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静,形成了两个极端,都不合他的意。便在桃林里溜达起来,希望能看见一两个跟他一样的闲人,这样也许不至于太孤单。岛上的风比沙滩上的风似乎有劲一点,吹得桃树没有一颗不摇摆,仿佛无数穿着绿色裙子的小舞女,做着舞蹈前的准备活动。除了桃树的绿,还有青草的绿,两种绿既相同,也有差异。相同的是绿的纯,不同的是绿的姿式。桃树似在乱摆,而青草则是一齐有规律地晃来晃去。他把注意力从桃树上转到了青草上,饶有兴趣地看它们随着风势掀起一道道绿浪。突然,他发现在这片整齐划一的绿浪中出现了一只小船。因为小船没有用船头顶着绿浪,所以浪一起它就被淹没了,只有等浪落下去才现出来。它显得十分危险,使他不由得顿生怜悯之心。不过怜悯中他又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一般来说,小船儿若胆敢跟浪涛平行,那是肯定会被浪涛吞没的,可是这艘小船居然没有。他被吸引住了,瞪着眼睛走近去看究竟。他当然知道那实际上不是小船,而是什么东西,他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东西这么讨厌,起伏于绿浪中破坏这绿的诗意。吓一大跳,竟是一个人。此人半边身子被草遮蔽,闭着眼睛,头发散乱,一脸苍白。他的心咚咚跳,以为碰上了死人。细一看,胸脯一起一伏,喘着气呢。再细看,竟还是个女的。他怀疑这是一个跟男友闹别扭的小女子,四周搜索,却没发现人。便猜想可能是个疯子。决定走近再看仔细点。脚步声惊醒了她,忽地挺直身子坐起,拨开蓬乱的长发,睁着惊恐的大眼看着他。他再次大吃一惊,不为别的,只为她那惊世绝俗的美貌。这真不可思议,一位这般艳丽的女孩竟躺在草丛中任风吹拂,要是这会来个歹人,可不是太便宜了他吗?牛希咬心里便生了一种怜香惜玉之情,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心痛,哪家的碧玉,如此不知珍爱,竟使之孤独地沉睡于这人迹罕至的荒岛上?他为这副情景不禁愁怅起来,老天真是不能理解人心啊,竟使他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心境碰到这么一位小美人儿。他想上去搭话,但她一脸的惧色,显然怕他图谋不轨。他便算了,想来她肯定有悲苦之事,甚至可能遭了什么大灾祸,此时一定五内俱焚,不愿搭理人,他若不知趣,必会给予她新的愁苦,还是让她继续安静地躺着吧。他转身出桃林,沙滩上散起步来。一弯温柔的月亮在东边天际现了个朦胧的影,桔黄色的光只比渐渐变黛的天色显一点眼,不细看简直看不出它的美丽。比它更不显眼的是几颗星,小小的白点,各据一方,大概觉得还不到露脸的时候,所以昏昏欲睡。秋天的江风非常凉爽,他舒服极了,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随着夜暮渐浓,江水也逐渐变成了墨绿色,粗看静极,好像凝固了,只有偶尔看到浮于江面的污物慢慢北移,才知它原来还是流动的。似乎夜色越重,沙滩越柔软。这种感觉颇有意思,说不出理由,但绝对真实,因此他的心情开始好转。当月亮由桔黄色转红,秋风渐猛的时候,他对这座桃花岛已兴味索然,可以离开了。然而真是这样吗?似乎不是的,因为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脚步被一份牵挂束缚了。起初他疑心这份牵挂是假的,但品味了一会才知很真,真得令他心酸,同时也极怪,怪得让他心颤。便呆了,痴了,孤立水边,听秋风下渐渐清晰的江涛。
“喂!”隐隐好像从远方传来一声呼唤,细微,清脆,但方向不明。
他仍呆着,但不痴了,感到这声呼唤跟自己有关,即使无关,也像曾听到过。
随着那声音的消失,江风再次变猛,掀起了他外套的一角。
“喂,叫你呢,没听见呀?”
这下方向很明确,他听出来了,确实是冲自己来的。不由又是一惊,在这么一座荒岛上,他一直以星月为伴,江风为俦,再没别的朋友,是谁对他发出这种只有熟人之间才会发出的声音呢?有点害怕,但还是硬撑着,僵硬地扭过脖子,看见夜暮中有一条修长的人影向自己移动,突然站住了。
“我叫了你好几声。”
他兀自没醒过来,又呆了几秒钟,方才做出回应。
“叫我?”
“不叫你叫谁,这里又没别人!”
“可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用不着解释。不过我想问你,如果一个女孩子碰到了困难,想请你帮助,你会不会因为不认识她而拒绝?”
他不知她要帮什么忙,不敢贸然回答,可马上又觉得这未免太胆怯了,于是硬着脖子说:“当然。。。。不会,如果我能帮的话。”
“你肯定能帮,否则我不会找你。”
他认出了她,就是刚才在绿浪中载沉载浮的姑娘,身段很迷人,长发披肩,半边被月光照着的脸显得十分娇美。
“借打火机用一下。”说是借,口气却像下命令。
“我没有打火机。”
“什么,没有?”她惊叫起来。“你不抽烟?”在得到了肯定回答后她用怪异的腔调说:“男人竟然不抽烟!”好像她既鄙视这种男人,又不相信他是这种男人。
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伤害,心里不是滋味。
她指着远处那对情侣说:“那你去替我向那个小伙子借,我想该不会碰到的两个男子汉都不抽烟吧!”
她的口气越来越像下命令,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美,他准定早冲她吼上了。当然他也知道,如果她不美,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他的好奇心使他压住了一点点怒火,一时也没搞清到底该不该帮她去借,不过她借打火机的目的是必须先弄明白的,否则她如是疯子,想烧桃林,那她进疯人院,他得进监狱。就问她要打火机干什么。
“我手表不见了,估计可能掉在草丛里,现在天色太暗,只有借打火机来找。”
他哦了一声,明白了,随即又疑惑起来,她是不是怀疑我拿了她的表,难怪说话这么没礼貌。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对她的抵触情绪消失了,决定替她去借。可走了半程忽然改主意,对她说:“我不认识他,这样去借显得太猛浪。这样吧,我们先找找,实在找不到我再替你借。”
“随便你,反正不管怎么着你必须给我把表找到。”
“你该不会怀疑我拿了你的表吧?”
“为什么不,刚才你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不怀疑你倒是怪事。所以你要表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须把我的表找到,否则你就有偷表的嫌疑。”
他暗暗叫苦,却并无被冤枉的怨气,回想自己刚才接近她的情景,确有点鬼鬼祟祟,正如人家所言,不怀疑倒是怪事。便觉得还应该感谢她这样直言不讳,不然悄悄叫个警察来,即使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免不了受气,何况证明不了的话,麻烦更大。
那片草地被桃林覆盖得较严,淡淡的月光根本照不进,所谓的找,其实是摸,他双手完全贴着草地,乱摸一气。湿漉漉的感觉很舒服,但有时免不得碰到坚硬的小石子瓦片什么的,把手指划得生痛。也不敢嚷,怕丢脸,他觉得她不是个好惹的姑娘,虽然看上去叫人心疼。
忽然一声惊叫,她说找到了,黑暗中举着表朝他挥舞着。他看不清她的脸,无法判断这会她的兴奋表情是真实的还是装出来的,也不想弄清这个问题,重要的是麻烦解决了。他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此前老实说他总担心这姑娘想搞讹诈。
两人去江边洗手。通过这件事,似乎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有交流的意思,就坐在沙滩上说话。她先坐下,他后坐下。在一点点诧异中他感到自己好像老有点背动。为什么会这样,他很想弄明白,可说着说着就把这心思叉开了。你是干什么的,他问她,为何孤身一人睡在桃花岛上。中南工大学生,她说,读了几年书,听说这儿风景很美,可从没来玩过,今天忽然有了兴致,就一个人来了,玩了一会,人困身乏,竟不知不觉倒在草地里睡了一觉。这种解释自然不可能让他相信,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她是一位非常奇特的女子,仿佛笼罩在一片半明半暗的纱幔中,让他看不真切。他提了几个跟工大有关的问题,她的回答不是模棱两可就是完全不着边际。她身上存在很多疑点,他起初直言不讳地指了出来,要她解释。然而她的解释非但没有消除他的疑虑,反而使他的疑团更重,以至后来他竟有点害怕了。找到那块表他原以为麻烦完全解决了,哪知不知不觉间他隐隐觉得一个更大的麻烦正逐渐包围着自己。那是一种他无法想象的麻烦,越是难以想象,他越害怕。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四周是如此的富于诗情画意,哪知却出了这么一桩荒唐奇特的怪事,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与他并肩坐于沙滩,有关她的来历和身份却像雾一样,几乎罩得他辨不清方向。他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仿佛胸腔里奔腾着一匹野马。他觉得不能老是这样跟她捉迷藏,不管是不是一件麻烦事,都必须尽快弄明白。便突然严肃起来,紧紧盯着她,口气强硬地问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她非但没被吓住,反而被他的严肃相逗笑了,说你这人才有意思呢,干嘛这么在乎我是谁,你是不是怕我是个坏女人,缠着你给你惹麻烦。他没想到她能这样敏锐地看出自己的心思,脸立刻红了。她坚持说自己是工大的学生。他坚决不信。她便偏着头要他猜猜她是干什么的。“你像是哪个娱乐场所的女孩。”她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银铃般的声音像一颗颗珠玉抛向月光如霜的夜空。她的笑声中含着一种深刻的悲伤,自己如此的纯洁,即使穷途末路也守身如玉,为此甚至差点同那股迫使她堕落的邪恶势力拚命,哪知却被他当成了堕落的女孩子。她心里不觉一惊:“难道我脸上有一种堕落女孩的气质吗?”笑过她就阴了脸,依然偏着头,抬起来看一轮皎洁的月,感到那漫天的月华好像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便愈发为他这句话感到无限悲凉,恨不得骂他几句。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悲凉,但看出她不太高兴,就立刻知道自己说过头了,确实,看看她的脸,那么纯洁,洋溢着清纯的气息,完全可以跟天上的月媲美,怎么可能出自那种肮脏之地!便忽然羞愧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样猜疑她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自己的害怕,因为只有那种场合的女孩才可怕,这种心思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有些丢脸,哪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害怕。她起先不打算计较他的无礼,随即又感到咽不下这口气,便问他为什么这样猜疑她,是不是存心侮辱她。他只好道歉,解释说:“怪不得我,你太假了,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确实,她不好否认,默不做声,轻轻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她问他:“何以见得?”
“你的话漏洞太多。”
她拢了拢长发,抱着膝盖,把脸搁在膝上看着他,然后正过头,翻着眼皮又去看月,脸上现出很凝重的忧郁神情。他便陪着她看月,不说话。这时,流水声就清晰起来了,嘶哑的漫上沙滩,再沉闷地退回江中。两人的呼吸渐渐开始一致,然后跟这水声也一致了。一股凉风吹来,持续了很久,她在风中幽幽地说: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工大的,也不是学生。”
“这么说你是本地人,怎么却讲普通话?”
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难怪这么会骗人,原来是学电影表演的。”
“我已经说了,我什么也没学到。”
“但毕竟学了,而且你有学表演的强烈欲望,这说明你骗人方面很有一套。”
“你怎么把表演跟骗人混为一谈?”
“我一向认为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那你怎么看那些明星?”
“他们统统是骗子。”
“真没想到世上竟有人对明星抱着这样的偏见和敌意。”
他对明星的出言不逊惹得她有些不快,便又露出了先前那种神秘兮兮的样子,目光躲躲闪闪,说话吞吞吐吐,再次搞得他心里有些不安,也叫他有点不快了。按说他们的交谈是比较愉快的,不然不可能维持这么久,但她老是云遮雾罩,不让他彻底了解她的底细,这叫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便猛地冲她瞪起了眼,说话严厉起来。她不禁又是一阵笑,竟还很放肆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那意思似乎是嘲笑他胆子太小,疑神疑鬼,把一个本来很简单的话题弄得这样复杂,将本来很轻松的气氛搞得这样紧张。他很少跟女孩子接触,这方面极缺乏经验,与这种善变的女孩子交往,他只有糊涂的份,她一个皱眉,一个噘嘴,一个瞪眼,一个扬首,一个微笑,都能叫他心神不宁,疑虑重重。幸亏她只是善变,并不懂得控制小青年的手段,否则利用他既想占便宜又怕上当的心理,完全可以将他玩于股掌之上。尽管她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总觉得她还是有一些欺骗,想讹她一下,就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她太不诚实了,要走人。这一招果然奏效,她被逼得向他交底。拿出身份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