊了一句“我冷”,赵昶怒气中挣离几分,收回目光,这才发现无论是何戎还是许璟,都还湿淋淋站在秋风里。
下人纷纷赶到,看见这般景象吓得魂都少了半条,根本不用白令吩咐,就急着上前递上干净的外袍手巾,擦水擦泪。许璟看着大夫把许沂带走,牵住赵琰要回去换衣服,但赵琰看着赵昶,根本不敢动;许璟心思一转,忽然对何戎笑说:“仲平,我们几时这样狼狈。”
何戎亦是一笑,脸色发白,但还是过来拉住赵琰,说:“到时候向许沂认个错,打闹也要小心。我知你是无心之过……”
“好了。”赵昶脸色稍霁,“你们先把湿衣换下,这件事稍后再说。”
……
一场风波终于安然收场。许沂本是受惊居多,服过药洗了个澡又睡上一觉再无大碍,他睡着的半天里赵琰除了禁足半日也未多受罚。于是到了晚上,正堂上添灯开筵之时,三个孩子又毫无芥蒂地聚在一起。
接下来几日依然是游猎远足,转眼之间就是最后一夜。因想到次日就要返回雍京,早早的孩子们就没了精神,嘴上不敢问,心里却还指望着忽然有谁说一句多留上几句,但直到入夜就寝,也未听见哪个长辈说出类似的话,于是知道再无还转,只能垂头丧气老实去睡。
十三枝的灯台才点起,许璟就说太亮了,赵昶即刻着人换了盏小的搁在案上,室内顿时晦暗下去,光正好罩住几案四周,黑白双色棋子在光下熠熠闪耀。
约好了下棋,就是抱定一夜不眠的心思,煮好的浓茶热在几步开外,二人隔着棋盘默然相对良久,许璟先伸出手取子,他本欲取白子,但赵昶按住他的手,默默递过盛黑的棋盒,等着许璟落子。
昏暗中彼此的神情不免模糊,下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反而清晰起来,宴时的微薄酒意渐褪,下棋的间隙偶尔呷一口茶,看对方几眼,却无交谈。
棋下到中盘,赵昶说了后半夜第一句话:“怎么想到这个。”
“前几日在花园时猛想起,久未与你下棋,回去怕是再难有这样的闲暇。”
“一盘棋的时间,总是抽得出的。”
“嗯。”
许璟垂着眼帘,无动于衷应道,赵昶也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也低下眼;二人各怀心思,棋自然下得慢,白子局有些散,赵昶也不在乎,许璟就敲敲案角:“走神了。”
打叠起精神一笑,赵昶长吁口气,道:“精神不济啊。”
闻言许璟回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又看更漏,答道:“天要亮了。”
每一子之间的间隙忽然小起来。
即便如此,天色大亮之际一局棋还是没有下完,赵昶把杯中残茶饮尽,浓烈的苦味下清甜也重,听许璟说“总不能胶在这里”,他摇头:“这一盘尤其费时费力。”
“那就是太久不下了。”
差不多是收官地步,敲子声一下响过一下,到后来每下一子震得棋盘上其余棋子都随之轻颤。啪的一声,赵昶使劲把手上的一枚掷在地上,那棋子弹得老高最终落到不晓得哪里,许璟都也不看,归为沉寂后替赵昶另拈了一枚递给他,这次赵昶接过,摩挲片刻,轻之又轻地放下去:“我乏了,下到这里罢。”
“好。”
许璟干脆地放下握在手里的几枚子,顺带吹灭将熄未熄的灯火,阳光借窗口攀高在粉白壁上。
看着无言盯住棋局的赵昶,许璟抓起他还搁在案上的手,停在自己颊上。坐了一夜,关节都僵了,等赵昶手指微微动了动,下人的脚步声正好停在门口,屏气凝神地候着,赵昶手腕一动,手心更暖,贴到许璟的额角发间,忽然开始抖。
手无力滑下,同时声音响起:“进来罢。”
进来服侍的下人未想到赵昶当真一夜未睡,也未想到还有许璟在,进门后皆呆了呆,为首一人低声开口:“将军……”
“收了,回去再下。”赵昶指着棋盘吩咐。
这话听来矛盾,下人们不晓得这是叫收了,还是叫留着带回雍京,又没有再问的道理,只得先不管,应诺完把梳洗用的热水器具放在一旁垂首以待。许璟见状,问:“沂儿醒了么?”
“许公子一刻前已经起了。”
“好,我去看看。”
起身时随手一抹,打散未完的棋局。
来时行程半日,回去费的时间还要多些,猎物与皮毛装了几车,跟在一行人后面。返抵销魂津,时已过午,但短短几里路反倒走得愈发慢。
许璟带许沂共乘一骑落在后面,同杜淮一路闲谈过来,说得还是金石书画,许沂年纪虽小,但跟着李云萝这几月多少学到一些,听得也是饶有兴致,时不时插问几句,杜淮正在兴头上,不仅有问必答,还引申开去,说不完的奇闻妙趣,听得许沂又喜又疑。
远远的,已能遥望到雍京青色的城墙。
许璟似乎瞥见赵昶回了回头,而等他转过目光,看见的只是个背影。他的心思愈加安定,本不过云端中的不真切,风流云散,又是人间。
他只能一笑,不管其中凄凉。
“……所谓天有异象,必有所示……”
身边杜淮不知怎么又说到天象上,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说荧惑太白紫微,许璟遂言:“此刻听了也是枉然,这几日天气尚佳,你若真想听,晚上去杜叔叔家请他指点给你辨认。”
杜淮知道许璟不信这些,笑着指天说:“沂儿你看那太阳……”
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许沂疑惑,拉了拉杜淮袖子;杜淮还指着天,低下头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再去看,当他确定自己所见绝非一时错觉后,语调变了:“是日食。”
53
佳德八年十一月九日,日有食之。天子素服,避正殿,修百官之职。同月下旨,寝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之称,改置三公,丞相胡愈为司徒,御史大夫赵昶为司空,安州牧郑迁进京领司马。
许璟重回尚书台,正碰上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所有奏折上传下达原本均要经尚书台整理递转,而这一个月来文书奏章报表每日雪花一样飞来——天子旨意日日不断,分封行赏,进官加禄,虽不是十万火急的要事,但每一道旨意无不需仔细揣摩章句;更紧要却繁琐的则是各州郡并京中各府年末例行上呈的当年各项岁报,和需要先行请旨的有关来年的税赋减免人才度选的准额,各地不同,丝毫乱不得。整整一月,夜深人静之时,宫中各处寂无人声,惟见尚书台一地禀烛达旦。
不仅尚书台,天子改置三公,原丞相府与御史大夫府均要在处理要务之余再额外分出心思人手,重新安排人事以示领恩;司马公府的幕僚也要在郑迁进京前决定大半,这件事又交到大将军府……就在宫内外诸人开始暗暗感慨为何佳德八年的年关如此难迈之际,新年终于在繁忙中随着大赦的恩旨姗姗而来。
新年许璟与李云萝带着许沂第一次出门,就是去向何戎致谢。李云萝在家中听说许沂落水蒙何戎搭救一事始,就执意要登门道谢,但直到年前许璟何戎都不得空,一拖再拖,才在新年抽得个空,郑重其事地前去拜访。
何府全无年中的热闹,下人领着许璟一家来到前堂,空旷的堂上只见何戎裹着暗色的裘袍,独自一人靠在几上自斟自饮。
他一时未想起许璟一家人的来意,还是李云萝先推一把许沂,许沂规规矩矩朝何戎道谢后他才有些吃惊地把酒盏搁下,微眯起眼笑了:“我真忘了。天气冷,难得你们专程前来。李夫人客气了,我不是同子舒说过了么,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