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就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她太不诚实了,要走人。这一招果然奏效,她被逼得向他交底。拿出身份证给他看。原来她跟他还可以算老乡,不仅都是湖北人,她的家乡秭归跟他的家乡宜昌相隔仅几十公里。一种家乡情使两人的交谈终于变得融洽了,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高青莲。
六 相爱
后来她开始反攻倒算,对他进行了极为严厉的谴责,原来他在一心想探明她底细的时候忽略了自己的诚实,也欺骗了她,说自己是岳麓大学哲学系的老师,实际他只是岳麓大学一食堂的炊事员。如果不是他后来不得已说了实话,她始终不会怀疑他的身份,因为别看他身份卑微,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书生气,长相清秀,五官端正,说话温文尔雅,单论模样,比许多知识分子更像读书人。一般来说从事炊事工作的人模样都带点野味,线条粗犷,没有这样超凡脱俗的。她非常惊讶,不相信他是炊事员。这种怀疑显然没道理,骗人者只会把自己说得很好,不可能自我贬损。后来彻底搞清楚了他的底细,她就更惊讶了,她完全不能理解,像他这么秀气,谈吐儒雅风趣,房里有不少藏书的人怎么会从事如此下贱的工作。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奇才,也可以说怪胎。
说他奇才是因为他一直坚持不懈地在文学之路上挣扎奋斗,多少年了,百折不屈,夭志不渝,曾立下毒誓,非写一部传世之作不可。说他怪胎则是因为他对文学的痴迷似乎过了头,竟不惜为之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平常少言寡语,不喜欢与人交往,生活过得既孤独又苦涩。他是本校子弟,父母都是教授,以前读书时成绩也很好,即使考不上正规大学,读个自费班绝对没问题,可他顽固地拒绝大学教育。了解他的人都说他怪,说他蠢,说他自讨苦吃。他知道这是难免的,真正为文学献身的人,怪,蠢,苦,是三道关卡,只有敢于跨越并最终跨越了的人才能达到理想彼岸。他住岳麓山上,有一间小房子。
她的悲惨故事,她的无助,她的近乎绝望的眼神,使他收留了她。他以为自己是大发慈悲,救人于危难之中,实际他的潜意识中含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他绝不肯承认罢了。在这件事上他始终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没有任何邪念的正人君子,即使仅过了三天,当她看见他每晚去朋友家借宿,实在于心不忍,用很节制的挑逗留他过了夜后,他仍不肯承认自己先前有一点这方面的念头。他非把这件事想象得纯洁高尚,才能从中体会到真正的快乐。过了几个星期,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她开玩笑问他当时收留自己是不是有这种打算,他仍一本正经地表白自己当时怀着的是百分之百的菩萨心肠。
他们相爱了。虽然这种爱来得太快,没有经历时间的考验,而且好像两人的动机并不那么纯,她求的是暂时稳定,他求的是肉体之欢,但浓情蜜意,缠绵缱绻,如胶似膝,精神交流也一如肉体的交欢,那么的熨贴,那么的严丝合缝。当然,爱情初期一般来说都是这种症状,一时半会不会变,管得了多久,却不好说。两人都知道,但不说破,这么甜蜜的爱情,短时间根本尝不过来,谁有闲心想以后的事。平日他在食堂用餐,真正的近水楼台,靠山吃山的命,省是省,却是多美的味都难免有点淡,如今终于有了家的感觉,悄悄从食堂偷了个炉子,再买了百十斤蜂窝煤,开伙过日子。高青莲在家是个金贵小姐,脚边倒了扫帚都懒得弯腰伸手,现在于艰难的困境中觅得了一片舒心随意的安稳山寨,凭是从前多尊贵的身体也不敢显摆了,倒无师自通的有了贤惠温柔的样子,找件牛希咬的破布衫,剪角修边,做一围裙,居然立刻就有了家庭妇女的模样,生火做饭,烧水买菜,把已到而立之年却从未品尝过家的滋味的牛希咬伺候得妥妥贴贴,直像掉进了蜜罐。苦人儿不知积了什么德,竟于苦命中享了一段真真的艳福和口福,性欲饱和,膘肉直长。
每天无事她就看他的手稿。他多年的练笔之作,堆起来有半人高,够她看好一阵的,因此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分。虽然这些小说没有一篇发表过,但好歹算小说,带着一种了解他的心情沉浸其中,她觉得不乏乐趣,因为不光能欣赏,最主要的是可以给他提意见。他如发表过一些东西,她会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上,可他屁也不是,她便觉得自己跟他是平等的。她认为他的小说气氛太阴郁了,而且没有一点情节,枯燥无味,这样的小说肯定难以发表,即使发表也肯定没人爱看,那就谈不上能出多大名,劝他写点有看头的小说。对于她的意见,他既觉得不痛快,又有点惊讶,她能感受出他小说中的阴郁气氛,说明她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
甜蜜经不起品味,平淡的感觉渐渐浸透了两个年青人的生活。这是必然的,两人对此都有心理准备。她想出去找份工作,他知道迟早会这样,自己不可能养她一辈子,但是现在就找,似乎快了点,这种生活他还没过够呢,觉得给她找工作至少应该是一年以后的事。见他不乐意,她便趁热打铁地说我们干脆结婚算了。她以为自己比他年轻8、9岁,又是主动提出来的,应该没问题,哪知他却有点装疯卖傻。她倒并不介意,因能够在他这安定下来,她已非常满足,再一个他也不是很对她的胃口,她还期待着嫁有权有势的男人呢。
七 老道
以前黄昏时分他总是去爱晚亭散步,在喜欢来山中散步的闲人中是一个有名的孤独者,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伴,引得人们窃窃私语,说老光棍终于知道摘花攀柳了。30岁其实不算老,但对未婚之人来说,所谓的老却也贴切。他知道人们现在对自己有所议论,后来就不再去爱晚亭,天天带她去云麓峰散心。他向她讲岳麓山的传说,讲岳麓山的人文景观,讲自己对这山的感情以及跟山有关的幻想,而这所有的讲述,都源于他的文学情怀,说他此生注定要写一部有关山的书,以山传书,以书传山,他今生今世的命是与山绝分不开的,山是他的造化,他是山的造化,自从他下决心把自己这辈子交给文学后,他就与山一体了,山不能没有他,他不能没有山。听得她有一天差点为他对山对文学的真情流出泪来。不过第二天她就嘲笑自己的这种感动,开玩笑的说如果跟他生活一辈子,一定会跟他一样变得神经质。他本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娶她,听了这话,立刻消了此念,他不能接受一个对文学缺乏尊重并出言不逊的女人。
岳麓峰头一年有很多时候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大概跟峰头的云麓宫有关,半空中的云烟和道家气息融合在一起,肯定形成比自然云雾更浓厚的云气。云麓宫巍峨地高耸于峰头的苍松翠柏之中,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座宫殿,站在上面能俯瞰全城,颇有一种无为而镇天下的气势。前些年红色风暴席卷而至,道士们不知是哪来的真经,读不懂也挡不住,纷纷做鸟兽散。如今风暴早已远去,山风是自然的山风,气息是道家的气息,道士们便又回来了,修葺了毁圯的宫墙,扫净了满是秋叶的庭院,供上三清像,燃起祷祝香,做起了功课,拂起了道袍,重现了往昔神秘肃穆的气象。
牛希咬喜欢云麓宫远甚于爱晚亭,只不过比较难爬,故以前冷落了这通天接地的云麓宫。他大概有一年多没上来过了。山上似乎有新的气息,新的气象,给了他不少新感觉,以至他觉得这不仅是散步,更是修练,精神方面的,与身体无关。
他们喜欢坐在宫殿左侧的一块大石头上谈天说地。大石四周生长着两棵梓树,不高,枝叶却异常浓密,左右两侧合围,就把这块大石严严地罩在了阴影里,叫它动弹不得,人坐其上却更得自由。前面是一块坪地,东北侧一线是一溜的长廊,红漆木柱,廊顶和檩椽均雕龙画凤。长廊北边常有风呼啸着从山下吹上来,仿佛它跟人一样也幻想着通过这道家的清净之地得道升天。
坪地里有一老道在练太极拳。
老道约摸60多岁,一头长发,像女孩子的发髻一样盘在头上,灰蓝的布衣,土黄色的布裤,船形的圆头布鞋,打着绑腿,鹤发童颜,铜脸高鼻,神清气爽,身姿矫健,稳稳地守着丹田,那架式,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高青莲就说真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道光与常人的目光究竟有什么不同。牛希咬说最好别看。为什么。看了准吓个半死。她不信。其实他也不信,不过凭感觉随口一说,哪知却被他说中了。有天不知什么缘故,老道缓缓地翻着掌,向他们这个方向转过来,手起处,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推来,震得空气都微微颤抖,只见老道忽地打开双目,放出两道青光,那光仿佛有着千里万里的深度,笔直地刺将过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直透他俩心底,似乎扎出了一窟窿。他还好,只惊了一下,就沉稳了,她却给吓得猛一激令,牙齿直打架,咯咯咯锉出轻微的脆响,过了半日兀自还抖不停,真真就是半死不活样。她软软地靠在他肩上,被他的体温捂了一个时辰才缓过劲,在夜色中下山时趑趄得让他好不厌烦。这之后两人非但没被老道吓住,反而怀着更大的兴趣来山上散步,对老道格外关注。
“我一直听人说云麓宫有一道人,功夫深不可测,即使四五个彪开大汉扭胳膊拽腿紧紧摁住他,突然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得滚出7、8丈开外。他还会药功,一些现代医学治愈不了的怪病,只要求动了他,保证手到病除。不过他轻易不给人治病,说‘病就是命’,得了病,说明你该得病,这病是对人的惩罚,或者是对前世罪孽的惩罚。这理论显然带点佛学的味道,所以人们怀疑他也是佛门弟子。但半山腰的麓山寺和尚不承认,说他的道学自成一派,与他们佛学虽有相通之处,毕竟是两脉两门,并无必然联系。以前来宫里见过不少道士,大多是轻浮放纵之徒,除了一身道袍,跟平常人没两样,看他的架式,跟那些道士截然不同,人们说的那个道人显然就是他。”
“没想到这座小小的山上还有这样的奇人!”她赞叹道。可他听了大为不满。
“什么,小小的山?你根本不懂,这是座最神奇的山呢,钟灵毓秀,人文和仙气融为一体,能化育万物,造绝世之才。不相信,以后你会看到的。”
“老道在这多少年啦?”
“打小就入了道,后来云游四方几十年,重回道宫大概不过5、6年吧。”
有一天,他俩看老道练拳入了迷,忽然老道再次打开眼睑,哗,就觉一道灼人的亮光直射过来,如春雷响过后的一道闪电,划破紫色天空,同时也好像把他俩劈成了两半。两人麻了半天才清醒,竟发现四周的山林依然在做出激烈反应,每颗树似乎都剧烈摇晃,掀起一股狂风,刮得整个山头好像都晃动起来;山外的云气也猛烈翻滚着,好像带着风声,呼呼地传向四面八方,不知其去几万里。
紧接着他俩听到头顶上方响过一声凄厉的长啸,喷着血气荡在他俩心里。
突然一切又被改变了,感觉也变了,回想老道惊人的一瞥,似乎是幻觉,是想象的错误,是灵魂因着仙气的自我恐怖。
恍然有隔世之感,有再生的轻松,她颤抖地问:“他刚才是不是看了我们一眼?”
他却答非所问:“以前我觉得山上有仙气,但现在我觉得更多的是妖气。”
“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难道没有一点这种感觉?”
她本没有,经他一问,被他的语气诱惑了,觉得他的话有理。可吸吸鼻子,嗅觉不灵,便又一脸茫然,全是植物的清香,哪有妖气?不过转念想,妖气用凡人的鼻子是嗅不出的,似应相信他的看法。
他俩有段时间简直是全神贯注地研究老道,全然不知这种研究毫无用处。他俩对老道的兴趣也引起了老道对他俩的注意。也许最初他不太喜欢他俩,后来感到这俩家伙并不讨厌,便不再用那种像闪电的目光看他俩,眼神柔和多了。有一天他甚至停止练拳,慢慢走到大石边。他俩虽觉得他飘然若仙,很是佩服,却不免有些紧张,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他的仙气和仙体跟现实世界距离太远,怕自己被带入他的世界。
“你俩真是恩爱的一对,但据我观察,你俩的蜜月应该快结束啦!”
“我们没有结婚。”他微笑着回答。
“我知道,并不是结婚后才有蜜月,恋爱同样也有蜜月。”
两人都吃了一惊,不明白他怎么说得这么准。
“你俩是干什么的?”
一阵沉默。对他俩来说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一个是工人,一个则连身份都没有,说出来实在没面子。可他俩忘了,老道是出家人,心里根本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别说好歹还是个工人,就是无家可归的叫化子他也不低看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