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就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
施琅于康熙元年(1662年)七月二十七日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当时,康熙帝玄烨年仅八岁,朝廷大权实际上由索尼、鳌拜等辅政大臣执掌。施琅被提拔重用,主要是受到朝廷重臣大学士苏纳海的赏识。苏纳海于顺治十七年(1660年)就对施琅有所了解。当时,他任兵部尚书,曾赴福建同安,检阅时任同安副将的施琅整练兵马情况,进行面试考核。他对施琅的评语是:“防守汛地,真有为主实心报效之意。”因此,他向朝廷提出使用意见:“此副将应给与总兵敕印。”总兵为武职正二品,官秩低于从一品的提督,高于从二品的副将。苏纳海此公,满洲正白旗人,曾在极富军事才能的多尔衮身边担任侍卫,并参与汉文《三国志》译成满文的工作,通晓用兵用人之策。他的建议很快被朝廷采纳。施琅留给苏纳海的印象颇为深刻,后来他提拔水师提督时,时已升任大学士的苏纳海成了他的奥援。
施琅是清廷与郑氏集团敌对双方都很看重的水军将领。他统领水师进行海战的才能,大学士苏纳海、浙闽总督李率泰了解,郑成功、郑经父子也了解。当年,海澄公黄梧向李率泰举荐施琅时说,此人“仇贼甚深,知自知彼,胸有成算”,“且智勇兼优,忠诚素矢……与梧戮力驰驱,必能翦除海孽”,李率泰将这番建言奏报朝廷,施琅得以起用。兵部尚书苏纳海亲自考察施琅后,朝廷更明白施琅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水师将才,颁谕命他统领一支水师,提拔为绿营军最高官衔提督之职,获武职从一品官秩。郑成功、郑经父子也深知施琅厉害,当年施琅背离出逃、行将投清之际,郑成功断言:“此子不来,必贻后患。”在郑成功父子眼里,施琅其人,是猛虎,是劲敌,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康熙二年(1663年)十月,趁郑氏集团权力交接、内争纷扰之际,清王朝接受黄梧、施琅建议,命浙闽总督李率泰、海澄公黄梧、水师提督施琅,向郑军发起大规模攻击,一举拿下金门和厦门。随后,攻取郑军在大陆的重要基地铜山,郑经仅率战船数十艘逃往台湾。
清廷大受鼓舞,意欲一举攻克台湾。
翌年七月,清王朝任命施琅为靖海将军。八月,令其统率新近降清的郑军麾下大将周全斌,以及杨富、林顺、何义等郑军降清水师军官,统领水师进剿台湾。十一月,施琅挥率水师浩浩荡荡向台湾进发,师出洋面,突遭飓风袭击,水师兵船无法逆进,只好偃旗息鼓半途而返。
出师未捷,施琅第一次统兵攻台失利。
朝廷降旨:“伺机进剿,勿以日久为虑。”
康熙四年(1665年)三月二十二日,施琅奉命再次征台。水师船队在海上行进,再次遭遇飓风,兵船难以前进,在海上折腾三天两夜,不得不撤回金门料罗湾避风。四月二十六日,风平浪静,云开日出,施琅下令船队起锚,继续向台湾进发。可是,船到澎湖口,又一次遭受飓风袭击。事后,施琅在上报朝廷的奏本中描述当时水师遭袭的情形:“骤遇狂风大作,暴雨倾注,波涛汹涌,白雾茫茫,眼前一片迷漫,我舟师不及撤回,皆被巨浪凌空拍击,人仰船倾,悲号之声,犹如水中发出,情势十分危急。臣所坐战船,亦飘至南方。”据说,当时船队很惨,有船舷、船尾、船面、船底被狂涛拍裂而进水的,有桅樯、船尾、船具、缆绳断裂的,有舢板用具被海浪冲走的,还有船只葬身大海的。飓风之下,兵船四处飘散,七零八落,飘泊至镇海、大担、浯屿、厦门、靖卫、漳浦、潮州各地。主帅施琅乘坐的战船,也难逃此劫,随风浪飘泊至广东潮州海面。
施琅无功而返,征台再次宣告失败。
脸上无光的施琅,急忙向朝廷呈上题为《密报进攻台湾舟师被风事本》,洋洋万言,解释出师失利原由,并且表示,他将“竭诚效命,矢志灭贼”,“挑选精兵,候有南风讯息,即约期复征”。
修炼坚韧(2)
高冕
不知什么缘故,朝廷失去了原有的热情,颁谕冷冷地说:“知道了,进兵与否,已有旨。兵部知道。”不久,还派总兵官孔元章等人赴台招抚。
康熙五年(1666年)正月,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因上疏反对鳌拜提出的镶黄、正白两旗圈换土地案,惹恼势焰熏天的鳌拜。当年十二月,权臣鳌拜凭借手中代幼主批红之权,在少年皇帝没有点头同意的情况下,将苏纳海等人处以绞刑。苏纳海被杀事件与施琅虽没有直接关联,但对施琅仕途及其高度关注的征台事业很有影响。施琅从此失去了一位了解和支持他的朝中重臣。
康熙六年(1667年)康熙帝亲政,但朝政仍由一手遮天、跋扈专权的鳌拜控制。当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施琅呈上《边患宜靖疏》,认为孔元章称台湾郑氏答应受抚之说不足为信,对方“未必有归诚实意”,建议“乘便进取,以杜后患”;他还提出用兵谋略,届时采用剿抚并用之策,先“据澎湖以扼其吭,大兵压境,贼必胆寒”,尔后进行招抚,若招抚不成,再“提师进发,次第攻克,端可鼓收全局矣”。
施琅对自己提出的剿抚并用战略,颇为自信,认定只要此举运用得法,必可大获全胜。
施琅翘首期盼,等待朝廷命其征台的旨令。然而,此疏呈上去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康熙七年(1668年)四月,施琅再次上疏,在题为《尽陈所见表》中,结合自己的见闻,提出对郑氏集团的看法和对台主张,认为“郑经逃窜台湾,负恃固。去岁朝廷遣兵前往招抚,未见实意归诚”;如不讨平台湾,而严迁海之令,必弊多利少,导致“赋税缺减,民困日蹙”;倘若让郑氏得到喘息,“收拾党类,结连外国,联络土番耕民”,逐渐坐大,窥视边疆,必后患无穷。
这一次,施琅很快得到朝廷回音:“渡海进剿逆贼,关系重大,不便遥定。着提督施琅作速来京,面行奏明所见,以便定夺。其施琅之缺,着施琅自行择人暂行代管。兵部知道。”同时,上头还通知,让施琅携带家眷进京。
施琅很是狐疑,既然是“作速”赴京向皇上当面阐述对台主张,当是去去就回,何必携带家眷?但施琅更愿将此理解为圣上非常隆恩,四月间火速启程,驰赴京师。
暮春时节,施琅抵京。少年皇帝康熙向他面询对台方略,施琅利用这一极其难得的机会,直抒己见。意犹未尽,施琅又上《台湾剿抚可平疏》,认为台湾郑军实力不足,兵力不到二万,战船不过二百余艘;郑经其人智勇俱无,打仗不是他的长处;手下部将都是庸碌之辈,而且散沙一盘;士兵需要耕垦自给,荒于操练,没有多少战斗力。他分析判断说:“郑经得驭数万之众,非有威德制服,实赖汪洋大海为之禁锢。如专一意差官往招,则操纵之权在乎郑经一人,恐无率众归诚之日。若用大师压境,则去就之机在乎贼众,郑经安能自主?是为因剿寓抚之法。大师进剿,先取澎湖以扼其吭,则形势可见,声息可通,其利在我。仍先遣千员往宣朝廷德意,若郑经迫之势穷向化,便可收全绩。倘顽梗不悔,俟风信调顺,即率舟师联直抵台湾,抛泊港口以牵制之。”他得出结论,如果采用此策,“贼可计日而平”。
朝廷命有关部门对此疏进行研究讨论。长于骑射的八旗兵鉴于多次征台失利,恐海症发作。施琅这一被未来证明非常正确的对台策略,部议竟以“风涛莫测,难以制胜”为由,予以彻底否定。
朝廷之中喧闹高涨的主和声,淹没了施琅“因剿寓抚”的主张。
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朝廷下令,撤销原设置的水师提督官职,裁撤福建水师,全部焚毁战舰,宣示再不武力征台。
同时,朝廷命施琅留在京城担任内大臣,将他抬入“上三旗”之一的镶黄旗。内大臣,官秩为武职正一品。由从一品提督提升为正一品内大臣,由绿旗汉籍抬入皇上亲隶的旗籍,看上去无论官秩还是身份都大为提高,加官进身、风光荣耀,实际则是明升暗降,被削夺兵权,担任闲散之职。
施琅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这才省悟过来,为何要他携带家眷来京,为何朝廷格外示恩由他自行择人代理提督之职。他实际上被软禁了,只不过这是一种光彩体面的软禁。
少年皇帝玄烨,虽于康熙六年(1667年)七月首辅索尼病逝后亲政,但作出这些安排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掌控朝廷大权的辅政大臣鳌拜。
施琅从康熙七年(1668年)春至康熙二十年(1681年)夏,被削夺兵权羁留京师,前后长达十三年。
康熙八年(1669年)五月,少年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智擒鳌拜,夺回旁落多年的皇权。当年十一月,康熙帝破格授予施琅伯爵爵位。
但康熙帝没有立即命施琅返回福建重组水师。
康熙帝亲政以来,已将“三藩”割据势力视为心腹大患,列为头等重要的大事高度关注。
至于对台问题,被康熙帝暂时搁置起来。况且,他对施琅统兵征台一再失利心存疑虑。
对此,全望祖一言说穿:“方施琅之叛成功而归附也,世祖(顺治帝福临)即以为水师提督,驻海澄。琅以平台自行,出兵不克,疑其贰,召入京,不复用,而水师亦罢。”
修炼坚韧(3)
高冕
施琅是明朝降清将领,而且降清过程中有过反复。他是福建晋江衙口村人,原在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属下担任左冲锋,顺治三年(1646年)跟随郑芝龙降清。郑成功起兵背父抗清后,施琅背叛清军投入郑成功阵营。起初,施琅与郑成功关系很好,但因施琅恃才倨傲,多次忤逆郑成功,两人矛盾加剧,郑成功下令将施琅及其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捉拿关押,施琅侥幸逃脱,其父亲、弟弟及一个儿子、一个侄子均被杀害。施琅遂于顺治八年(1651年)再次降清。施琅反反复复已令清朝廷生疑,随后两次率水师半途而返,进一步加重朝廷疑虑;尤其是第二次征台,他在奏本中说遭遇飓风如何如何厉害,但实际沉没损失的仅两只小船,令人疑肠百结。更让朝廷放心不下的是,施琅还有众多亲属在海峡对岸郑经手下做官,有的甚至颇受器重。朝中很多亲贵大臣对施琅的忠诚持有怀疑,私下说他有子侄在台湾,与郑氏旧恩未断。
这类尴尬之事,朝廷不予明言,施琅难以辩白。
清廷对台时抚时剿。康熙八年(1669年),又回到和谈桌上,皇上玄烨派大臣明珠等人赴泉州与郑氏谈判,放宽条件,提出只要他们遵制剃发归顺,不仅可得到高官厚禄、保持台湾原有局面,还允许郑氏集团长期留住台湾,不必迁来大陆。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藩”战争爆发后,清廷为争取郑氏集团,双方又有过和谈接触,对其采取宽容政策。
兵权被解除,水军被裁撤,施琅的翅膀折断了。
春花伴着流水逝,黄叶随着秋风去。岁月无情地流逝着。施琅羁留皇城,年复一年,遥遥无期。
以施琅这种特殊背景,可以想见,其在陌生京城所过的是什么日子。名义上是显赫伯爵、一品大员,实际上生活清苦,不会有朝廷额外的赏赐,不会有人登门送礼,也不会有什么灰色收入,以致逼得伯爵夫人不得不放下贵妇架子,做一些针线活养家口。
施琅在这样的日子里,是否有过独囚书房黯然神伤,是否有过愤世嫉俗泪湿衣襟,是否有过怨天怨地自暴自弃,是否有过精神沉沦死心绝望……如此种种,人们都无缘得知,惟有施琅自知。
十三年的京师生活,对施琅来说是一片海。清苦的海,怨屈的海,孤寂的海,凄凉的海,窒息无助的海。但是,这一片茫茫大海中,没有一个沉溺呛水的施琅,没有一个随波逐浪的施琅,没有一个自绝于深渊的施琅。他在苍茫大海上顶风逆浪、一臂一臂地划着,不停歇地奋臂击水,坚忍不拔,泅渡大海。他明白,他不能停止击水。因为停止击水,他就会葬身于鱼腹,就会沦于万劫不复的渊薮。对于水军将领来说,战死于大海是最高的荣耀,而自绝于大海则是极端的无耻。
施琅身羁京师,却始终不忘规取台湾,常与闽籍在京官员探讨台海形势。他致力于研究风潮信候,“日夜磨心熟筹”。他是在台海变幻莫测的飓风潮汐中栽倒的,他还要在变幻莫测的飓风潮汐中站起来。他在退朝休闲时,“翻阅历代二十一史,鉴古今成败及史臣言行可法者,一一具志诸胸中”。
他始终认为“海上可平”,坚信能够收复台湾。在有的朝臣看来,施琅两次征台无功而返,是个爱说大话的人,过于骄狂,连康熙帝宠信之臣李光地也这么看。有天晚上,李光地与施琅秉烛而谈,经过一席论兵谈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