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可显然很有用。许琏很快抬起头,确认来人后,露出真诚的笑容:‘现在才回来,难道遇上不顺了?‘
许璟先找出件外袍递给许琏,看他不情愿地披上,才说:‘不。倒是你,发烧又不吃药,还赤脚。今天吃了什么?‘
许琏正要分辩,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二公子,药和饭菜都备齐了。‘
许璟反身开门,接过漆盘示意接下的事由他来做,许安会意,替他关上门,瞄到气势弱下去的许琏,偷偷一笑,守在了门外。
无视许琏抗议的目光,许璟也坐到榻上,把药端到他眼前;许琏看看药,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许璟,再去看药,如此反复数次,终于捧过药碗,皱着眉头把药喝了下去。喝完后抱怨道:‘阿兄,若是你喝它二十年,也是宁死不要再喝的。我看这药也没什么用,哪里有一副药喝二十年还治不好病的。‘
‘胡说。‘ 许璟这时唇边才有了点笑,‘你自己说,以前你隔三差五就发热,后来喝了这药,不是渐渐发作得少了吗,怎么没用。‘
‘那只是发作得少了,始终断不了根的。索性不喝,说不定自然会好。‘
‘来,多少吃一点。‘ 说完把食盒推了过去。
许琏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问:‘既然顺利,怎么会才回来。‘
夹菜的手滞在半空,隔了片刻才落到许琏碗中。考虑片刻后,许璟说:‘大人还是有戒心。‘
许琏满不在意地笑:‘现在可能有疑,日子长了,疑心自然就小了。况且别说对我们,除了自己,他怕是再信不得别人。在刘邵那里各色人物见了不少,惟有他,是难得聪明人不说,光遇上大事下得狠心沉得住气一条,就把其他人都盖过去了。太守绝非池中物,这点,我不会看错。‘
‘这我也知道。不然也不会选闻郡了。闻郡算不上大郡,四周也无险要地势,刘邵就是看到这里才愿意放他做个太守。可是刘邵没看到,他的志向决非仅割一地霸一方水土。今天在城外,他指着北方说‘当年太祖就在此地北去百里之地大败前朝大将鲜于通,立下本朝三百年基业,何等英武‘。刘邵给这样的人安身立命之地,还想什么独有天下。闻郡西边的雍城,怕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地方。‘
许琏盯了许璟半晌,方半玩笑地说:‘这个简单,只要大人做到冯州刺史,闻郡也好,东冀的雍城也好,连着那片古战场,都是他的了。对他来说,差的只是一个机会。对了,太祖不也就是在这一带发家的吗。‘
话音才落,许琏没有什么预兆地大声咳嗽起来,忽如其来的咳嗽声让许璟慌了片刻才想起近身帮许琏顺气,待咳嗽缓下来,又去拿了张毯子,盖之前特意探了探许琏的脚,果然冰冷。
用毯子包住脚,许琏又咳个不停,只是没刚才那么厉害;许璟叹气,干脆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咳过一阵没了力气,许琏顺势把头靠到旁边的人肩上,哑着嗓子接话:‘反正现在阿兄会照顾。从小就是这样,任性惯了,当初离家做官,辞官去投刘邵,都没人管,顶多一句‘好自为之,记得自己是许家人‘;现在又在这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阿兄陪着,照样没人管,可祖父却一封封信催你回去。。。。。。‘
许璟感到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说话间许琏无意中把全身的重量都往自己身上靠,他不晓得怎么说才好,或者根本是说什么都没有用,怀里的人呼吸蓦地急促,许璟晓得这又是要咳了,忙扶正他,安慰道:‘能做自己所想不好么,阿连,你可后悔离家?‘
‘悔什么。‘
‘那就是了。‘
许琏苦笑:‘阿兄,我倒想知道,我是待不下去,你又是为什么,从小祖父就最疼的是你,挨父亲骂最少的也是你,为什么你不留下。‘
许璟拍拍他的头:‘烧糊涂了吧,伯父从未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这有什么不好。‘
许琏笑了笑,没说什么。
‘好了,时候不早了,去睡。。。。。。‘
话被响亮的敲门声压过,同时伴着东方诚的大嗓门:‘二位休息了没有,大人请二位过去一趟。‘
许璟许琏面面相觑,事情突然,毫无准备;许璟下榻,拉开门,东方诚一见他就火急火燎地嚷:‘太守有急事告知二位,请二位随我来吧。‘
‘舍弟高热,大人也是知道的,就我一人去吧。‘
许琏却一步冲上前来,‘不必了,既然有大事,这点小病算不了什么。‘
‘阿连,你。。。。。。‘
心急火燎的东方诚护送二人来到太守府,途中许琏一再试图问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东方诚只字片言不肯透露。许璟内心不安,人就更加沉默,这种种的不安猜疑一直持续到见到赵昶的那一刻,但他还来不及问什么,赵昶先行说出半夜请他们过府的缘由
天子驾崩,新帝已定,是先帝的亲弟弟,年仅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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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消息,许璟立刻冷静下来,正视赵昶探询的目光,问道:‘丞相是谁,太尉又是谁?‘
明知附近再无他人,赵昶还是再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徐徐开口:‘丞相是梁冲,兼太尉领尚书事。与新帝即位诏书同时抵达的还有华严和李博慈的绞诏。‘华严任丞相十五载,历经四朝天子,算得平朝立国到今的第一权臣;而任御史大夫的李博慈,因文才出众为人方正,在朝中甚得佳名。
说到李博慈的名字时,赵昶的声调明显一变,而在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绪的同时,却看见许璟钉在座位上,脸色煞白。
赵昶未曾见许璟这般神情,不免关切:‘子舒可是有所不适?‘
许璟半晌无语,想问什么,话全噎在喉中。许琏见状忙问:‘那大人可知李大夫的家眷现今如何了?‘
这一问也把赵昶问得脸色灰败:‘流放西北为奴,现在怕是已经在路上了。。。。。。子舒也认识李大夫?‘
不待许璟回答,许琏替他解释道:‘李大夫的千金是阿兄未过门的妻子,因为去年李夫人去世才拖延的婚事。‘
‘好了,阿连。‘ 还是一脸苍白的许璟突然出声阻止,转向赵昶,无比冷静地说:‘这是私事,有劳大人关心。眼下虽时局动荡,却也是大人大展抱负的决佳时机。若我预料不错,过不了几天。刘公便会谴使来会大人。‘
赵昶等许璟说完后,对刚才的分析不置一言,反而说起与这紧急事态毫不相干的旧事来:‘李大夫与家父是故交,小时候我还向他学过字。先生为人清正鲠直,官场间的往来应酬从不参与,整日只与奏章和书本打交道。。。。。。 ‘
说着说着忆起少年时在李家的往事,一时再说不下去,有些茫然地望向许璟,也是同样的茫然若失。
赵昶重重叹口气:‘我定会想尽办法保全先生的家眷。‘
叹气声激得许璟回过神来,他眉头一皱,复言:‘现在国都定是一片混乱,丞相兼太尉,又领尚书事,还是本朝首例吧。‘
过于冷静甚至到冷漠的口气终于把赵昶从往事来回,赵昶眼底闪过阴沉之色:‘不错,本朝确无先例。梁冲是太后的表兄,虽封爵但只有虚位,没想到他竟能扳倒华严取而代之。‘
‘我在国都曾见过梁冲数次,睚呲必报,性情暴虐,不是能御权的人。如今他掌天下权柄,黎民何辜啊。‘许琏盯着一盏烛火,若有所思地低语,‘只是单凭此人,就算再加上太后,也远远不够扳倒华严啊。何况华严与太后是堂兄妹,单论起血缘来他们还更要亲些。‘
赵昶点头,思索着说:‘如果刘公真的要派人来,到时候自然会知晓原由。我在国都也有不少朋友,晚几天应该也有消息送到。现在多想无益,我这么晚请你们过来,只想把消息告知,至于日后种种,也不是在此枯坐就能计议出的。‘
这话说的在座其余二人点头称是,不知觉中,一夜过去,东方天空上隐约可见蓝光。赵昶猛想起许琏还在发烧,拍额自责一番后,即令东方诚送二人回宅休息。
送走东方诚,天亮了大半,无论是许璟或许琏都早没了睡意。一夜过去,药效让热度退下去,但由于兴奋,许琏面色泛红,平白生出几分艳丽颜色来。
‘阿兄,我赌不到十日,刘邵定会遣使前来,以他的性格,估计会打着勤王的旗帜,杀到国都去呢。‘
许璟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许琏并不惊奇,走进了勾住他的肩膀,尽量轻松地说:‘太守不是说会尽全力保全李大夫一家吗,阿兄就不要担心了。‘
许璟侧头端详许琏的面孔,许家这一辈中最聪明也生得最好的一个,不管什么事都比别人先想到一步,可是在官场中好歹也沉浮了一阵,怎么心思还单纯得像个孩子呢。
想到此,许璟心里不由泛起模糊的怜惜,许琏并未觉察,只当许璟仍在忧心,往下说道:‘当初和李家结亲,就有人说我们许家攀附权贵。如今李博慈冤死,全家流放,如果就这么没了联系,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呢。‘
‘我倒不担心众人口舌。李小姐本因不愿嫁我才拖延至今,若非她的不情愿,许家这次怕也难逃劫难。只是于情于理,我们不该坐视他们蒙屈受苦。‘
许琏不知还有这些崎岖在里面,吃惊问:‘为什么不愿意,是觉得许家门第太低,还是觉得阿兄不曾出仕配不上御史大夫的千金?‘
‘说话不要这么刻薄。‘ 许璟苦笑着轻轻打了下许琏的背,‘无论如何,只希望太守大人能顺利救出李大夫全家。但现在梁冲权势正盛。。。。。。‘
‘失道寡助,此人任由坐骑和猎犬当街冲撞撕咬路人,自己则在一旁哈哈大笑,能得势多久。‘
许璟却摇头,低头缓缓说:‘现在哪里是得道多助,是多助者得道啊。这样下去,势必连场面上的太平都难维持。王者失其鹿,群雄必起而逐之。战乱一起,生灵涂炭,天下苍生何辜。。。。。。‘
‘阿兄不图私名而为天下计,我是学也学不来的。‘许琏双眸幽深,不复往日的潇洒模样,‘可是天下事有立有破,也是天道。我们正是相信大人能匡正当前混乱不堪的局势,才决定追随于他。而且,现在正是验证他气度决断的机会,当初他放弃朝中议郎之位,自请为刘邵从将,缴流寇,清外敌,立下军功寻到忠心的武将后又离开刘邵作闻郡太守,其眼光之远,布局之精,阿兄也是称赞了的。当今天下,到今日,我尚未见过看得比他还远的人物,我既然决心走和祖父、父亲不同的路,此人是不二选。‘
许琏越说,神情愈发激昂,脸色也更红润,目中光芒之盛,连许璟也是头一次见到。
乱世之中,像阿连这样的人才,定不甘心埋没在平常人中。许璟一边听许琏激昂陈辞,心思不自觉地转到赵昶身上许琏说得没错,赵昶是罕见的雄才,也是自己认定的有可能结束一切战乱纷争的人,但是为了结束乱世,他会做到哪一步,会要求天下给他什么;而自己,又究竟能看清楚多少呢。
‘。。。。。。阿兄,你累了?‘
眼前闪过许琏关切的神色,许璟倦怠地笑笑:‘还好,你说得不错,是我多虑了。今天是旬假,你还是睡一会儿吧,看你说得一头的汗,当心又要发热。‘
许琏笑着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目光中还是有探究意味,许璟不动声色地避开,转身向门外走去:‘快去睡,难得有一整天空闲,我还有几封信要回,回完了再来叫你。‘
许璟出门后反扣上门,自是看不到许琏目送他离去后疲惫地倒在榻上,几乎就在倒下去的同时,合眼睡着了。
果不出许琏所料,半个月后,刘邵的使者来到闻郡,但来使见到的只有主簿许琏。追问原因,得知太守患上风寒,已经卧床数日,无法会客。来使停留数日,得到的只有天气渐凉太守病情更重的不幸消息,就连使者自己,也因水土不服头疼脑热不断,眼看刘邵限定的归期日近,使者不得已在连赵昶面都没见到的情况下黯然离去。许琏以完美无缺的礼貌一直把使者送到闻郡地界之外,秋收过的田野上视野开阔,远方的山脉还是青色,几人一路说着闻郡的风俗典故,气氛融洽非常;等到分别时,使者甚至产生了再住上几天的念头,许琏一面以他常人难挡的微笑与之客套道‘日后有闲一定要来多住一段时日‘,一面恰到好处把赵昶带病写就的笔迹颤抖的书信交给来使。
‘这是太守大人抱病写给刘公的书信,请一定转交。待大人病情好转,他将即刻赶到刘公处解释这次的怠慢之过。‘
而此时的太守府花园中,阳光正好,本应在病中的赵昶正全神贯注与许璟对弈,神清气爽看不出丝毫病态。黑白双方战局胶着,局势难辨。
许璟看看天色,忽然开口:‘文允该回来了。‘
赵昶嗯一声,落下一子后说:‘刘公不是因为一部分的变动而改变整个计划的人,等使者回去后,他也差不多该出师国都了。子舒,来郡内的流民都安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