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保森升官的消息像根棍棒搅浑了国营军停界林场。一把手位子空缺,各人怀中装着各人的心事。
金桂比男人还犯急,她要欧阳松把那只家狗宰杀了,好生款待乔保森,替他送行设宴。欧阳松生着气道:“不行。他升官发财是他的事,干嘛非得帮他高兴,要捧场要请吃你自个儿去请。”
金桂在男人跟前自讨没趣,倒并不灰心泄气。她是一个坚持到底的人,她必须为自己男人做点事情。虽然目不识丁,但女人背地里竭尽巴结能事。仅打麻将一项,金桂在乔保森头上输了不止万元。偶尔,乔保森爱开低俗玩笑调戏她,甚至打牌时将一只脚跟挂在她的大腿上面,她都装做没事一般。这次乔保森动身离开盘踞多年的山林,群龙无首,该轮到她为欧阳松展暗劲了!希望自己最后一搏,匡助男人稳当场长。
晃过几日,天气乍暖还寒,属于南方山区晴雾的春光。欧阳松在堂客金桂软磨硬泡下,同意将家狗宰杀,炖一锅狗肉宴请县人大副主任乔保森。夫妻俩一唱一合,骗儿子雪涛去找丁培玩,谎说丁香阿姨答应留他吃中饭、夜饭。雪涛知道去丁培家千万不可带狗,只好把狗留在家里。雪涛一直想主动找丁培玩,其中不乏阿附意味,因为丁培毕竟是校长的女儿。在女孩子面前,雪涛喜欢展示身手,滚铁环、打秋千、抽陀螺以及钓鱼捉蛤蟆,山里男孩样样来得。
欧阳松领狗引到野地,周围布满芭茅草,他从裤蔸拿出一块纸包的油炸糯米糍粑,扔给狗吃。狗是以前名叫“葛藤”的后代一只,毛色有些微红,见主人的父亲这么慷慨,就摇尾装乖,那尾巴经它一摇,便显得几分动人,像束跳跃的火焰。趁狗在低头啃糍粑的时候欧阳松暗暗从腰背摸出捣衣棒,手起棒落,一棒命中脑门;狗身僵了下,欧阳松又一棒打在鼻梁,鲜血迸溅;又一棒击中腹部,整个身子便稀软,瘫倒于地;最后一棒下去,小命升天。宰杀过程极简单又明快,唯一的不足是欧阳松缺乏经验,不该击狗鼻。不然,自己衣服也不会粘满血星沫子。
回到家,金桂取来手巾为他揩去血污。欧阳松说:“你把狗抬到煤炉子上烤焦毛,水开了么?”
金桂应着:“水早开喽。”
两口子烧焦了狗尸,放进预先备置的木脚盆,倒了沸水。女人取来一瓦刨猪毛的卷片,男人刨,女人则在旁边戽水冲刷。水雾升腾,把两个人都罩住了,默不作声,只听得见雾罩内沙沙的刮皮声响。不多久,雾汽散开,毛也收拾干净,女人拎来刀和丁板,男人接过丁板,半蹲半站,扯刀破了膛,里面脏腑悉数扔弃不要,认真剁成肉团。女人突然省悟过来,说:“忘了拿秤称狗的斤两。”
男人说:“我把狗肉炖一半,等会儿你去叫乔场长过来,称什么斤两,妇人见识。”
金桂进里屋照高柜中所嵌的立镜,扯掉袖管,一边觉察自己身上的棉衣显得老气,便掀开高柜门,选了一件猩红色羽绒衣,衣领后配着一斗便帽。这时儿子雪涛从堂屋撞进来,劈头盖脸冲着母亲叫道:“赔我的狗,赔我的……骗子、拐子。”
“你在丁培家歹中饭了?”金桂压住火气问儿子。
儿子却不理会,号陶大哭,脑袋作斗牛状朝母亲身上顶撞。
欧阳松闻讯赶来,顺手就抄了把尺子,照儿子屁股就打,到底不解气,扳倒儿子,捋下裤子对着皮肉一顿暴打。金桂慌忙制住他的手臂,说:“要不把儿子锁了,免得他闹开,扫客人的兴。”
两口子把儿子关进小杂房任其哭嚎。欧阳松对女人说:“你喊场长来,碰见符副场长就一起喊,莫让人家笑话俺们小器。”
女人的背影在门檐底下闪了一闪,鲜红的衣服在明媚的阳光里格外扎眼。他很古怪地望着它飘向场部坪场,然后转了个弯拐,消失于那蔸经年累月常绿的冬青树后。他很有些怅然,胸口又莫名其妙地涌动一阵烦躁,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屈服女人的主张,而且此时此刻女人换衣这个细节更令他费解良久。
乔保森欣然接受了邀请。当日是周五,符刍荛听金桂说炖狗肉,就不打算下山去,毫不客气地答应赴宴。
那边丁培等不了雪涛再来自家玩,感觉蹊跷,就去雪涛家找雪涛。近他家门口刚好闻着一股狗肉香气,看见雪涛父亲跟乔场长歹酒。小孩子怕生,就不敢进去了,踅回来告诉她姑姑。
姑姑听了,脸色不好,惨白得像风干的柑橘皮。丁培知事,问道:“乔伯伯要往县里当副处级大官,是吗?”
“你这小孩子,听谁这么说的。”
“听场里好多大人,都这么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几时望见水往高处流?”
“我见过”丁培雀跃欢快,同她姑姑愁眉苦脸形成强烈反差。
“哪里”丁香诘问道。
“水筒车。”
“现在哪见过这种旧东西。”
“书上我见过。可是我听爸爸讲水泵也能抽水,从木桥溶抽到场部食堂。”
丁香被她惹出如涟的苦笑。
第三十六章 忏悔
欧阳松将狗肉煎在锅里爆炸,以香料及臭柑桔皮子和拌,炸出许多油来,然后添些姜、葱,最后等肉喷香时又放点干辣椒,洒些盐醋等物,不多会儿狗肉酥香刺鼻。那股子香就像八月份的桂花绽开,经风一吹,骚得全场几个工区都知道欧主任家杀狗啦。
当晚,乔保森与符刍荛俩人拎了两瓶八十年代瓦罐湘泉酒(54度),当作小礼奔欧阳松家赴宴。火锅当时就被抬到堂屋中央,底下置一煨菜煤炉子,咕咕哒哒把狗肉火锅蒸得热气腾腾,三个男人各人拿幅碗筷,不须什么饭桌酒盅,各人以碗斟酒海喝。金桂起初在旁吃饭,吃完饭后就一个人静静坐在靠椅内看男人们饮酒。乔保森瞥她心事沉重的样子,扯嗓子道:“金桂,你也过来陪叔佬干几盅吧。”
金桂见欧阳松没反对,就直截了当扯了条靠椅坐在自己男人身边位置。她也拿幅碗筷,符刍荛便旋开另一瓶酒,给她倒了大半碗,不下三两。
男人们心情一如滞重的油,而金桂白酒下肚,话语活泛似水,老夸乔保森这几年的丰功伟绩。欧阳松心里纳闷:几时她有这番口才,整个儿神化了乔保森,亏她说得出口。不久,白酒欠量,欧阳松正想说散筵的话,不料他女人忽如炸裂的酒瓶,懵里懵懂道:“俺家里有的是酒,陈年狗宝酒,新泡的枸杞酒,还有过年过节乡下亲戚送的散装米酒,你们要是种?”
乔保森喜欢枸杞酒滋阴补阳,首先表示:“那就干脆歹药酒,枸杞。”
药酒后劲十足,酒过三巡,欧阳松感觉头昏目眩,金桂便搀他上了床,由他打鼾死睡。自个儿接着与乔、符俩人斗酒。乔保森酒量比不过符刍荛,对此他心知肚明,但他实在料不到金桂具备如此海量。
“佬弟媳妇,今儿真高兴,我很舒服……”乔保森不好意思开口散席,吞吞吐吐又说不清楚。
金桂脑子异常清醒,明白乔的窘迫,就对符娓然道:“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俺们……符副场长要送不?客房门锁开着,你捡个铺躺去吧。我得先送送乔主任,天黑路颠簸。”
老实说,符刍荛今天喝的酒最多,站起身,身子便宛若一块塑料薄膜荡来飘去,一会儿荡了个碗,叮噹破于地下,一会儿又荡烂一盘碟子,怨不得金桂咂巴着嘴皮欲言又止,一会儿又把所坐的靠椅绊了个底朝天,一路跌跌撞撞先行出了金桂家。走到场部坪院,借那片下弦月朦胧亮色,钻进花台冬青树后屙了泡牛尿,抬腿还想往不远处路灯下的那边客房廊道走,腿尚未伸直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拴死了似的,双腿稀泥一般沉下来,一屁股又落坐花台,只因重心不稳,身子就像木楔子榫进树丛。那树约摸一层楼高,婆娑高大非其它灌木类可比拟。所以,符刍荛栽进里头许久不得脱身。
夜黢黑黢黑,风清冷清冷。乔保森冻得发抖,一直打着饱嗝,精确地说应是酒嗝。他行动迟缓,被娇小而结实的金桂扶起来。女人横心要送他到底,因为坪院外太黑,客房廊檐下吊的那盏白炽只有五瓦,终究乌漆麻黑。
“乔主任,今天这酒不要紧啥”金桂关切倍至。
乔保森发现今夜跟金桂离得最近,他几乎能体会女人因酒力作用而速升的炽热体温。而他却愈来愈感到周遭的寒冷料峭来。
“有味。林场哪个婆娘有你这么贤慧,不光会置家,连场办食堂也搞得起色多了”乔保森油腔滑调,那弯在女人后颈上的手指倏地摸了一下她的右腮。
女人的脸顿时似火烧一样。
乔保森挨近冬青树,突然驻足,对女人说:“老子要屙尿,你也莫送了,到时叫人家望见生嫌话。”
女人真不好意思,预备推开乔保森动身离去。那乔某人仍恋恋不舍,一手抓紧女人衣角,使女人只好背对着他干干竖在晚风之中一言不发。尿液线似地射进冬青树下,里面我们的符副场长半醉半醒,知道屙尿人是乔保森,明明这泡尿撒在自个头顶和脸膛,自始至终也不敢弄出丁点动静。他估计乔某人和欧阳堂客可能会越轨甚或公演“黄色录相”,他就像一位六岁儿童碰见了奇遇,敛声屏气,丝毫不肯动弹,整条人竟如泥塑般镇静。
果然如他所料。乔保森转过身,又将女人扳过身,对准她脸蛋使劲咬一口。女人也不制止,他便放开手脚……直到女人厌烦,分明是推搡的动作,他便终止了冒失。
“有种你日老子一盘,莫这么忸怩”女人转过身,一只手伸进乔保森敞开的裤裆。
“哎哟,你莫开玩笑。”
乔保森器子被她抠得生疼,她的举动搞得他措手不及,而且无所适从。
“你要就要,怕啥,又没别个。”
乔保森因酒淘虚了身子,挺不起又不愿承认,又在女人圆脸蛋啃了几口,就提前退缩。女人便很生气,说:“我就送你一次机会,你不要我可动身了。”
乔保森松了手,整饰衣冠,冷笑道:“你莫跟我阴一套阳一套。你男人当不当得上场长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乔保森说了算。上面有省、州林业局,你莫指望我!”
女人并不那么指望自己男人立竿见影,她这么做完全是为将来铺设要挟乔保森的条件。她想得长远,即使欧阳松当不了场长,但他还年轻,有的是提拔机会,现在吃亏眼前,到时候就可以跟乔讨价还价,乔绝不敢袖手旁观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女人更非分地奢求有朝一日利用乔的权势把度日如年的亲妹子金菊从乡卫生院弄到县人民医院当护士,这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幸福!当然,乔某人不愿入港,她也不是娼妇,毫不犹豫地挣脱他的怀抱,快如夜猫子般消失于茫茫暮色。留下乔保森满腹牢骚:“这乡下婆娘又野又精,吊老子胃口,幸亏今天雄不起,否则会中钩吞饵,唉,女人信不得。”
乔去之后,符刍荛好不容易爬出树丛,抻袖子揩满脸尿水,忍不住骂了句:“乔保森,老子日你娘,肏他妈的尸。”
骂完了,符刍荛有些闪念蹦进脑子,冷不丁干笑无度,酒性潮水般退掉大半。
第二天,欧阳松和金桂为儿子整宿不吃不喝吵了一架狠的。欧阳差点动手打了女人,各自埋怨对方。欧阳松虽义愤填膺,认为金桂一个人引的祸,但眼见着儿子病笃不醒,只怕凶多吉少,立即叫来一位师傅,也不跟谁打招呼,就把那辆卡车开往县城。
金桂等爷儿俩去后,慢慢收拾昨晚余筵,清扫房子。劳动的过程使她的灵魂奔向纯洁,回忆昨夜与乔保森那样说话……不禁面红耳赤。房子收拾完了,女人又到里屋高柜立镜前,观察自个儿的脸,两只手捂着绯红的脸腮发神,沉吟半天后女人便伸根指头指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谩骂:“蒙了眼的母驴,看你还歹酒乱性不。”
女人嘴上越这么说,心里越不踏实,耳朵尤其不爽,仿佛许多虫子在咬噬。
第三十七章 暗算
武陵民谚:“新生的芽不分丫”。走马上任县人大副主任,位子尚未坐热,要乔保森背地里偷人家婆娘,纵使男女关系在当今政治气候下根本不算个啥,但乔是文革前后过来的党员干部,凡事养成投鼠忌器性格,既或金桂的胴体值得他凯觎甚或捕猎,若时机不成熟,他绝不会贸然行事。他不是畏惧金桂男人欧阳,以前他侄子当政委时还须拈掇两下子,如今侄子当上了公安局长,他才不怕为自己所辖制或地位比他低下的任何一位男人。归根结蒂,真正令他无法掌控的是金桂本人,她的野心过于彰显。与她这等极粗俗的村妇要达成某种默契,倘若不给其办事,或者万一办得不遂其心意,说不准这女人会搞出什么乱子来。因此,乔保森面对唾手可得的尤物,也能忍痛割爱加以舍弃。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当然,女人那么冲动并非一无是处;不久前赴州林业局调档时,局党委专门找乔保森谈话,考察欧阳松和符刍荛两个人情况,言下意欲分出伯仲,他便公心地提名欧阳可以胜任场党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