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一回提拔了一百多号人,而提拔这么多人都没我的份,还让我损失八千块礼金,还要让我老婆王志红受吴大德的羞辱,也太不公平了吧?但我晓得,只有傻瓜才在这里讲什么公平。所以我只有憋气的份了。
我在办公楼里转了一圈,又到监控室看了看,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打给和我一样没提拔的熟人的。此时此刻,有一百多号人弹冠相庆,但还有更多的人失落沮丧,这些人除了互相安慰,还能做什么呢?果然,我们议论一番,咒骂一番之后,我的心情就有所好转。特别是有个熟人精辟地骂道,提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当然是激愤之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的说法,我若提拔了,也不会同意的。不过它能解气,让我找到了一点心理平衡。
但是一回到我那间休息室,瞟见我私自安装的监视器,我的心理马上又倾斜了。这一方小小的屏幕,让我见到了多少丑恶的东西。我恨不能将它砸个稀巴烂。我呆呆地坐在监视器前,久久地盯着它,但不想开它。真的不想。我想离开它,我都起了身,可它亮了起来。我没有动它,它自己打开了自己。它显示出吴大德的办公室,吴大德正站在桌前,笑眯眯地瞧着我。而我呢,也被吸进了屏幕,站在了吴大德的面前。我不知所措,吴大德暧昧的笑容让我心慌不已。最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穿着我老婆王志红的衣服,我的手也是王志红的,指头虽然被家务活弄得有点粗糙,可也是纤纤十指啊。桌上竖着一块镜子,想必是吴大德用来正衣冠的,我偷偷往里瞧了一眼,不禁吓了一跳:我有一张王志红的脸!难道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我老婆王志红了?我定定神,瞪着吴大德,他的目光像一盆脏水从我头顶泻了下来。吴大德笑着说:“嘿嘿,你遇到的困难是应当帮你克服的,你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像我老婆一样蠢到了家,跟着吴大德的思路走,用我老婆的嗓音问道:“愿意什么呢?”吴大德嬉皮笑脸:“愿意脱衣服的话。”血猛地涌到我头顶,我一阵眩晕。但我跟真正的王志红一样,并没有受到惊吓。我,或者说我老婆王志红只惊讶了片刻就平静了,我大大方方地挺了挺身子,口气很硬地说:“可以,不过你先脱!”这一来,就该轮到吴大德惊讶了,他肯定没有碰到过我老婆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场面在他的经验之外。我想他会摸摸大背头,揣度一下我老婆的心思,然后知难而退,狡猾地说这只不过是开玩笑。然而事情朝我预料之外发展,吴大德一点也不惊讶,他从容不迫地开始脱衣服。先是扯掉了那条红色领带,接着剥下鳄鱼牌上衣,解开金利来腰带,褪下三枪牌内裤……眨眼之间,他变成了一头赤裸肥白直立行走的大肥猪,胯下还奇怪地拖着一条短尾巴!我吓得冷汗淋漓,转身要逃,可是四面都是厚实的墙,我找不到门。我想我应该还在监视器的屏幕里,只是我没法出来,我在一个浑然一体的空间里,找不到自己的出口。而那头年猪向我扑过来了。我踉跄后退,碰动了桌子,一把水果刀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拾起它胡乱挥舞,片片雪白的刀光在空中闪烁。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杀了你这头年猪!”它却不理睬,一步步向我逼近。没办法,我和我老婆都到了最后的关头了。我只好一狠心,左手抓住那条猪尾巴,右手举起水果刀,从尾巴的根部切了下去。然而竟切不进去。此时我不是我,是我老婆王志红,力量肯定是欠缺的,但主要原因是那尾巴太硬了,简直跟铁棍差不多。我再切,刀口迸出了火星,也还是不行,那东西简直像是机器人身上的器官。它毫无顾忌地向我直戳过来了……我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能力,我缓慢地朝后仰倒,瘫痪在地上。那条坚硬的尾巴所向披靡地戳进了我的肚子,直直地捅到了我的腹腔中,只差一点就触到我的心脏。我的心悸动了一下,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向全身辐射,霎时变作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地束缚住了……
我在椅子上扭动着,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那儿并没有被戳穿,但我还是感觉,我和我老婆同时被强暴了。即使在梦境里,他都不放过我们!我喘着粗气,愤懑的情绪像是莲江里的洪水,汹涌鼓荡,涨满了我的身体。不行,我不能这样任他作践,我必须有所作为。我环顾这间不为人知的小屋,像是寻找一件称手的武器一般,望着那些被机关废弃,却被富有怜悯心的我搜集来的电脑主机、显示器、打印机之类的东西。它们都还能使用,有小毛病的也被我鼓捣好了,我还在此基础上增添了刻录光盘必需的工具。当然是
以工作需要的名义由公家出钱弄的,这是我的职务赋予的一点小小的特权。
曾经有过的念头跳出了脑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调出了吴大德与吴晓露鬼混的录像,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我再次目睹了肥白的背在吴晓露身上蠕动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这样的录像要是出现在纪检机关的案卷里,够吴大德喝一壶的。一旦消息传开,人们不仅会谴责他的腐化,还会嘲笑他的异化。以我看来,那类似肥猪的身体是一种比腐化行为更令人憎恶的罪孽。揭露这种罪孽,我责无旁贷。我兴奋而紧张,像刚喝了几盅五粮液,面皮有些发烫。我反锁了门,关闭了窗户,又聆听了一会周遭的动静,确定无人窥探之后,便开始刻录光盘。
刚抓住鼠标点击几下,我的耳朵发起烧来,似乎被吴晓露揪了一下。遥远岁月里曾经的亲昵翻出了心头。我迟疑了一会,终于将前面一段所谓的前戏删除了,只保留了在床上的一个小片段。毕竟,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毕竟我们有过甜蜜的时刻,还是手下留情吧。这样,我刻下的光盘里就只看到吴大德蠕动的后背、肥硕的四肢、偶尔侧过来的脸以及吴晓露翘起的两只小脚,除非当事人,是分辨不出压在下面的那个女人是谁的。
光盘刻好之后,我打开看了一遍,又复制了一份。然后找了一个信封,用电脑打上“市纪委举报中心收”,将光盘放进去封好。不是市委印制的专用信封,是邮局买来的那种,否则有暴露我的身份的危险。然后我小心地将举报信放在我的皮包的内袋里,拉上拉链,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去。
市委大门外就有一个邮政所,但在这儿寄出是不妥的,很容易让人猜到是“内奸”所为。我缩着头,夹着皮包袖着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冷风瑟瑟,许多枯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旋,有一片还煞有介事地落到了我头上。我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场景,一群革命志士被押赴刑场,他们戴着脚镣手铐,步履踉跄地前行,唱着悲壮的歌。那歌在我心中萦绕,我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来:“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我的嗓音低沉雄浑,我像英雄一样高昂起不屈的头颅,一股慷慨激越的情愫油然而生。很多行人朝我转过头来,崇敬地注视着我,也注视着我腋下的皮包。他们好像都知晓我身上的崇高使命,纷纷驻足观看,并且给我让路。我回头眺望,在那幢灰色大楼的八层的一间办公室里,贪官吴大德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似乎已预感到大难临头。我甚至还看见由于内心的恐惧,吴大德夹烟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走过了一个邮政所,我没有进去。我不想寄挂号,革命先烈有丰富的地下斗争经验,其中之一就是不要留下自己的手迹。我装着闲庭信步,一边往小摊上望一边往前走,直到碰见一个邮筒才止了步。这时,观望我的群众心有灵犀地转过头去,为我创造了一个有利于举报的氛围。我举起一只手,边理头发边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确定在视线之内无人注意之后,迅速地掏出那封信,直接往邮筒里塞。我的头皮发麻,由于邮筒的开口过于狭窄,我塞了几次才成功。我清晰地听见信在邮筒里落下去,发出嚓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如天籁一般美妙。我满意地拍拍手,心里说,吴大德你就等着正义的审判吧!然后,大义凛然地往回走。
我进了一个公共厕所,重新打开皮包,看见那封信还在,才放下心来。那信当然还在,我只是在想象中将它投进了邮筒。我不会愚蠢到相信这种举报会有什么好结果。举报信回到被举报者案头的事,早听得耳朵起茧了。我若真举报,起码也会向省纪委举报。向同级的纪检机关举报,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惹来报复之祸。我要的只是举报的过程,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已经使得吴大德恐惧地颤抖了,这就够了。
过了两天,我又去找了那个邮筒,又一次好好地享受了那个过程。这一次,我不仅让吴大德颤抖,还让那张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失去了血色 —— 当然,都是在我的想象之中。
但是,我第三次享受这个过程的时候,出了个大事故:我转到街角检查那封信时,发现它不见了。我把皮包里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信的踪影。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难道真把它寄出去了?
接待处新来了个叫陈建国的处长,吴晓露一下子从主要负责人降到了次要负责人。陈建国对吴晓露很客气,很照顾,只要她分管餐厅,除了陪客喝酒之外别的事一概不用她插手。从此接待处的大小事项都由陈建国说了算,签单权也自然收归一把手了。这样一来,吴晓露处处受制,很是憋气,她感觉还不如原来当办公室主任好。堂堂莲城名姐岂能受这种委屈?那就不是她吴晓露了。她必须改变这种状况,她要找人,当然首先要找的是吴大德。
这天傍晚吴晓露陪完客出餐厅,看到吴大德站在大堂里与一个漂亮女人有说有笑。她默默地站在一旁,想等他们谈完了再过去。但等了十来分钟,也不见他们有分手的迹象。她只好走到一个僻静处,给吴大德打了一个电话:“吴书记,您是不是很忙?我有事跟你汇报。”
她听见吴大德走了几步,好像是离开那个女人,躲到一边去了。
吴大德说:“我忙得打屁的时间都没有呢!这样吧,晚上九点到我办公室来吧。”
吴晓露犹豫了:“这不好吧,别人看见会说闲话的。”
吴大德呵呵一笑:“莲城名姐什么时候怕起闲话来了?”
“我是替你着想,怕影响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准时来吧,好久没听你汇报了,有点想了呢。”
晚上八点五十的样子,吴晓露如约去了办公楼。大楼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看来加班的人不少。这倒让吴晓露放了心,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否则,黑灯瞎火的,免不了给人鬼鬼祟祟的感觉。可是她正要进电梯,就接到吴大德的电话,汇报地点改了,叫她到他家里去。吴晓露颇为不快。有事去家里说,通常是某些官员变相索礼的作法,因为莲城的习俗,是不能空着手进别人家的,何况是领导。难道对待她,他也要来这一套?可不快归不快,礼还是要送的。吴晓露踅出办公楼,来到宿舍区大门口的小超市里,买了两包莲子和两条芙蓉王烟。大门两侧的马路上停满了各式轿车,一看就知是来送礼的公车,从牌照看各个县都有。这是每年春节将近时都有的景象。可是门口却滑稽地竖着一牌红色的公告牌,上面墨迹淋漓地写着:凡送礼者拒绝入内!据说这是新来的秘书长制订的反腐新措施,只是它怎么看都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吴晓露提着礼物进了常委宿舍楼,上楼的时候碰到一个面熟的人下楼来,互相心照不宣地笑笑,也不言语,擦肩而过。
到了吴大德家门口,吴晓露手指头触到门铃,还没按下去,门就开了。吴大德仿佛在门后看着她似的。“哎呀,到我这里你还买什么东西,见外了嘛!”吴大德一只手点着她,另一只手却熟练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礼品袋,顺手搁在门后。
吴晓露问:“夫人不在啊?”
吴大德笑笑:“在我会叫你来吗?”
吴晓露在沙发上坐下。吴大德沏上一杯茶,然后坐到她身边,顺便就将她一只手握住了。
吴晓露轻轻地动了一下手,但没有将它抽走。她说:“吴书记,我向你汇报一下。”
吴大德搂住她:“呃,汇报急什么,先喝口茶暖和暖和再说。”
他将喷吐着烟味与口臭的嘴巴向她凑过来,她忙推开他说:“我是心里不暖和呢。您也太不关心下属了,把我放在那样一个岗位上不闻不问,我现在什么职权没有,说是接待处的副处长,其实不过是一个专职陪酒女郎罢了!”
吴大德怏怏地松开她,燃起一支烟吸着,说:“我就知道陈建国一去,你就会有牢骚的。可以理解啊,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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