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很义气地回道:“毛哥话里从不藏奸,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毛哥从来都是讲信用的。”
有些人睁着眼说瞎话,自己明明是在撒谎掉屁也想叫别人说他是在说实话,这种自欺欺人的小人大都摆不到桌面上来。阿毛听生哥奉承他很是高兴,他把嘴朝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肚汉撅了撅,又努了一下目,示意他出列到桌前来。
这家伙看上去有些驽钝,挺着个大肚子到了桌前。据说他能喝三十扎啤酒,折合成公斤数大约二十公斤,在当时的青岛港上是首屈一指的。德国人在东镇啤酒厂做广告举行饮啤大赛,每年都是他的冠军,连德国的啤酒王詹席斯都少喝他一扎啤酒。他来到方桌前,很傲慢地用手指了指肚子,然后伸出拇指在胸前翘着,意思是说不用比了,拿啤酒来我喝就行了,反正青岛港上每年的饮啤大赛的冠军都是我的,比赛时我喝酒都是不掏钱的,而且还有大奖。他只在那里等着别人往上端啤酒了。
疤根、强子和这些人是一个筹码,整天家与这些兄弟打交道,混迹于他们其中,熟悉他们的恶习和黑话,最了解懂得他们的心理。疤根见这个伙计在那里手按着桌子,咂巴着舌头只等着喝啤酒了。疤根知道阿毛这个土杂岁对手下喽罗的苛刻,他只管叫他来比试,但决不会拿钱去给他买啤酒,啤酒得他自己掏腰包。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他与他的主子阿毛都是同一货色,若是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也就罢了,他这个是属铁耙的,到处盘剥搜集划拉,只进不出。你想从他的腰包里掏分钱,比要他的命都难。他就没想到阿毛叫他来比试,会叫他自己掏钱去买啤酒,让他自己出钱买了啤酒来参加饮啤大赛,这种做法对他来说不是太习惯。再说他出门身上从来不带钱,只带着一张嘴。
疤根对他们这些人心里是有底数的,简直是了如指掌。疤根冲着他那得意的样子,道:“哥们,怎么净拿些德国人的洋玩意来吓唬兄弟们?那些驴尿你也能喝得下?喝驴尿不如喝咱自己兄弟们的尿。”
刚才阿毛给这位大肚子汉撅嘴,叫他出列时才发现这位吃喝惯了别人东西的兄弟只带了张嘴来比试,并没带着啤酒来。他正私下里在肚子里恼火,想想个招儿补救。听疤根在那里驴尿人尿地聊开了,他心里一动,心想这到是个办法,事到节骨眼上只有如此了,反正那德国人的啤酒自己也喝不来,味道跟驴尿差不多。驴尿,人尿都一样啦,反正是尿;先叫伙计喝了,我先赢了这一局再说。他摇了一下胖脑袋对身旁的一个喽罗道:“去,到灶间里把家把什拿过来。”
那个喽罗小跑到灶间,从里面拎出两只黑陶罐来。这东西是那个年代,老百姓用来从井里汲水或撒尿屙屎使用的器具,工业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干什么都用它来替代。青岛附近的土著都称这种黑陶罐为“尿罐”,没办法,这是青岛人的祖先留下来的对这种生活用具的称呼。当时胶澳地区的人们都这么说:挑着尿罐去挑水,挑着尿罐到坡地里去送饭,挑着尿罐到坡里去浇地。尿罐是穷苦百姓的生活伴侣,它的使用率是百分之百。
那个喽罗把两只尿罐放到了方桌上,阿毛赢第一局的心切,他把握胜券,只等赢了。迫不及待地对老儒腐说:“我说先生,这尿怎么喝?喝几泡?咱这满屋子人的尿他都喝了也不够。”
阿毛说话时傲气冲天,说完他又把双臂抱在胸前,两眼看着天花板,露出不屑一顾,不可一世的样子。
疤根听完阿毛的话乐了,他上前一步道:“毛哥,我看大可不必,叫这位兄弟喝满屋子人的尿,那样太委屈这位兄弟了。我看这样吧,我们出十个人往这个罐子里尿,你们出十个人往那个罐子里尿。对方各出一人,以一口饮完为赢,倘若吐了,饮不完为输。你看怎样?”
阿毛这边还没说话,智儿在后面急了,心想:我的娘哎!你这个可恶的疤根哥,冷不丁地又叉把起我来了?我在崂山里喝尿,那是为了治德国人的枪伤,今个儿喝尿……他在后面烦着。只听阿毛应声道:“行,这办法行,我看行!”说完他又鼓励他的那个大肚子喽罗说:“伙计,没问题吧?十个人的尿,这才到哪来?比起德国人的驴尿差远了。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添一添。十个人的尿一仰脖一口就下去了。”
他在这里说得轻松,大肚子汉可就犯了难,他平日家依仗着黑帮势力,搜刮民财,菜市场的地皮都被他刮去尺半厚。背地里作威作福,每天吃香地喝辣的,大肉大鱼穿肠过。到了晚上睡觉时到窑子里找个小娘们搂着,那扑鼻的德国香水味熏满全身,满屋子香气缭绕,要多惬意有多惬意。他哪里经得起人的尿臊恶臭味的熏蒸,更何况叫他喝尿了。当他听到叫他喝尿时,他的植物神经就开始反应,令他作呕。他的胃里就开始翻滚,站在那里有些支撑不住。
疤根把尿罐子从桌子上提到了地上,对兄弟们说:“今天早上喝稀粥的过来尿。”
那个年代德国人统治青岛港,穷人多半都挣不出吃的来,大多数都食不果腹,一天三顿都以稀粥为主,营养不良,很多人都是三根筋吊着个脖子。这屙屎撒尿也就有了讲头,于是就有了胖人多屎,瘦人多尿的说法。
人穷了,家里没有吃的,必然要多喝稀的充饥。稀的喝多了尿就来得多,这是人体消化系统不可悖谬的生理机能。疤根选出了十个高大的兄弟;人大尿脬子就大,他们稀里哗啦一顿工夫就尿满了那只尿罐,足有二十来斤,够那位大肚子汉喝一壶的。
疤根把尿罐端起来放到了方桌上,尿罐里的尿热乎乎的,尿中的臊臭味趁着热劲散发出了强有力得刺激气味,有多难闻就多难闻,那味道熏的人们干哕。
疤根放好后,用手拍拍尿罐子,笑着对那位大肚子汉道:“来吧,哥们,味道好极了!”可能那混合的尿臊味已经钻进了他的鼻子,他一边扭歪着鼻子一边用手掌扇着风驱赶着臊臭味,又道:“怎样?毛哥的输赢就看老弟你的了。”
大肚子汉没了刚才的神气,哭丧着脸,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咽不下这口尿。他歪头去看阿毛,阿毛见状急了,从地上抓起一把斧子,对着他吼道:“怎么?兄弟们的饭碗都砸在你的手里了?”
疤根忙制止道:“毛哥不可,你这是奏什么?咱们今天说好不动粗,不见血腥。咱哥们输得起,赢得起;咱哥们输也义气,赢也义气!”阿毛只得翻翻白眼把斧子扔在了地上。
疤根见阿毛扔了斧子,指着尿罐子里的尿对大肚子汉说道:“老弟,请吧,看你的本事了。”
大肚子汉很不情愿地趴在尿罐子上喝了一口,他含在嘴里半天也没下咽,他歪头看着他的那帮兄弟,众目睽睽地都在注视着他,他无法再从嘴里吐出来,狠了狠心咽了下去;一口,两口,他咽得那艰难劲就像是让他自己走向刑场。突然他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大概连五脏都倒了出来。
疤根笑骂道:“你他娘的,纯粹是个笨蛋,一口尿都喝不下,跑到这些爷们跟前充什么大头?”
老儒腐这时开了腔,说道:“毛哥,怎么样?看到了吧,没有疑问吧?我可以宣布生哥赢了第一场吧?”
阿毛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知半年先生,你虽是生哥请来的,可也别偏得太大了?我这边尿罐里的尿还没个主呢?”
老儒腐从恍惚中醒来,但他不认自己疏忽,他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道:“毛哥,不是我强辩,我了解这帮子兄弟,这些兄弟命太贫贱了,喝个一罐子两罐子的尿是没有问题的。”
本是赖皮出身的阿毛,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他哪里听得进老儒腐得只言片语,他要眼见为实,输的心里塌实。
智儿苦笑不得,没等疤根、强子等知道他在崂山里喝过尿的众兄弟们说话,就从队列中走到了桌前。对这尿臊味儿他是熟而又熟,就在前些日子,也就是他在崂山里喝了十个兄弟们的尿,蒙克尔医生给他做完手术出院回到湛山寺后不久。崂山里的一帮子土匪,听信流言蜚语,说是湛山寺里藏有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时,遗落下一颗唐僧的舍利子,这可是佛教界的无价之宝,价值连城。崂山里的土匪使用了种种手段也没弄到那颗舍利子,最后索性把他们师徒几人禁在屋里不准出门,智儿就是喝他师傅的尿活过那七八天的。
尿,对于一个频临干渴而死的人来说是甘露;对于那些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人来说是恶臭,可令他们呕吐,窒息。
智儿对饮尿不敢说有研究,起码他饮过两次,一次是为了救命;一次是为了活命,这次是为了生哥争夺地盘。在这青岛港大码头上生哥能否站住脚根,第一轮比试胜负是否被淘汰出局就看他的了。智儿心里明白,如果不赢;平局就算输了。这尿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他也要喝下去,且不能呕吐,权且和上次一样当做救命的尿。
智儿双手捧起了这罐子尿,咕咚,咕咚,一会工夫那罐子尿就一饮而进。阿毛手下的两个喽罗看到智儿喝尿的神态,手按胸脯恶心的干哕了起来。阿毛见了气不打一出来,他抬手扇了两个喽罗几个嘴巴子,道:“他妈的,这男人尿比他妈的窑子铺里的那些臭婊子们的尿好喝得多,你他妈的能喝了那些臭婊子们的尿,就喝不得男人的尿?”他骂骂咧咧的突然看到了那个唱戏的兄弟也站在生哥的队列里,顿时傻了眼,泄了气,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他想找条凳子坐下,可他留下唯一的一条凳子又在老儒腐的屁股底下。他看看生哥带来的兄弟们个个精神抖擞,再看看自己带来的这些不争气的痞子们,抽大烟,嫖娘们,个个精神委靡。那样子一看就胆怯了许多,即使比试下去也肯定是输。如此比试下去还不如不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毛想到这里双手抱拳,道:“生哥,我不说输,但我不比了,我的那方小楼归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他一招手,带着他的那帮子兄弟走出了长江源茶馆。
第三十九章 访公馆询事由 阴阳先生遭斥
阿毛无声息的在青岛租界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疤根、强子接收了阿毛在青岛租界里的一切黑道经营项目,原先的阿毛的那些买卖管理者,如车行的老板、地摊收费主持等等,基本上全部留用。
强子差兄弟们把阿毛的公馆里外刷新了一边。冬生到海滩上的草棚子里把山里妹、爷爷接到了公馆里。
老儒腐择了个黄道吉日,他们在公馆里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会,庆祝在青岛租界里从此有了落脚之地。冬生高兴地对爷爷说:“爷爷,你从此以后就在这栋小楼里养老吧,还是叫山里妹在你身边伺候你!”
爷爷高兴地咧着嘴一个劲地笑,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像是一个新生儿,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一生七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和他那上知先秦下知现今的满腹引人入胜的野史故事,来到这座小楼后突然得完全忘却了。这里的一切他都觉着希罕,与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甚至觉着有些希奇古怪。他像村中的土学究,突然地进了皇宫来到了皇帝的御览室,不知看什么好了,那眼睛不够用的了。
用爷爷的话说,这回他要过过富人的生活,尝尝富人过日子的滋味。
山里妹更是了不得;她是这座公馆里的唯一女人,外观人把她看成这座公馆里以后的女主人。街市门市部里的那些裁缝们为了巴结生哥,或是冒充显耀自己是生哥的人,都跑到公馆里来,不分由说就给山里妹量体裁衣,做好了就送来,也不管是冬天的,夏天的,什么季节的都有。洋式的,中式的,令山里妹眼花缭乱。
开始山里妹高兴得不得了,女人嘛,喜欢自己的衣裳多这是她们的天性。山里妹很是喜欢,拿这件看看,穿那件走走。渐渐地送得多了,挂满了她得整个房间,时间一长她的房间都放不下了,山里妹有些厌烦了,到后来她把那些华丽漂亮的服装统统地扔到了储藏室里,不再去理它。身上仍旧穿着生哥前些日子给她割的蓝土布小褂。
不知是爷爷的命贫贱,还是没那个福分,还是在海上生活习惯了,不适应这海边陆地的生活习惯。爷爷觉着自从来到了这座小楼后身体就一直不适,尤其是这座公馆的楼梯爷爷上下总觉着不方便,这富人的生活方式爷爷总觉着不顺他的心,不如他的海滩、破船、草棚子。爷爷最终还是挂念那条伴了他多年生活的破船,告别了生哥和众兄弟回到了海滩上。山里妹当然不能留下了,这贵族式的生活,成天家无所事事,早就把她闲坏了,她正在烦腻着,听爷爷说要回到海边去生活,她可高兴了。还没等爷爷去告诉冬生,她就把她和爷爷的简单的包裹收拾好了。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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