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像你这样的人,还真在乎那一张纸吗?”说完,竟倒头睡下,无论她再说什么,他都一概装作没听见,不回答了。
自从上次跟张妈说过小桂的事以后,张妈成了她的心腹,时刻报告着郑沧远的行踪,林无渔自然也没少许张妈钱,她在这个时候是太需要像张妈这样一个帮手了。在张妈那方面自然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成为正式的郑太太,况且这对于她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自从林无渔同郑沧远提过结婚的事之后,郑沧远对这件事一直避而不谈。这一天,张妈说道:“你只要怀上一个孩子,就大大有结婚的可能。”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无渔觉得张妈说得十分有道理,对于如何怀孩子的事总不能跟张妈讨论,为着这个,林无渔特意回了她母亲家一趟。
到了她母亲家,先闲话了一些别的,又给她母亲一些钱。她母亲说道:“我这一向也够花,倒是你自己存一些吧!你总给我钱,让他知道了毕竟不好,你们又没有结婚,你花他多少钱,他是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的,你要是往我身上花钱,他不见得愿意。你特意跑来一趟,是有什么事情吧?”林无渔顿了一顿,硬着头皮问道:“我是想问你一些怀孩子的事情。”她母亲看她一眼,说道:“不是你想要孩子吧?”林无渔点点头,她母亲说道:“你可是疯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答应了娶你都不一定娶,何况现在这个根本就没答应娶你的。你从小就恨我,是为着什么,不就是因为,我让你没有父亲!你有了孩子,到时候他不同你结婚,你怎么办?也像我这样过一辈子?难道,你也想一个人把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只为了让他长大以后恨你?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他什么时候答应同你结婚了,你再怀孩子也不迟。”
她母亲说得声泪俱下,把她听得心惊肉跳。半晌,林无渔嗫嚅着嘴唇道:“郑沧远不肯跟我结婚,也许,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就肯同我结婚了。”她母亲“呸”了一声,说道:“你也不知道是听了谁这么下作的主意,才起了这样的念头,别人跟你说东道西,可都是为着自己的目的,你可别听风就是雨,自己拿不定主意啊!”
林无渔本想向她母亲问一些怀孩子的事情,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说,倒让她母亲派了一顿不是,晚饭也没吃,悻悻地走了。
自从有了怀孩子这个打算以后,林无渔变着法儿地把郑沧远留在家里,对郑沧远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天天如胶似漆,郑沧远不明旧理,当然是乐不思蜀。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林无渔发觉自己浑身发懒,呕酸水不止,心想是不是当真怀孕了?到附近的药店里买了一贴早孕一试灵。手里捏着这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扑通扑通地跳。回到家,一试,竟然发现真的怀孕了。她一下子跌坐在马桶上,她日思夜想地想怀上孩子,现在真的怀上了,她的恐惧和忧虑大大地大于她的喜悦。
晚上,她见着郑沧远,对他说道:“我怀了孩子了。”郑沧远愣愣地看着她,直到手里的香烟烧着了手,他才醒悟似的说道:“真的,你真的怀了我的孩子了?”对于她肯给他生一个孩子,不论她是什么目的,他还是有一些感动的。林无渔小心地看着他的反应,他先是不大相信,反复地问道:“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她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是真的!是真的!”他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法国干红,自己倒上一杯,又给林无渔倒上一杯。林无渔趁机说道:“沧远,你看,现在我怀了孩子,将来应当怎么办呢?这个孩子到底要不要呢?我总不能让他生下来就是个私生子吧?”郑沧远笑道:“傻话,怎么能不要呢?看来,我们只得结婚了。”林无渔说道:“可是乡下的那位,怎么办呢?”郑沧远眼神暗了一下,说道:“这个,我去同她说,我想为了儿子,她也会愿意的。”
林无渔心内不由得一阵狂喜,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甚至于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主意。真要好好谢谢张妈!笑道:“人说,怀了孩子,是不能喝酒的。以后你连烟也不能在屋里抽了。”郑沧远赶忙把香烟掐掉,哈哈大笑道:“真是老天有眼啊,我郑沧远要有儿子了,我郑家有后了。”林无渔听他如此说,方想道,郑沧远一直对自己没有儿子耿耿于怀,他这么高兴,是因为他一心认定她怀的是儿子。林无渔止不住一阵心惊胆寒,至于怀的孩子,倒是有一半的希望是男孩子,可还有一半的可能是女孩!半晌,林无渔说道:“沧远,你知道,生孩子这件事,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们的孩子,对吧?我们都得让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吧?这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对吧?”
尽管她说得相当含蓄,郑沧远还是明白她的意思,闷着头,连着喝了几杯酒,说道:“为了郑家有后,我乡下那位,老家的那些人,自然是没有话说。如果你生了女儿,就又当别论了,你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你看咱们这么办,行不行呢?如果你生儿子,咱们就结婚,如果你生女孩,我就给你一大笔钱,你把她抚养成人。”林无渔一听,脑袋“轰”地一下子,她原本想,她怀了孩子,如果郑沧远同意跟她结婚,万事大吉,如果郑沧远不同意结婚,她趁着孩子还小,去医院做掉。现在,郑沧远却是这么一番理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这对于她无异于一场赌博,生男孩,生女孩,这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哪一面都有落地的可能,这可如何是好呢?
不能去找她母亲,她母亲一定不愿意她参与这场赌博的。第二天,只好把张妈叫上来,同她商量一下。张妈听她说完,立刻两眼发亮,说道:“你要是不赌,就是满盘皆输,这一辈子也甭指望成郑太太了,你要是赌了,你还有一半赢的可能。你看得起我,问我的主意,依我说,那只有赌一赌了。”张妈的话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林无渔当真开始做起了一个孕妇,先买了好几套孕妇装,又让张妈按着孕妇食谱,每日变着样地做吃的,其实她自己吐得昏天黑地的,根本吃不下去东西。郑沧远见她接受了自己的条件,眼瞅着又要做父亲了,也由着林无渔的性子来,加之怀孕的女人脾气多少变得歇斯底里些,有事没事,专差小桂干这干那,一会儿,“小桂,给我揉揉肩。”一会儿,“小桂,给我捶捶腿。”因为一点小事,也能把小桂骂个狗血淋头。小桂暗地里向郑沧远哭诉了好几次,郑沧远私下又许了小桂不少好处,才把她安抚住。全家上下,一时竟让林无渔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天,林无渔又喊小桂,半天不见小桂上来,正要发作,一推门,张妈和安伯进来了,安伯说道:“小桂不见了,一早晨去买菜,就没见回来,值钱的东西都随身带走了,行李倒还在,是不是走了,不干了?”林无渔正在喝一碗燕窝,眼皮没眨一下,说道:“走一个用人有什么要紧,现在这个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数人了,大不了,再去找两个好的来。”张妈答应了,和安伯一起下去了。安伯叹口气道:“我看她变得也太多了,跟从前简直像是两个人了。”张妈也点头称是。
第二天,安伯正张罗去找用人,竟看见小桂回来了,随着小桂一起回来的,还有郑沧远乡下的老婆田秀英。田秀英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乡下女人,四十岁往上的年纪,方脸,短粗眉毛,小下巴。安伯忙把田秀英往屋里让。这一阵,林无渔过了怀孕初期那难熬的一个多月,人也能吃了,整天吃完了这样想吃那样,所幸有张妈在旁边照顾着。这会儿,她又要喝鸡丝银耳汤,张妈说道:“我这就到楼下厨房里去瞧瞧,早煮上了,这会儿也应当好了。”
张妈刚走到大门口,却看见小桂和田秀英一起进了门,赶上前去,接过秀英手里的行李,笑道:“太太,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当下人的也好好准备准备。”小桂站在一边冷笑道:“这里现在还是二婶娘的家,难不成二婶娘不能想来就来,还要事先通报一声。”小桂跟郑沧远家拐着弯的带着亲戚,论起来叫田秀英二婶娘。张妈一时语塞。秀英喝住小桂,说道:“小桂,不许这样,张妈年纪只怕跟你母亲也差不多,你跟她说话也要尊重些。”转过头对张妈说道:“我也有日子没进城了,我这一向身体不大好,一直想进城来瞧瞧病,正好小桂昨天回乡下,要不是有她陪着,我也不能来,我一个人进了城像个蒙头苍蝇似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来瞧瞧病,二来也来瞧瞧你们。”
张妈知道一定是小桂回乡下,把这里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田秀英,她才赶来的。毕竟以前那些女人没有危及她的地位,她也乐于应一个贤良的名儿,现在,林无渔认认真真地要生起孩子来了,要是真生了儿子,田秀英可就真得夹包走人了。田秀英这会儿赶来,再有小桂在旁边撺掇,止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楼上那一位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呢!怎么也得瞅个空,上去通报一声。张妈正盘算着,田秀英边往屋里走边说道:“张妈,你这厨房里做的是什么呀?我打一进屋就闻着香味了。”小桂冷笑道:“横竖还不是给楼上那位煲的汤,补身子的。”
张妈唯唯应着,进厨房舀了一碗,用青花小碗装着。张妈毕竟在田秀英面前,有些心虚,楼上又催得急,只能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了,索性笑道:“太太,你这里先坐着喝茶,我把汤送到楼上去。”田秀英倒是大方地说道:“林小姐,她几个月的身子了?”张妈见秀英一语点破,只得答道:“快四个月了。”田秀英“喔”了一声,张妈说道:“我上去通报一声,让她下来见见您。”说着就要往楼上去,田秀英说道,“别了,她身子沉,我上去瞧瞧她吧。”小桂在一边直拉田秀英的衣角,低声说道:“她一向眼里没人,你上去看她,她更了不得了。”
田秀英没理会小桂,张妈前面青花小碗端着汤,田秀英跟在后面,一前一后,上了楼。一推门,林无渔正在卫生间里俯在水盆上呕吐呢,听见门响,说道:“张妈,你把汤搁小桌上吧!我这有日子不吐了,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倒又吐起来了,这吐的都是绿的了,可不是把胆汁吐出来了?”说着,拿着纸巾擦擦嘴,却一下子愣住了,除了张妈,小桂也在,竟还跟着一个乡下女人,这阵势,也猜出八九分。张妈赶上前,对她说道:“这位你应当叫秀英大姐。”又对田秀英说道:“太太,这位就是林小姐。”
眼前这戏剧化的一幕,林无渔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人家来了——这里的房子,这里的用人,这里的床,这里的一切都是人家的。她突然想起当年,她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和钢琴老师在植物园里,遭遇他的妻子的场面。一幕一幕,像电影里的镜头,一闪一回。田秀英一步一步走向她,她下意识地把双手护在肚子上。田秀英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说道:“这模样是真俊,难怪沧远喜欢,连我看着都喜欢。”她本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秀英要是撒泼,她也随着,没料到秀英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话说的吧,又有些不伦不类的,没法接茬。
多亏张妈出来打圆场,说道:“快别站着了,都坐下说话吧。”林无渔也说道:“秀英大姐,请坐吧。”秀英问了林无渔一些话,多大年纪了,反应大不大啊,她一一回答了;她也问了问秀英几时来的,坐什么车,路上人多不多,田秀英也一一回答了。
众人说话的时候,小桂下楼给田秀英归置行李去了,一会儿,上楼来,问道,“二婶娘:你住哪间房呢?”秀英说道,“我的腰怕凉,随便哪个房间,你给我找一个南屋就行。”小桂说道:“那只能住楼下的客房了。”整个别墅只有林无渔住的这间房最好,主卧室的设计,朝南,也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阳台。林无渔说道:“要不你住我这间房吧?”秀英说道:“不用,上楼下楼我也不习惯,我就住楼下的客房——”起身又说道:“你先休息吧,我这次来,也要住一段时间,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呢。”说着下楼去了。
好一会儿,林无渔才像施了还魂术,缓过神来,说道:“张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张妈说道:“还不是小桂干的好事,回乡下去把太太搬出来。想你一向对小桂也太过了一些,她才想出这么下作的主意。”显然张妈也没了主意,毕竟,田秀英是名正言顺的郑太太,这里吃的用的,在法律上至少她有一半的财产权。张妈又说道:“我和太太打交道也不多,她们乡下也用着下人,可是和我们这里却是从不来往的,看着她倒像个心慈面软的人,可是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