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是对的,我支持你,可能的话从北京坐飞机走吧,我也好见你一面。”说完这话也有几分失落,人人的生活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人人都还控制着、争取着自己的生活,偏偏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去了楼顶,因为畏高,我很少上这么高的地方。有人说高处不胜寒,此刻我却觉得这里很开阔,很安全。我从来不曾以这样的角度俯瞰这座城市,就像我从来不曾跳出自己俯瞰这个世界、俯瞰自己。
原来大彻大悟并不难,我忽然醒悟似的明白,我活得是如此偏执,我的世界是如此狭隘。爱情、义气、友情、工作……种种可忙碌的因素构成了我的世界。头一次发觉原来我的世界并没有自我,若是有的话也只有小我,没有大我,整天陷在自己的微不足道的苦闷中自哀自怜。
更重要的是,我的世界没有梦想。
第八章:楚门的世界
我给任子建打电话,我要他上天台来,他本来正在忙,但是大约听得出我的口吻不像平日里没事开玩笑,也就爽快答应,“好,两分钟就上去。”
一姐警告我,这件事再不能对任何人说了,哪怕我认为的朋友——哪怕任子建。但是不跟他说,我又能跟谁说呢?于是,任子建上来后,不长不短的一段沉默之后,我告诉他,“是我偷了公司的文件。”
任子建先是难以置信,然后他也陷入了沉默。他轻轻地在天台边来回踱着步,又或是靠在石围栏上,过了好一会,他才说话:“我陪你去总裁那自首。既然他们还没有报警,也就是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不用怕,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跳上石护墙,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地带了,一失足就可能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任子建没有拦我,也许他觉得我现在的处境比站在那石护墙之上危险得多。我问他,“我是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任子建笑,“有,立刻跑路,离开北京,再严重点就是离开中国。”
“那就意味着,我就没有未来了是不是?”
“不错啊小丫头,这么大的事发生,头脑还算是清醒。你已经愚蠢了一次,不能愚蠢第二次了,逃走是愚蠢的。”
“他们一定查得出是我吗?”
“不要报着侥幸心理了,是的,他们一定查得出,这种商业做案,可调查的线索很多,而总公司也好,公安局也好,都很有经验。”
楼顶上风呼呼地吹,吹得人觉得脸蛰蛰地疼,我知道是躲不过的,是逃不掉的,除非我想一辈子活在惶恐之中。我知道我得面对,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是,人总有最懦弱的一面,最懦弱的时候,不是吗?
我说:“那,明天去自首好不好……”
“不好。”任子建忽然一把把我拉下来,我几乎摔在地上,他扶住了我,握着我的手,就这么,握了有两分钟。在我们的对视之下,在他的眼光之中,我看见了很多内容:他是为我好的,他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应该相信这两点,那么,也就够了。我终于哭着点头,“我去,现在就去。”
于是,任子建拉着我下楼,到楼梯口,到电梯,到出电梯,到总裁办公室,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我,我的心中断然不是不害怕的,但是有任子建在,那份害怕至少少了一半。
总裁关星和副总裁朴梦夕都在,好象正在等着犯科者来。脸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就像平常一样,但是又跟平常完全不一样。这是所谓成功人士,爬到社会上层的人的一种本事和本能吧,他们总是笑,笑得深不可测。
我不得不又一次说那句刚刚告诉任子建的话:“是我偷了公司的文件。”
两位老总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终于由副总问出:“你把文件卖给了什么人?”
我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份文件是什么内容,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话,我很难理解。”副总牵牵嘴角。
我知道我已不可能一个人扛下这件事,我知道我已不可能再讲什么江湖义气。我说,“我只是帮我表姐的忙,我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会变成这样,我很抱歉。”
“你表姐?”一旁一直不出声的任子建忽然发出类似呻吟的低呼,接着他说出了一句令我震惊的话:“也许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表姐了。”我身上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好象都被抽空了,他居然得出和一姐一样的结论。一姐这么说靠的是对人性的了解,社会经验、人际关系积累出的洞悉世事的本领,而任子建是认识表姐的,还是好朋友,他的话是基于对一个朋友的了解,而我相信任子建看人是很准的。
“那么你表姐又是为谁工作的呢,是属于哪个公司的?”副总继续冷静地问。
“我……我只知道她在离我们不远的,就前面的正4号办公楼上班。办公楼都是租的,我想表姐早已不在。”我这么说等于什么都没有说,这点我是明白的,我依然不愿出卖表姐。
任子建握了握我的手:“你不能再维护任何人了。”
“我只知道她说她的老板是一栋房子的主人。”我刻意调整了说话的方式,我没有说是我住的那栋房子的主人,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是为了那栋房子才偷文件。
“房子的地址?”这回连总裁也出声了。
我慢慢说出房子的所在,哪个区,哪条街,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剩下的就由得他们去查吧。却不想,这一次众人的反应更大,副总裁朴梦夕猛然站了起来,任子建亦猛然放开了我的手,他们同时露出震惊而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望向他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发生了什么状况,我只得解释:“我没有说谎,表姐是这么说的,说那所房子就是她的老板的。”
过了许久,任子建摇了摇头,走出办公室。副总对总裁耳语了几句,便叫我先出去吧,他们有了进一步的决定会通知我,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经官还是不经官。他们将通知我的是他们的决定,也是我的命运。
我再次鞠躬抱歉,然后下楼去找任子建。我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不对。
任子建办公室内,他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你在干什么?刚才是…是怎么回事?”
“我整理好私人的东西,看来我要和你一起卷包袱离开公司了。”
“为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话连累你了是不是?天,”我颓然坐下,“我简直就是个大笨蛋,傻得透腔,害人精!”
“别这么说,离开也未必是坏事,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是个懒得对生活做出改变的人,这次将不得不改变,也是好事,去做些一直想做,并该做的事。”
“你先别跟我说那些,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哪里出了问题?刚才你和朴梦夕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你说的那栋房子,也就是你住的那栋房子……的主人,是我!那栋房子是我的,并且,是朴梦夕在我来公司的第三年送给我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去住过,后来你表姐说她有个表妹要来,我想空着也是空着,就借给了你表姐。因为我将是你的上司,我怕你多想,有压力,就跟你表姐商量一直没告诉你房子是我的。”任子建缓缓地说,脸上仍是第一次初见之时的笑容,那时我觉得那笑容圆滑、世故,但是此刻,我心头却有异样的感觉,有想流泪的冲动。
我说不出我是感动还是感慨,或是忽然有了什么感触,我什么都说不清,我知道我了解的世界太有限了,我对周围人、事、物的的了解都太有限了,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是的,如很多人所说,我还没有长大。以前我一直不屑别人这么说我,我觉得我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了解,几乎看透了这个世界了,殊不知,这只是我的无知造成的假象,我的自负带来的错觉。
“可表姐说那房子的主人去了西班牙…”
“她说的是我女朋友,或是说老婆,我们先举行的婚礼,但是还没来得及办手续,她就离开了我,去了西班牙。我刚才说我该做、想做的事就是去找她。三年了,她离开我三年了,三年来,我一直都想去找她,一直都想。”
我很疲惫地坐在任子建的办公桌前,很疲惫地回顾这一天里的每一件事,试着整理出一个脉络:任子建来这个公司六年,三年前他女朋友离开他,三年前副总裁送了房子给他,副总裁喜欢他,这是公司里公开的秘密。
他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他?对,记得他说过与物质有关,大概是去国外追逐更好的生活去了。至于表姐……从表姐那天晚上来找我,显然都是她计划好的,以前的表姐怎样不论,至少从那天晚上起,她已没有一点真诚,她已留好一切退路。她居然还用房子来利诱我,真是可笑!而我居然也上当,更是天下最可笑的事!!
并且,从那天起,表姐就消失了,她已没有打算再管我,我真是蠢得死。
“对不起,任子建。”想通了一切之后,我说。以前在公司之内,我会叫他任经理,看来,以后不必了。
他摇摇头,“说什么对不起,都过去了。”并笑着说出那句经典的电影台词:“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乱世佳人》里的话。
“真的能过去吗?我的事,能过去吗?”
“说真的,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晚上会致电朴梦夕跟她谈谈的,我会尽量让她了解:为难你是没用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若是逃得过这一劫的话,我们一起去西班牙好不好?”
“你也要去西班牙?”
“西班牙有我的梦想。”
任子建想了想,“她,便是我的梦想。”——她,她的女朋友,她的妻子,苦笑,想不到这个小男人爱得如此之深,如此藏情。
明天的确是新的一天,但新的一天不会告别所有的旧事,正是那句话:每个人都必须为他所做的事负上责任,我也不例外。
3月12号,公司停了我的职。同一天,司法立案。
3月13号,事情展开全面调查,包括搜查我在公司的电脑,还有我的房子。
3月14号,白色情人节,我被逮捕。
3月15号至3月21号,我一直被关押。期间一姐来看过我,还带了律师来,向我了解了一些情况,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谁才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千万别惊动别人,比如我家里,比如二宝、小三。
3月22号至4月1号,愚人节那天,我被通知一个月后开庭,正式审理此案。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啊。可生活不是玩笑。生活会开你的玩笑,但是绝不会允许你把它当作玩笑。
整个4月,我都一个人在看守所中度过,那种寂寞与孤独是我一生没有体会过的,如果说我以前22年的人生是一张白纸,这一个月终于使这张白纸有了内容,虽然是黑黑的一道污渍,恐怕一生再也无法抹去。
一姐忙着帮我跑东跑西,上下找关系,找熟人,没有太多时间来看我,每次来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送来很多吃的用的,她一直叫我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我笑说我还好,我已不能叫她为我忧心太多。一姐为我跑得非常辛苦,整个瘦了一圈,她却说我已瘦了两圈。
近两个月,任子建却没有来看过我一次。
我不愿多想,表姐的行为已叫我对待友情、亲情,甚至人类的感情太过灰心。我不想再去猜测、怀疑任子建的为人,那会令我更沮丧。故,我选择相信任子建,相信他是我的朋友,相信他不是见事就闪的人,无论这相信是否显得有些无力,但是,我选择相信。
我不希望我的世界是楚门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
由于看守所的日子太过无聊,我开始胡思乱想,或是说思考,在我22年的生命中,我从来没有花这么多的时间去思考,思考人生,思考人性,我试着去了解表姐的心态,也许人的欲望真的就像一个无底洞,为了填满这个无底洞,有时会不惜——不得不牺牲身边的人或物,而表姐选择牺牲我,保全自己。这样想想,似乎也无可厚非,这样想想,我似乎豁然开朗。
原来思考是有好处的,虽然有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笑吧,上帝那老头子不也就是一个外星人,那掷骰子的庄家,尽管笑吧。当一个人内心觉得平静,当一个人看开了一切,她也就无所畏惧了!
开庭前一天,一姐来看我,一方面叫我安心,交代明天上庭怎么说话、回答问题等等事宜,一方面给我带来了二宝的信,想不到仅仅两个月,我和二宝的命运已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向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驶去。
信是这样的,就像一篇自言自语的日记,倒也是二宝的风格:
“到达阿姆斯特丹那天是阴天,但依然感到海阔天空,无比自由,天空好像一块沾着水的大玻璃。我终于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背着大大的行囊,心中没有惆怅。
原谅我没有走之前通知你,亲爱的小竹,原谅我已是这么心急如焚,急不可待,且,我了解你,你是那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