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迷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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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迷寒山-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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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她在香港发了横财。”
“不晓得,她能承包军停界五十年,能有这个魄力就是她最大的财富。”
“你说话莫文。告诉你,我哥催我们赶快准备过去,明天他要回到山上来,他刚才又打来长途电话。我哥讲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去沿海发展很合适。”
欧阳松听着女人说话,却勾头不语,眉头紧锁,被女人瞄个正着。
“你打算跟姓高的干一辈子?”女人尖厉的反诘像枚信号弹划破他岑寂的思绪。
“我已经答应高榕将石柑论文原稿修改好送她。”
“送她?你好愚蠢,那是知识产权呀,你怎么能这样轻率地示人”女人把了面铝合金盆用来淘米。
“对,是知识更是产权,可也是石柑的劳动成果。那回去看守所,没见着石柑,所长就把他的这篇论文交给我,难为人家这一腔赤子心!能够为林场将来做做参考,军停界幸甚,军停界人幸甚;何况我本人同样对这片青山绿水倾注了多年感情,真地难以割舍……”
“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是不是决定老死山林,如果你再这样固执下去,等我哥来,俺们好合好散”女人转身要往厨房。
“你……”男人语无伦次。
“你反正忘不了你的菊子”女人背朝男人讥讽道。
男人说:“我今晚不在家歹饭了。”
女人边往厨房边说:“随你便。”
女人到了厨房,不去亮灯,泪水逐渐雾了眼睛,好几滴滴进淘米水中。
次日清晨即古历正月十五辰时,欧阳松较女人起床偃些。等他一骨碌爬起来,跃映眼帘的是女人坐在户外晒太阳的场景:从卧室到户外,门全部洞开,女人的一举一动使他分外动容,她正坐在靠椅内针织一件款式极小的毛衣,日头就像慈祥的老人射下许多橙汁般的目光,洒在女人蓬松的短发,根根发丝便如松香般晶莹薄明了;另一些洒在女人周遭那些积水洼坑的水面,然后自水面反射的光又投向四面八方;女人突然觉得暖和了,不时地扭动身子,扯扯里外衣扣,最后索性敞开棉衣,那是一件去夏女人用三分地耕获的棉花新絮裁的棉衣,外套印染杏花的化纤外衣。欧阳松走到户外,耳畔响彻清脆的鸟鸣,噪得整座山林非常纯静,一排排笔挺犹如哨兵的椿木开始从头顶吐出火焰似的嫩芽了。
端祥自己的女人,欧阳松终于悟出深意,便蹲到女人跟前,扶着女人道:“丁香,你有了吗?”
女人的回答像块坚牢的盾:“就怕有呐。”
他不得不撇开这个话题,说:“你哥今天一定会来吗?”
“一定”女人说,继续针织那件袖珍毛衣。
至于丁茂林回乡消息,丁香已不止一次反复提醒欧阳。显而易见,这些叮呤背后寄予她对男人的厚望,要他郑重其事。女人看重男人对待其事的态度,而不论结果,这几乎成为女人们的通病。但无论如何,欧阳松不仅努力体现了恭敬的态度,而且瞒着女人做了件格外讨她欢心的事,那就是利用一根柑桔树蔸脑壳栽培食用菌,据说栽培出的菌子不比野生的枞菌营养价值低,他虽然学过不少关于这方面的理论知识,但真正尝试栽培,可以说现在是破天荒头一遭。早在十天前,他拿电锯在树蔸上钻了若干深达十公分的小孔,放进香菇菌种,再把些锯木粉充塞用以保湿保温,将树蔸置于山中六十年代初人工挖掘的防空洞内。他预计今天那菌朵应该催出。他打算歹了早饭,就去山上采菌。随着年岁增长和阅历丰富,他的自信心犹如不竭的温泉,有的是充足热能,有的是丰沛资源。
晌午时分,欧阳松往防空洞走了一趟,结果超乎他的想象,不足两米的树蔸上面布满纯洁的香菇,一朵一朵就像棉团似地缀在一起,你拥我挤似的,唯恐少了生存空间影响各自生长发育。他喜出望外,掏来预备的一个黑色塑料袋子,扎扎实实摘满一袋。原想多摘些回去的,事先却以为菌出得不会这么多,所以只捎了一个袋子来,同时又怕菌采多了重叠复沓,可能弄坏菌朵裙子,终究不无遗憾,怅然而归。
到了家,正要给女人天大的惊喜,不料被劈面撞来的人影拦腰抱住,把装香菇的塑料袋夹在俩人身体中间,吓得欧阳松脱口道:“老丁,你弄坏了香菇。”
丁香闻讯过来,大致识出名堂,下死力朝欧阳身背捶了拳:“你这猴精怎么不早说。”
丁培十岁了,跟父亲一样衣着考究:卷发,皮靴,羽绒衣,一看便知道不是山里人,也不像县城的孩子。那丁茂林以前当小学校长时偶尔也穿西服,与山里人一样不系领带,也不会系;可如今不仅系了条鲜红领带,随身还携带几十张个人名片,赠欧阳一张。欧阳看了看头衔:深圳华达广告公司策划部主任。
丁香腰间箍了条花边围裙,跑出厨房吆喝:“欧阳,你说今天我们款待我哥我侄女应该办道什么菜?”
欧阳松说:“火锅吧,否则香菇派不上用场。”
女人对男人抿笑,转背去了厨房。侄女丁培和欧阳儿子雪涛在看电视动画,两个大男人寒喧几句便觉无聊,欧阳松于是提议:“下盘象棋如何。”
欧阳松叫儿子去找象棋,儿子看动画正入迷,怎么也不肯。欧阳松便劝丁茂林稍等片刻,自个儿往场办找幅象棋过来。去了迟迟半个钟头,欧阳才把来一箱纸盒——有点像皮鞋盒子模样,另一只手提了块两尺见方棋盘。丁茂林见他脸颊依稀污着黑痕,便好奇地问道:“欧阳,你脸上怎么啦。”
欧阳松尴尬地冲他苦笑,说:“场部人谁去动象棋,甩在旯旮里的炭堆多年,逻得我好辛苦。”
欧阳松走到户外水笼头下面,自纸盒抖落棋子,又放下棋盘,取来一块湿抹布,拧开水笼头,哗哗地洗着。丁茂林是闲不住的人,凑过来帮他洗,两个男人开始边洗边聊。那时候正当夕阳西下,茹血的太阳刚好蛰在一处山凹。欧阳松远眺而暇想,这卵太阳似乎被峤峭的山体钳咬,卡得动弹不了;但是明天,在同样的地方依然会喷薄一轮朝阳。
欧阳松没看到白梭梭,自然要质询丁茂林。
“你莫再问”丁茂林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怎么不问呢?丁香说比过去好些了吧。”
“她……她人都火化成灰……”丁茂林根本没心情洗棋子了,倏地立起身要走又不走,彷徨而犹豫。
“这次你难道是拿骨灰盒上山的,你想……”欧阳松突然记得刚才在堂屋电视机旁发现怎么多了一方黑布裹就的东西,由于不经意,好奇心转瞬即逝,现在想来必是骨灰盒。
丁茂林泪水夺眶,哽咽道:“明儿早晨我得把骨灰撒进木桥溶水。”
悲剧使欧阳松长时间噤声,刹那间便尝到恍然隔世般的人生况味。
丁茂林不等他发言,推他一把,说:“快杀一盘,抹什么抹,夜都擦黑啦。”
丁茂林要求执黑子,欧阳松便执红子。俩人下到半局呈胶着状态,情势如图所显(略)。
正当其时,红方发觉黑方9路炮准备渡河搞空袭,深感自己右翼空虚,难以固守,便果断地采用炮三退三打法。这样做既能保兵,又可拦截黑方炮攻,所谓一举两得。但这边欧阳松渡河战略已定,立即炮6进6打马,迫使红方炮退一让路。致使9路炮得以进4轰兵,强行开进红方阵地,实现运子取势的战略意图,从而奠定了胜利基础。
欧阳松败北,犟着要拉丁茂林下第二盘棋。丁茂林不吱声,重新摆好阵势。
欧阳松说:“赢者先行。”
丁茂林笑着不说话,又不出棋。欧阳松纳闷道:“老丁,你葫芦里买什么药。”
丁茂林说:“我那招叫什么你晓得不?”
欧阳松说:“不晓得。”
丁茂林说:“煮鹤焚琴。”
欧阳松听他说得邪乎,问道:“你到底想说啥。”
丁茂林笑笑眯眯点燃一支过滤咀抽起来,又分欧阳一支,继续道:“欧阳,这棋你动不赢我。我在那边办公全部用电脑,动棋也在电脑里动,捡得点屁臭,棋艺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你不要轻敌哟。这一招所谓煮鹤焚琴,本来意思指不应毁灭美好的事物;今天,我在这里不妨纂改,曲意而为,主要劝你舍弃对山林的痴恋,鹤琴只不过心目中的理想象征,人应活得现实些。”
欧阳松很觉扫兴,说:“是丁香差谴你劝我来的么?”
女人端着一锅菜摆到饭桌中央的酒精炉上,油精不曾点着,女人的无名业火却忽地窜起,火焰直射欧阳。
“是我唆使他如何?欧阳松你不要认死理,你不走,我反正要走”女人气鼓鼓地霸蛮道。
丁茂林觉得妹子行为过激了,生气地道:“丁香,你在胡说什么。欧阳待你不薄,他是你喜欢的男人,你得替她生儿育女。他坚持留守,你就应该支持。你这么闹,家庭会破裂的。”
丁香被她哥凶,百无聊赖支身而去。丁茂林便把来打火机点燃酒精炉,火苗像无数蓝色的小精灵将火锅烤得吱吱价价,犹如人体内痛痒难耐的欲望。
“丁香,把酒来哟”丁茂林几乎在命令。
菜是猪脚炖香菇,芳香四溢;酒是当地产五十度“包谷烧”,喝下去能刻食道一条槽,山里的风物特产跟人一样都蓄了股火辣劲儿。两个男人各抱一瓶“包谷烧”酒,喝得悠然陶醉,彼此衍生无穷的话题,天南海北瞎侃。丁茂林酒量小,不敢海饮,歹了半瓶便自行透露真心话,免得到时候醉得儿不认娘,那可没几句正经话的。于是,他说:
“原来,很早以前吧,我就要丁香到我那儿发展,她当时满口答应。不是吗?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又面临单位改制重新择业,在山林子摸爬滚打实在太累太辛酸,付出的成本很多,收效却很少,少得可怜,这个你最清楚,林工产业本身就是一项周期性漫长的投资。不过我想不到,连丁香在电话里也说想不到自己竟然跟你好了,后来你们又扯了证。我没的说,一万个同意。我今天说这番肺腑之言全都为了你和丁香未来的幸福,丁香要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只有说通了你,她才敢决定去留。刚才她是在说气话,你不必记恨在心。”
欧阳松说:“我怎么可能记恨在心。我想等过了几年看看林场的改制效果,基本让我放心了再做去留的考虑。”
丁香在一旁向她哥移目。丁茂林不厌其烦,说:“佬弟,告诉你,我在那边年薪十万。这次我捐木桥溶小学铺水泥操场不到一万块,就一个月工资。若在山旯旮教书,到头来自个儿穷得响丁当不讲,那学校基础建设仍然滞步不前,有几个领导会重视俺们?既便重视了,拔款子还得经年累月地打通关节,一枚接一枚的印章塌下来莫让你安心教书呀。我呢,总算看透了人生。听丁香讲你去年就考得工程师职称,凭这点资本,到沿海特区搞绿化或园林设计,大有用武之地,你如何老钻死胡同不开窍呐!说轻了,你不听,说重了你听不进,不说嘛你到底是我妹夫。”
欧阳松干了满盅的酒,说:“老丁,你不晓得。谁叫我骨髓里淌着山林的血呢,跟你不一样。”
“他就认这个死理”女人嘟哝一句,看电视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改制蛮有希望”丁茂林瞪着他,眼神中蓄满忧疑。
“是的,前途绝对光明。”
“一个人有了梦想,是件很痛苦的事。”
“暂时这样。我认为只要方向正确,坚持下去就能成功。”
“我想听听你本人对林场规划的蓝图”丁茂林感了兴趣,突兀道。
欧阳松说:“高榕准备采纳石柑那篇论文的基本观点,靠山吃山,发展第三产业,永续利用。” 
“不就是搞森林旅游么?”
“通俗点就是这个意思。”
“我发现你对私有化的理解并不逊色于特区知识分子。”
欧阳松圆睁眼球,自他的目光焕发一股神采,一股前所未有的风发意气,如剑发硎,如车发轫;他敞开自己心扉,滔滔不绝:“茂林啊,你学的是中文,理应晓得‘私’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头的写法,至如今不曾多大改变,你看——”。
欧阳松以手在饭桌比划,又说:“左边一个禾,右边一个心字变体。一个人心中装着粮食就是‘私’,既然普及而成文字,说明它出乎人类本性,顺乎我们本能愿望。依我个人观点,私是现实的具体的,是公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只有先‘私’而后‘公’,这样才合情合理,不违背自然规律、历史规律。远古时代,鲧受尧命治水采取拥堵适得其反,被瞬杀掉。到后来他儿子大禹治水学聪明了,利用挖沟浚渠,大获成功,继而家天下。道理浅显不过,凡事需要因势利道达到平衡。古为今用,这段谬论是否正确,只当酒话,请莫见笑……来,干杯。”
丁茂林醉了,也许听欧阳松的话听醉了,说话舌头席卷不开,嗫嚅道:“行啊……行,你说得几朴呀素。朴—素的道理最接近——真……理。看起来,林场有奔头喽。”
那一夜,两个男人喝够了酒。欧阳松居然喝完两斤白酒,结果比丁茂林醉得还酩酊。第二天中午起床时,屋子里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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