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地平线的尽头,仍是金黄一片,没有树没有草。
我侧耳聆听,希望听到脚步声或汽车的喇叭声。沙漠中一丝微弱的声音,都牵动着我敏感的神经。
一次次的失望,犹如一次次跌人漆黑的深渊;希望一次次在心中升起,又一次次在绝望中沉坠……
我低下头颅,一串热泪滴落在黄沙。早知如此身陷绝境,坯不如让人贩子拐卖到白云山的山村做个农妇!如果现在来了一群大漠盗匪,将我俘虏,押回匪寨做压寨夫人,我也心甘情愿啊!
人贩子。盗匪,来呀!我等待着……
饥饿、口渴、疲倦,生理上的折磨。内心里的焦急,我倒在一个隆起的沙丘上。我张着嘴,舌头干得不能卷动,像噙着一块木头,我想咬破自己的血管,喝自己的血……
突然,一阵鸟群从我头顶飞了过去,它们俯冲下来,停落在不远处的沙滩上。
我激动得全身抽搐着,我想鸟群一定是找到了水源。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连滚带爬,捕捉鸟的踪迹。
一个狭长的湖,四周结着冰,上面覆盖着残雪,奇迹般的出现在眼前。
我像动物一样咆哮着扑在冰上,贪婪地用舌头舔着舔着。我脱了皮靴疯狂地砸开冰,将头扎进冰窟里大口大口地喝着……
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悄然袭上心头,我躺下很快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中,我好像听见马蹄的得得声。是大漠盗匪来了吗?心头一振,我忽地坐了起来,嗷嗷叫着,像一匹曝叫着的狼。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艰难地睁开眼睛,我惊叫一声扑通又倒下了。
一匹红色的马驮着一位穿着红色蒙古袍的女人,像一片红云飘然而至,停在我眼前。
童年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父亲大口大口鲜红的血吐在白色的被子上,母亲疯了被车送走的时候,我穿着红棉袄。
我憎恨红色,我害怕红色,然而救了我的命的却是红色;让我憎恨,让我害怕,让我爱的红色啊!
英姿飒爽的女人将我扶上了马背,带着我离开可怖可恨的荒漠;把我抱进了蒙古包。她像一片红云飘出飘进,给我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她是人呢还是仙女?我犹如置身于梦境。
她递给我一块香喷喷的烤羊肉。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我迟迟疑疑咬了一口,哦!原来不是在梦中!十四
从陌生的地方醒来,准备告别蒙古族的大嫂。我狠狠心蚊子一般哼哼了一声:“走了。”大嫂愣愣地看着我说再来哪!我使劲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很久,我没敢回头。
我离家飘荡过许多地方,有高度现代文明的,有原始落后的,我看过,住过,感动过,伤心过,我的思想和生活多多少少也受到一些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地方固定住下来。我之所以喜欢浪迹天涯,是因为我天性浪漫和渴求学到更多的知识,在大自然的风雨中净化自身,在旅途中思索生命的意义和人类的未来。自从离家出门远行,注定我一生都为远方所牵引,为远方而奔走,每天我都要起程上路奔向另外一个陌生的远方,所以我没有勇气对路过的地方帮助过我的人说声再见。
—;—;我抛弃了所有的疑虑和忧伤,去追寻远方。走惯了远路的三毛唱道: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然而,蒙古大嫂没能告诉我,我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牛仔衣裤,悄俏地上路了,身后留下蒙古族大嫂—;—;我的亲人和她那群白云般的绵羊,我走向远方。
我一站一站走过青春的岁月,我不知道究竟要飘荡多少年。路过的人和旅途中的事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我知道此次远行并非是一次壮旅,在很多人看来是浪费生命,甚至认为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想替自己辩护。当年徐霞客走出家门的时候,他的旅行也是没有目的的。他在一种莫名的渴望下漫游一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不停地旅行。他不留恋温馨的家,而真的生命和灵魂其实都是元家可归漂泊不定的。
我离开家长途旅行的那一年22岁,正巧和徐公第一次出游时同岁。
有人间我盲目的烟处流浪,会给社会带来些什么?我不想白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儿,我只想留下一点美好的痕迹,给社会增添一点点的内容。
人有许多种活法,我选择了我喜欢的生活方式,人世上还有什么比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幸福呢?
融于自然的时候,我才发觉大自然是人类心灵的唯一对应。她的风花雪月,她的沧桑粗旷每时每刻都在勾划一个人的一生。人生的一些体验便隐藏在其中。当一个人走进大自然怀抱中,即使没有读过一天书也不觉得有大多的缺憾,满腹经纶也不会觉得特别富有。这就是神奇的自然!
在旅途中行走的我是非常幸福的,好像远方有个永恒的异乡人在不停地召唤着我,我沿着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去追逐他离乡背井的时候,我已是那永恒的异乡人!
我坐在伊金霍洛旗往北驶去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一丛丛矮树毛绒绒雪白一片,天气晴朗,没有落雪的痕迹。身旁的蒙族汉子告诉我那是夜间降的霜,因为气温较低很难融化的。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玉树琼花”,我不禁为大自然神奇的又一佳景而惊叹。
拥挤的乘客并没有带来温暖,汽车驶过黄河大桥的时候,寒冷像魔鬼一般纠缠我。我搓着冻得麻木的双手,跺着快失去知觉的脚。我几乎冷得快哭出声来了。在江南水乡长大的我招架不住北方零下20度气温的虐待,渐渐地,我好像失去了知觉,也好像是睡着了。我梦见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手握着一把燃烧的火柴,帮我驱走了寒冷,我和她一起飞越千山万水,向天堂飞去,好温暖好温暖……
当我醒来时,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也元影元踪,我睁大眼睛,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邻位的蒙族汉子将他厚厚的带着体温的袍子盖在我身上,他紧抱双臂蜷缩在座位上。我急忙将衣服给他披上……
旅途中,我处处受人关照,当我和朋友们聊起类似这样的感人的事情时,他们一则认为我夸大事实,二则认为我是弱女子,可能会引起旁人的同情。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人间的真情和中华民族善良的本质。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人民是文学的母亲,我诚恳地全副身心地面向直至纵身投入人民的生活中。人民给了我真诚朴实的回报,所以我才能在笔尖上流露最真的亲身感受。
我是一个永恒的异乡人,用漂泊的一生,写着写不完的故事,只有你们才是那本完整的书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尽管你们识的字并不多……
十五
我寻循天空飞鸟的痕迹在荒滩沙漠跋涉。日子一页一页地撕去了。我踩过的足迹,慢慢地在身后长成大山。我以岩石般的耐心,平淡中积聚着力量,一路奔波四处漂泊,永不停留永不回头。
花开花落春去春回,乱山深处寂寥空谷,我的衣衫已被磨洗得褴楼,我的长发荒芜得如野草一般,我又扔掉了一双磨穿的鞋子,我像当年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战士一样,从背囊里抽出老乡给我做的布鞋,抚摸了好久,穿上了。
西北高原的空旷和荒凉,教会我如何克服困难保全性命。在那无数个夜晚我以自己骨殖的磷光为烛,曾照亮过破庙。狗窝。羊圈,与动物家畜共寝,它们帮我驱走无眠长夜的寒冷。这时,我会噙泪自问: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自找苦吃?然而,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我心里却依然非常明确知道自己的行为并没有错。我用这种经历和生命的历险,让那些灼热。冰冷。狂乱、纷纷扰扰的日子见了我都逃避掉。我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我有我的太阳,它在黑夜元边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引导着我。所以,我的心很踏实。这些日子我理解到人间的真善美,人间的苦难艰辛忧伤快乐和幸福。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担心被社会遗弃,因为我和永恒站在一起。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着,最美的最苦的事物将在那里永存,谁也夺不走它,谁也买不到它。
在旅途中,我设法让自己去适应自然去适应恶劣环境,而不是让它们来随心所欲的适应我。面对寒冷。饥饿。焦渴。死亡时,我也是充满勇气,寻找快乐和幸福。人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由内心来决定的,而不是身外之物。
西北的旅行将暂时划上旬号,留下大多的遗憾诱惑我再一次贴近她的胸怀。背包里又多了几块馕饼,我的灵魂游荡在那漫漫的苍穹之中。路边一头死羊散发着臭气,我扔下一件寄生虱子的衣衫,一句豪放的别语没有说出口,我四仰朝天倒在荒原的胸脯上,我甘心情愿脑把我的肉体。情感掷在她沧桑的刻满伤痕的肌肤上,她像爱人一般挽留我。
又要启程了。我一次次在日记中写下这句话,我只能这样,我流浪的咆哮的血注定了我流浪的一生。
雨是什么?我已不太熟悉。自从我踏上行程一路往北,北方的高原,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只有凤在沙丘留下狂草的字迹。江南生长的我,经常喜欢在雨中看着狭长的小巷深处,偶尔有穿着胶鞋撑着雨伞的行人走在寂寥的巷道里。两边青灰色的砖墙。瓦片,青灰色的石板镶嵌的路,眼前摹然乍现的诗意的雨巷景色,好像是一幅现实派佳作的再版。那时,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雨不停地下着,我没有挡雨的习惯,死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这已成为习惯,虽然我知道不是个好习惯。但是,我却改不了。
高原没有雨的日子,花迟迟不肯开,草也不愿长,淋惯雨水的我,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心又干又涩,母亲还会心痛吗?她减少了一份对女儿淋雨着病的担心吗?
黄昏的落日渐渐沉向遥远的荒原的深渊,荒原被染成了血的颜色。漂泊的乡愁,异乡人在天涯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是很困难的,雨,便在那一刻,在我的爱人—;—;荒原的胸怀里,如潮水涌来,大滴大滴打在我的身上。脸颊,凉凉的,咸咸的,慢慢渗透荒原的胸襟,直到汇成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缺水干涩的心田。那不是我的泪。
江南,我的故乡啊,那多雨多情温柔的地方,我时常漫步在雨中那古典的小巷,仿佛穿越古典时空,沐浴唐朝的雨宋朝的烟,吟着古典的唐诗宋词,想着古典的心事。当我湿淋淋从小巷深处走向家的时候,无论清晨还是夜半。我拿出钥匙,刚想扬进锁孔,这时,门已经打开了,母亲在等待着我,她心痛地拿干毛巾擦着女儿的长发,什么也不说。我逃避她的注视溜进自己的屋,帘幕低垂,一盏柔和的桔黄色的灯和一盘古典的曲弥漫着小屋,我知道那是父亲刚刚替我开放的音乐。
官宦子弟的父亲,文革期间被揪送到农场改造,顽固不化的他受尽磨难,竟然没有改造过来,以至到现在仍不会做饭。洗衣,除了读几本古典的书之外,余下的仅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有一次,我那满腹经纶之乎者也的父亲,急切地叫醒熟睡的我,他满脸喜悦的伶爱地对我说:“平儿,爸熬了粥快起来喝吧,这可是……怎么说呢,你们作家的专业用语—;—;处女作!快快起。”我翻身跳起来直奔厨房,20年来第一次尝到老父亲亲手做的饭。我揭开锅猫似的嗅了嗅,仔细检查一番后,皱着眉问好像米没有淘,父亲反问我谁说米要淘,那样,营养不是被水冲洗尽了吗?我气鼓鼓扔下锅盖,一言不发回房了,门摔得巨响。
我不禁可怜同情起母亲了,她竟跟这种现在仍自称少爷的人生活了几十年,真是苦了一辈子。自那以后,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见了我都不敢抬头。他躲在书房整天捧着几本书,陷入书中看得天昏地暗。我见他的那副样儿,又气又恼又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早已沦落为公仆,却还在做着少爷的梦,一生无为,只读旧了满屋的古书。我趁父亲上厕所之际偷偷地溜进书房,一个恶毒的计划蓄谋己久,我要扔了他这几天爱不释手苦读的书。我鬼子扫荡一般卷走书桌上的书,准备让它们在垃圾桶安家。那一瞬间,我愣了,我擦亮眼睛才发现不是那些线装的古书,而是《学烹饪》。《家庭生活常识》,它们触动了我的心灵深处。真切的父爱改变了父亲多年来不可改变的天性。
我非常喜欢成熟沧桑的男人,很多人推测说我缺少父爱,尽管我口头上没有承认,其实我很渴望得到一种成熟男人如父亲般的呵护,我像一只小鸟依着一棵大树,不怕风雨不怕雷鸣,我走遍万水千山都不曾寻循到。父亲啊,今天,我才顿悟,那是因为你一直也没有表示,你不是在言语和行动上流露,而是隐藏心底,终于,我理解了你从未流露的爱,我感受到了幸福,那是一种让心灵承受不住的幸福啊。父女情深!
母亲是大家闺秀,自从踏进我们的家门后,生活的艰难洗去了她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