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出来,这点很好,上次他打我,我也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这是我的优点,我能管住我的眼泪,至少能管住一时。我想我需要一番华丽而悲壮的说辞,但是我实在没有,我一点也不恨他,也无心结案陈词一般,在分手的时刻把责任都推给对方,把对方的错都数落一遍,然后大义凛然地抽身。
我只说了两个字:“我走。”
然后我去简单地拿了几件衣服、牙刷,还有…钱。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间房子,今天!立刻!马上!不然我会疯的。走出家门时,我潜意识希望了一下詹天拦住我,但是没有,他只是说了句:“找个安全的地方,你是成年人,不用我多说。”
我就这样拎着一袋衣物离开了,离开了我的家,离开了我的詹天,离开了我自己设定的后半生的爱情。
走在8点钟的路上,今儿晚上天气很好,满天的星星发着清冷而灿烂的光。想起任子建的一句话:天上的星星有些是钻石,有些只是普通的石头,可惜,我们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分辨不出,只一心望着最亮的一颗,以为那一定是钻石——或者,詹天并不是钻石?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爱他不因为他是最好的,他是钻石,只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安慰不了自己,连哄哄自己都不行。
我不能因我得不到,因我失去了,而说他不好。
走了两条街,我发觉我没有地方可去,要么马德里,要么荷兰,没有第三个去处。但是反过来想,有两个地方可去,已是不错的了,至少说明我还有朋友,我并没有失去全世界。
我决定去荷兰,去找二宝,目前的我,见了任子建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去了一个同学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直飞阿姆斯特丹。
二宝直言不讳地说:“爱情,不是太我,就是太他。不是赔尽,就是全赢。而你,偏偏在中间,不够自私,又不够委曲求全,只能搞得这样藕断丝连、牵肠挂肚、半死不活的。”
我心情不好:“那你说我能怎么样?求他和我在一起?还是当时就甩他一耳光?”
“求也没什么,低声下气也没什么,你打他也没什么,发火也没什么,总之都胜过你无动于衷。”
“我怎么是无动于衷呢?!我只是不想他难堪,不想他为难,不想他痛苦。”
“但我想他是不会这么认为的,你的好心藏得太深了,他是圣人才感觉得到,小姐。”二宝幽幽地说。
我心里很烦,发狠地说:“我才没有那么愚蠢,也没有那么伟大,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累了,昨天同学家睡得不好,我要去睡觉,我要休息。”
我完全忘了我的话会触及二宝,好在她今日也没有与我计较,她说,“好吧好吧,去睡吧,人生如梦,醒着想不通的事也许去梦里就想通了。”
之后我便霸占了二宝的大床,一个人躺了一天,却没有一分一秒真正睡着。
爱情真是迷信吗?是人类自创的谎言?而我掉入了一种迷信、一个谎言中?我该不该抽身呢?或者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若是人类能控制自己的爱,便也不是人,而是神了。
二宝曾说我是个喜欢往后看的人,念旧得有时活在梦里。是这样吗?那每每回忆,我是不是都掺上了幻想和修饰?类似自我欺骗,谎话说了一千遍自己也当真了,所以使得有些回忆如梦境一般美好。然而岁月缓缓,不停地消失,绵长地继续,谁又能天天回忆呢?
当旧时光飘然逝去,留下的不过是印象,詹天,之于我,大概也是如此。或者,我只是在自己心里夸大了那样的心情,不停地说服自己有多爱他,久了便认为确实如此,其实不然?我真不想得出这样的结论!那样的话在我心里,我不是毁灭了詹天,而是毁灭了自己。
难道那个我曾爱过的,那个单纯的、纯粹的、明媚的、美好的、也爱我的詹天真的不见了?是属于过去的了?
我全然无法再想下去。或者,真实就是一笔糊涂帐。那些走过的周围的人倥偬不定,心态难辨,那些发生过的事也大都没头没脑,支离破碎,脑中偶尔飘来一缕思绪,更是无根无由。
我真的爱詹天吗?
我真的爱过詹天吗?
我真的爱着詹天吗?
有另一个声音对我说:“天啊,别逗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张口爱闭口爱的,爱根本就不存在!停止对爱的纠缠吧!”
以上这些,我不知道是我自己想的,还是梦里梦着的。
当我醒来,已经晚上。
有丰富的晚餐等着我,我走去厅里,睡眼惺忪地跟主人打招呼:“HELLO,Mr。茱笛洛,Mrs。茱笛洛。”二宝显得对这样的称呼很感冒,笑着冲我挤挤眼,告诉我还有一个汤好了就可以开饭了。
茱笛洛还是老样子,正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不停地换台,而每次,我也总要禁不住说,他还是那小样子。我走过去逗他,“喂,茱笛洛,我发觉你怎么不老啊?我认识你也快有两年了?你怎么就一点没有变?”
他笑答:“成熟对于我就是这么难,其实你不知道,我很为此苦恼的。”
我撇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知不知道,永远年轻多幸福,女人怕老有时胜过怕死!”
“所以说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太在乎外表,一个人爱你,他怎么都会爱你的,一个人不爱你,他怎么都不会爱你的,与色相无关。”
我笑:“爱与色相无关?又是人类自创的笑话。男人不在乎外表?难道你喜欢二宝,与色相无关?”我欠了欠身子,凑近茱笛洛身边,用厨房的二宝听不见的声频不怀好意地说:“你喜欢杰蕊,与色相无关?”
茱笛洛被我的话一惊,手上的遥控器差点脱手。镇定了下,他说,“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怪不得杰蕊说你是个可怕又有趣的女人,可怕是因为你聪明,有趣是因为你有时喜欢自作聪明。”
我坐回原位:“我可怕与否才真正与你无关,你要明白的只是,没有人比二宝更爱你,包括你的杰蕊。”
“你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了解女人,我了解二宝,她爱你胜过了爱自己。”
“你又怎么知道杰蕊不爱我?”
“他真的爱你也不会让你娶别人,而且,你和他没有天长地久。”
茱笛洛道:“我并没有奢望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才是人类自创的笑话。但是,我的妻子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辈子?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情人?”
茱笛洛想了想:“就算是我想这么一辈子,他(她)们也不会这么想的,总有一个会先离开我。”
“你这算是什么态度?”
“当一个人做不了抉择,不如就等上帝帮自己做抉择。”
开饭了。我们的谈话也结束了,最后一句话对我是种刺激。我现在就不知何去何从,只是不知,上帝有没有空来为我参谋。
夜里我给任子建打了个电话,荷兰与西班牙时差一小时,就像我和他之间,缘分有,感觉有,感情也有,只是不知什么地方差了那么一点,只是那么一点,便咫尺天涯,无缘牵手。
我故作愉快地问他:“你还好吗?”
虽然看不见,我可以感觉到他笑着回答我:“我现在是个快乐的穷光蛋。”
“什么?喂,别耍我了,你有多少钱我还是知道一点点的,不要苦穷了。”
“算了,你不相信就有空来我朋友的鞋店看看吧,我现在在那里打工。”
我一头雾水:“你开什么玩笑?你最近这一段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做了爸爸!”
第十九章:深海长眠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子建颓然转过身,面对着墙,如同面对着自己所有想不开的死角。我想象得出他眼里的神色,一定已分不清是气愤、悔恨或是内疚。可能那一刻他才觉得,女人是真正不可理解的动物。
……
当我和任子建坐在他朋友的鞋店里,因为店子的位置极好,是正朝阳,于是阳光洒了我们俩一身,就着手里的热可可,觉得全身都是暖暖的。
任子建黑了点,头发剪得更短了,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趁着没事做的空,他与我聊天。说及女儿,我看见了那种只有父亲脸上才特有的笑容:“她真的很可爱,很漂亮,虽然她对我还不是那么亲,但是很有礼貌,她妈妈把她教得很好。”
我点头:“是的,我见过她,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
“呵呵,有我的优良血统么,”任子建得意状,又说,“虽然她不跟我姓任,但是,每当我看着她,我都情不自禁地觉得,很爱很爱她。有时候她午睡,我坐在她床沿很久很久,我看着她的脸,那么美的轮廓,那么光滑的皮肤,透明的小嘴唇儿,还有当她醒来,那一闪一闪的黑溜溜的眼睛。世界之所以没有沉沦,一定就是因为还有孩子。
我常常自己坐在那儿想,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爱另一个人,自己怎么会那么爱那个小家伙,如果有枪有子弹射过来,我会毫不考虑挡在她前面。”
我感叹:“亲情真是奇妙,你说话的神态都完全不一样了。”
任子建换了个姿势,他说,“当然,我也想不通,一个女人为什么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然后离开他,远走他国,嫁作他人妇?”
事情是这样的: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那便是当日我在体育场中初见的小女孩,那个要嫁给费雷罗的小女孩——她是子建的女儿,是子建和关馨的女儿。想来那女孩毫无混血的样子,想来很多事,都想通了。除了任子建,他想不通。
我道:“但是她毕竟为你生了孩子,虽然……”
“她是个超级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不管感情还是物质。”任子建咬着杯子:“正是如此,所以不她断索取,一心想趁着仅存的青春和美貌获取一些保障,事实上那些也是她仅有的资本。我并不怪她,只是怪自己,为什么当初也好,今天也好,都无法带给她她需要的安全感。也怪自己,无法带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完美的童年。”
为难的结果总是要牺牲某一方,或者,任子建是幸运的,最终他需要牺牲的,只是自己而已。我只能说:“你已经尽力了。你把你所有的财产都转帐给了关馨,为的只是每年和女儿在一起两个月,你的女儿将来会明白你是爱她的,她有个爱她的爸爸。”
“我曾经问关馨,如果我不来西班牙,她是不是就一辈子不告诉我,我们有个女儿?”
“她怎么说?”
“她说是,她自信一个人可以照顾好女儿,照顾她长大成年。我问她,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决定告诉了我,你知道她怎么说吗?”任子建迷惑地笑笑,“她说,如果不是因为爱,就是因为恨,反正都差不多。”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恨你……”
任子建站起身,缓缓地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事业上的失败,就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一心只想闯出一番天地,野心勃勃,只差没有妄想创世纪。当她想嫁给我的时候,我不想;而当我想回头,她又不想了。她是个个性极强的人,她不宽容别人,也不宽容自己,不给我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或者这一次,是母亲的慈悲和怜悯,让她愿意给女儿一个机会,认识她爸爸。”
我摇头:“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任子建笑:“别忘了,你也是女人。”
我并没有告诉任子建我和詹天的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自尊还是别的,反正我不想说,也有点说不出口。他只当我是来看望他。
临走,我问任子建今后打算做什么?
他说:“过完这个夏天再说,这两个月我可以随时看望女儿,之后便要一年后再见。9月秋天的时候再做打算。”
我说:“以后有何可做叫上我,我们再一起合作,我也不愿老呆在家了。”
他说好:“我找搭档,非你莫属。”
我开玩笑:“说清楚,是生意的搭档,不是别的。”
他笑:“生活的搭档,我也可以考虑的。”
看着站在我面前这个男人,我真想知道,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里,从北京至西班牙,有没有某一时刻,任子建是喜欢我的,甚至是爱我的。这会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吗?如果今生我来不及问他,他来不及回答我,便可真的化作一个千古之谜。
又或者,不是来不及,而是根本不会问,我们都是怯懦的孩子,我敢问吗?他敢爱我吗?我们能什么都不管,在一起吗?曾经,他心中有别的女人,今天,他又已是有女儿的人。
曾经,我心中有别的男子,今天…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没有芥蒂,无话不说,而事实上,我们也就是老朋友,而已。
然而归根结底,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如果真的相爱,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我和任子建,我们总是有种种理由不面对自己的感情,这才是根本。至于这究竟是为什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吧,我又不负责任地把命运的蹉跎抛给了天。
我是个失败的医生,我永远也查不出自己的、詹天的、自己与詹天的、自己与任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