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绳上挂的衣服,洗完不久又未曾拧透,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头的青泥地洇湿了一大块。她心里渐渐严寒如冰,手握在绳上往下一拉,砰地便将绳子崩断了,上头的衣服扑通扑通掉了一地。三德婶马上在屋里问道:“谁在院里?”她忙蹲身将湿衣一件一件地收到篮子里,带着哭腔说:“是我不小心……衣服白洗了。”祖荫沿着溪路正要回去,却听树林里哗哗地有响声,回身一看,只见雪樱无精打采地提着篮子走回来,脸上犹有泪痕。见了他理也不理,自顾自地走到石蹬子上,把衣服拿出来重新清洗。祖荫往水里一扫,心里已是明了,微笑道:“怎么又忙手忙脚地把衣服摔地上了?”她心里一酸,抬袖拭泪,并不答话。他见她脸色不对,静静走到她身边,瞧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十分可怜,叹口气微笑道:“你洗着衣服,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她将衣服重重地扔到水中,在水里狠狠漂洗,又刷刷地收回篮中,板着脸并不理他。他也不恼,含笑道:“我在青浦城里有个留过洋的朋友,上次他拿了一本西洋书给我看,有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她开始挣扎着不肯听,后来故事讲到佳处,不知不觉扑哧笑出声。他的呼吸声却赫然已在耳边,热气吹在脖子里痒酥酥的,声音含着笑意低低回响:“樱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兴奋,不过现在既然笑了,就别再生气了,好不好?”她心下无限悲伤,气一阵阵地往上涌,猛地转过身来,抬起胳膊狠狠打在他肩上。这一拳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的泪水也如夏天的骤雨,昏天黑地地落下,哽咽着说:“都怪你……你这个短命的……”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拭着,她灵敏得像一只小鹿,提起篮子沿着小路绕个弯,钻进树林里便不见影了。这一拳正中在前几日被檀木拐杖打过的地方,旧痕新伤翻天覆地地疼,他马上蹲下身来拿手按着伤处,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喊道:“樱儿,你别恼了……晚上我还在这里等你。”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低低笑了一声,“傍晚就让陈诚婶去提亲。”快乐一点点漫上心头,将整个人都要浸没了。田里劳作的人都是看太阳估摸时辰,每日太阳快要挂上山头时,便收拾农具回家去。祖荫虽不必下田做活,却要等陈诚婶替长工们做完饭,诸事妥当,逼着她往雪樱家去了,自己才到溪边等候。暮霭渐起,天空里有点微云,月亮正升到树梢,只朦朦胧胧的一弯,月色不甚明亮,照在新发的苇草上,便如起了烟雾一般。他在溪边上转了半晌,等得心急火燎。好轻易听到树林里有轻轻的脚步声,忙站起身聚精会神地凝望。只见她慢慢从树丛中走出,眉目间如笼轻愁,蓝底白花大袄的袖子极阔,朦胧间显着手腕极是纤巧,身上淡淡芳香,非兰非麝,随风迎送,教人心驰神怡。他心下一喜,迎上去微笑道:“樱儿,我等了好久,真怕你不来。”雪樱摇头道:“我怕你在溪边呆呆地等一宿,才来跟你说一声。既然说过了,我就该回去了。”不易觉察地后退了一步,她转脸向他微微一笑,笑脸凄苦,比哭还难受。他呆呆地怔住了,拧起眉头道:“你在怄气?”她泫然欲泣,哽咽道:“陈诚婶刚才上门去提亲,让我出来散散……你都娶过亲了,干嘛还来招我?”祖荫怔住了,半晌轻轻道:“我下午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现在大概知道了。我娶过亲不假,可是那是家里定下的,并不是我的意思。那天骑着马从湾边过来,看到你穿着浅红衫在绿水边浣衣裳……樱儿,我一眼就喜欢你了……”她已簌簌地落下泪,哽咽道:“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喜欢你。”他却微微笑了,伸手替她拭泪道:“你若不喜欢我,干嘛要哭得这么伤心?”柔声道,“你别哭,我念一首诗给你听。”转目瞧着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心。”
隔了半晌怅然道,“我刚进书塾念书才三四岁,晨读时坐在第一个,听先生念过这首诗,一听之下,不知怎的便记住了。后来认得字,渐渐知道这首诗说的是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对岸,却如何也够不着,只能远远地看着,心里悲伤……樱儿,你不知道我娶亲时心里有多难受,可那是父母之命,我没有办法……”雪樱默默无语,只觉得他语调低沉,一颗心也不由得跟着黯然,本来已经转身欲走,思量几次,叹了口气道:“你是尊贵的少爷,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够不着的?”他温然微笑,摇头道:“你不明白……我若不往乡下来,不被马蜂蜇,不碰到你,不被你救下,我也许一直这么躲躲藏藏过,躲到几时是几时。可是樱儿,天可怜见……让我遇见了你。”月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半边肩膀都是叶子零零碎碎的剪影。他深深地看着她,郑重其事地说:“我现在明明白白地说,我一眼就喜欢你了,如今这世上就是你让我够不着。我这次什么也不管了……方才让陈诚婶去提亲,只要你娘答应,你就嫁给我好不好?”她眼眶里的泪水滚来滚去,心里如被滚油泼过,煎熬着又疼又热。他被蜇时闭目极力忍耐的模样;豆油灯的暗黄光晕里,他半欠身闭目坐在床上,云白色的衣领半松……那么多零零乱乱的片断,交替着在心上来去,许久许久,她含着眼泪摇头道:“我不嫁……就算我娘同意,我也不会答应。”祖荫浑身微微一颤,轻声道:“你不会答应?”她认真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你已经娶过亲了。”他重重地叹口气道:“樱儿,你不用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我知道自己已经娶过亲了。”忽然轻声笑了,“我娶过亲不假。可是自从碰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样,跟我在一个屋子里睡着,晚上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他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声音低得像梦呓,“我们住在河边的房子里,后窗临水,院里种上石榴花儿,红彤彤地像火焰燃烧。仲夏夜晚,凉风习习,屋里尽是金银花的清甜香气。樱儿,就我们两个人静静住着……这辈子我再也不会有别的奢望了……”沉默半晌,语意悲凉地道,“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说得这么真。你都不喜欢我,我还痴心幻想什么……”却含笑扭头看她,一寸一寸地伸过手来,在她腕边停住。她默默无言,转身便走。他一把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沉声道:“樱儿,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只要你说一句,我不会多说一个字,马上放你走。”他的瞳仁乌黑,沉淀着一片情深意重。她满脸泪水纵横,半个字也说不出,隔了许久许久,低头哽咽道:“真的只有咱们两个人吗?”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如高山般坚定沉稳:“放心,就咱们两个人。”两人都不再说话,握着手静静不动。月色清朗,风低低吹过,四下里脉脉的尽是树木的晚香,树影落在水里,像墨色山脉绵绵不尽。水影清清的,天上水中两个月亮缠绵。他忽然轻声笑了,低声道:“樱儿,到时候我骑着马来娶你时……可别让你弟弟放蜂子蜇我了。”她仰起脸微笑,素脸如美玉般莹然,在薄薄夜色里被月辉镶上一道微蓝的边。他心下虽舍不得走,却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将她手一捏,笑道:“回去必能得个准信儿。樱儿,我好欢喜。”
门轴日久发涩,吱呀一声响,虽然动作稍微到了极处,在这寂寂的夜里听来,仍是刺耳得很。三德婶定定坐在灯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陈三德荷着锄头进门,勉为其难地微微一笑,轻声道:“田里的活计不用这么赶,明儿再做也是一样。”陈三德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半道上才学耕田种地,错过了时令节气,秋天就无米下锅了。”皱眉道,“你怎么了?怎么恍恍惚惚的样子?”三德婶略一摇头,淡淡笑道:“三德,咱们要预备把雪樱速速嫁出去了。”她的眼睛里如置寒霜,冷冷地道,“今晚陈诚婶来提亲,说他家少爷瞧上了樱儿,立下心想娶。我说樱儿还小呢,一口就回绝了,可坐在这里越想越怕。若他不肯死心,查到咱们是半道搬来陈家湾的,再往后知道樱儿的身世……万一传到南京齐家去,我们万万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又要背井离乡,迁到远处。如今年纪不轻,再改名换姓重来一次,可再受不起了……”陈三德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迟疑道:“那怎么办?那年珍珠把女儿送来,害得咱们马上搬家。好轻易藏在陈家湾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三德婶默然无声,取剪子将灯芯绞了半寸,火苗腾腾地燃起。灯光一暗一明间,她的脸也像活泛了一下,眉目间全然不是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农妇模样。她注视油灯半晌,含笑抬起头道:“今儿被这事情一搅,倒让我想起先前在兰菊社的日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咱们都老了……三德,你还记不记得‘文珍珠、武碧玉’?”陈三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们两个人那时可是兰菊社的台柱子。后来珍珠嫁到南京齐家,你又嫁给了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他深深地叹口气,摇头道,“珍珠给齐家老爷唱戏那晚,我就在台侧拉琴。碧玉,我看到她上台时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三德婶眼里蒙起一层雾气,低声道:“她一直瞒着我。等她一走,‘文珍珠、武碧玉’的牌子也就倒了……”文珍珠,武碧玉。二十年前新定府的兰菊社最负盛名时,每晚在水粉的戏牌子上头,另外用竹竿子挑起灯笼来,里面燃着的蜡烛比小孩子手臂还粗。灯笼上写着的六个大字“文珍珠”、“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得清清楚楚。戏院门前摆的瓜子摊、点心摊、茶水摊,开戏前吆喝声此起彼伏。那晚兰菊社上上下下紧张万分,因为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场,专程招待金陵的富商齐如山。王家老爷事先沉着脸打招呼,若是因为戏演得不好让生意谈不成,兰菊社就不必在新定府呆了。本来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马旦,锣鼓喧天,先上武戏,唱完半场,达官贵人陆陆续续到齐。将锣鼓一收,方才还热闹不堪的戏院立时鸦雀无声,笙箫齐鸣,后半场的文戏开场。那晚却为着怕吵闹,事前只点了几出清淡的文戏。珍珠像是心神不宁,默默由着她描眉画鬓,忽然展眉一笑,一双凤目横波如醉,轻声道:“碧玉姐,我若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她正用丝棉沾了胭脂轻轻涂抹,听此话说得没头没脑,手里丝毫不停,笑道:“这上天入地的,你还能去哪里?我们入了唱戏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人,怎能撂开手说走就走?”说毕叹口气。这话听着辛酸,却是实情。唱戏的女孩子,在台上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场里的叫好声比雷还响,下了台便是低贱的人和行当。珍珠虽是兰菊社的台柱,也强不到哪里去。珍珠心又强,每每下台跟她抱怨:“我瞧着那些坐在包厢里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就该她们穿金戴银、披翠带花?总有一日,我也要天天妆扮得珠光宝气、粉雕玉琢的,比她们还风光。”今晚台下坐的人虽少,却比往日里满场观众合起来都重要,她见珍珠心绪不宁,以为她心里害怕,轻言慢语地抚慰。珍珠仍是默默无言,听那箫管悠扬,该是上场时候,终于站起身来,往镜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吗?”
她此时才猛地发现珍珠装束得全然不对,发上的水钻如露珠般熠熠生辉,戏班子从来没有这般雍容华贵的头面。珍珠已经缓步走到台侧,气灯的光将她照得一半儿明,一半儿暗,她站在台边的幕布里,转过身来朝她挑眉一笑,那笑脸合着乐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有种非凡的意味。戏台子后头的远近喧嚣在耳边蓦然尖锐,铺天盖地的惧怕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想做什么,拼命摇头。张口欲喊间,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袖子被谁紧紧扯住,兰菊班主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楚可闻:“她自己答应的,这都是命。碧玉,这都是命。”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汹涌流下,在泪眼里模模糊糊地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来,一步一步地,款款走入那满台光明的所在。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