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但丝毫不影响我们五十岁的大场长潮湿的心。
第三章 情蘖
就目前情况, 倒有一位对象仿佛唾手可得,所谓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就目前情况,随时间推移,这份勇敢的情欲种进他心壤,只待适宜的条件破土发芽。那尤物即国营军停界林场出纳员曲柳。她是上堡乡木桥溶小学校长丁茂林的结发女人。据场里许多好事者传言,曲柳先前跟丁茂林闹过离婚,告丁虐待她,两口子感情不和路人皆知。木桥溶小学距场部三里地,不远,然而曲柳经常不回学校,而是呆在场部客房过夜。比起场部更远的邹家,桑树排、虎头寨三个村的小学生一天往返四趟赶二十里地,作为成年人的曲柳,又有家室,三里地不到一支烟功夫,不回去那才叫怪呢。这背后的逻辑无非表明一个信号:曲柳根本不愿回家。乔保森是苍蝇鼻,不叮无缝的鸡蛋,通过多方打听他或多或少知道点名堂,恨不得立马将她据为已有。凭几十年人生经验,乔保森认定曲柳比别的女人容易到手:毕竟她在自己麾下工作,进攻的机会比较多;本身夫妻感情又不和,有的是机会钻钻空子试试运气。若她不依,老子给她小鞋穿;若她依了,老子可谓枯木逢春。不去尝试永远没有成功机会,乔保森认准的事,短则一个礼拜,长则三月半载就会有答案。他踌躇满志,簇新的欲望像疯长的霉菌。
机会终于来临。公元一九九零年古历清明前一周,军停界村场办公室收到一份文件,刚从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分配到场办的石柑把了文件火速呈送乔保森过目:
中共靖西自治州武陵县委文件
武委发(1990)08号
各县直机关、企事业单位及人民团体:
武陵县委书记胡杨同志夫人吴湘君因病医治无效于昨天凌晨四时去世,为搞好本次丧葬事宜,特通知各县直机关、企事业单位及人民团体负责人在本月二十五日前速来县委办报名参加葬礼。冶丧地点:武陵县人大礼堂;时间:三月十九日至二十五日凌晨五时。
中共武陵县委办治丧委员会
一九九零年三月十九日
抄送:县人大,县政协,县政府,县总工会
发:各县机关,企事业单位及人民团体
乔保森看过后,将文件退给石柑,傲慢地道:“我可不属县里管辖,”一边在心里划算这次冶丧单位该陪进去多少钱。石柑正准备收文件,乔保森冷不丁提醒他:“小石,你莫把文件送李副看,也莫说。”
乔保森这样做旨在不想兴师动众下山吊唁。一者考虑现任县委书记胡杨跟老书记满从军是死对头,彼此貌似神离多年,乔保森若搞热闹了,势必会传到满的耳朵,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愚蠢做法;其二,原本就窝了一肚坏水霸占曲柳,如今机会从天而降,大家一窝蜂地当做公事公办样子,肯定回避不了其它不相干的人,若自个儿单独领曲柳徒步下山,再见机行事最好,这种场合千万不可让第三者插场。
乔保森向出纳员曲柳下达指令:“生活车在修。明天你同我下山搭车,先到农行取钱,取了钱买个花圈,然后去县人大礼堂开追悼会。记住,要带折子,到了县城容我探探人情行势,送多少再取。万一现金带少了,闹笑话。”
曲柳平时爱穿高跟鞋,坐车惯了,一听走路下山,心里便起了毛毛虫,不大高兴地道:“场长,我看车修好下山,也不为迟。”
乔保森作古正经地道:“迟不得。追悼会明天开,搞工作不能托泥带水。像你这样涣散作风,在部队早该挨首长臭批。还有……你年轻,或许不懂,古人说:奔丧。可想而知是要求快当的,你准备一下,明早七点动身,记住,带折子,不要现金。”
下山逶迤的路,是由三千级青石台阶修筑而成,林荫闭道。每级台阶石面长约三尺,宽一尺,自场部八百米林海弯弯曲曲如羊肠于肚腹冲下来,直达山脚那根通往武陵县城的国道。国道依山傍水,底下为滔滔河流,名曰沅江。江边筑有大码头,从那儿搭船溯流而上可抵县城,虽经济但费时,都是乡下人的交通。乔保森这类人自然非车不乘非路不往。这天清晨六点半,他一骨碌起了床,呆在场部外空旷处的花岗岩石凳旁等曲柳。他今天打扮非常抻抖,不单西装革履,连这双三节头皮鞋也认真擦了油,又掺了些醋增亮,于是鞋尖隐隐闪烁迷离的光点。他那时没配手机,手腕儿上只戴一块镀金石英表,他不时捋出衣袖内的手表,焦急地看着时针和分针。他实在坐不下来,双脚便蹬上石凳,整个身子蹲在上面大口大口抽吸“芙蓉王”香烟,这种品牌在省内平价是二百二十元一条。他的皮鞋在石凳面子踩出无数狼藉的鞋印。他又落到坪院潮湿泥地,兀自走着狼步,一面回顾,一面彷徨。过了小会儿,泥地散了满堆烟蒂,有的烧焦了咀儿,有的只燃了半截。雾愈加浓稠,太阳还没露脸,布谷鸟的幽怨已经响彻山谷。
直到七点半钟,曲柳才袅袅如烟突般飘进乔保森的视野。由于女人身子单薄,周身著了一件米字格撒花蝙幅衫,下套雪花紧腿牛仔裤,裤管不及脚跟,仅齐脚踝,足蹬一双高帮皮鞋,一身奇装异服像团彩云游了过来。乔保森原以为不是正常人,只当外来的疯子进山瞎逛。及至近眼前,看清米酒一样醉人的曲柳笑靥,才知道今天她竟然有这么妩美。此前因为白白耽搁一小时而蓄的火气被女人的形象与仪度所湮灭。
“场长您久等了”曲柳勾头款款发语,眼眉斜眺。
乔保森盯她一眼,说:“今天如何打扮得格外漂亮哟。”
曲柳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一味地笑。她左肩挎了个坤包,走路生怕踩死蚂蚁,跟着乔保森后面走下林荫道。
“我给你挎包,小曲”乔保森亲热劲十足。
曲柳便把坤包递给乔保森。莫看他五十岁,因行伍出身,在山林子住惯了,身手极其敏捷,进出林海绝似一只灵巧的野猫。
走不到三分之一路程,曲柳小腿肚子有点抽筋,朝乔保森行得远的背影提了意见,说:“场长,你四条腿跟野毛兔一样飞跑,又不是赶考。”
乔保森知道她嫌快,索性停下来等她,扭头向山上喊道:“好,歇一歇,反正时间还早。”
曲柳气喘吁吁停了步子,脸颊因为充血,嫣红犹如一朵月季,自坤包掏出手帕垫上青石台阶,坐下来休息。乔保森两粒三角眼珠像夤夜时分出没家户的老鼠眼,放肆地往她身上贱睃;心中有鬼,说话也活泛了,一如阴沟流水。
“小曲,我看你的体力不行,还需要锻炼。我在部队掷手榴弹都超过六十米,你究竟信不信!”
女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手榴弹掷六十米说明什么问题。乔保森话峰正健,也不介意女人听没听进去,坚持不懈地继续卖弄当年勇:“不光是手榴弹,我的射击水平在部队也数一数二。”
“你一枪能打多少环?”曲柳缓和气氛,故意按了腔。
“九环以上”。
“哇,也够厉害的”。
乔保森按捺不住野火般的情欲,挪了挪身子,挨着女人并排坐下。曲柳倒并不在乎,若无其事地张望雾里若隐若现的山峰。林荫内静悄悄的,好像罩了层薄明纱巾,太阳已升在空中,但浓雾重重,等待它的诞生可能会费些时间,而周围的天边显然被皱染成鱼鳞状的血色了。
“我厉害的地方蛮多”乔保森出语双关,粗鄙不堪。
曲柳不是黄花闰女,自然知道这卵人狗嘴吐不出象牙,隐约间感觉会出现不祥征兆,本能地盻了眼乔保森。谁知对方也睁圆眼珠炯炯逼视自己。窘迫时女人绯红了脸,侧目道:“场长,我们赶路呀。”
女人先站起身。乔保森发觉自个儿色胆大到令曲柳尴尬的地步,也许为了弥合距离,又海吹:“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三十六行我基本上样样来得。在农村,我会犁田;到部队,学的本事就更多,吹拉弹唱外加用牛累死累活也拉不完的那些马列毛著。小曲啊,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肯上进。不是我批评你,你参加工作快十年了吧,几时见你主动写过申请?常常讲党组不关心人,党组可不关心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人。报你一句话,石柑都写入党申请书向党组织积极靠拢。”
曲柳像吊了胃口,厌烦道:“人家是知识分子。我如何跟他比。我没啥进步思想,只求党莫乱扣我的血汗钱,年底有鱼有肉,我不管马列毛邓。”
乔保森被她抢白,又怕惹恼了她,就说:“走,到溶边戽口凉水喝,你不渴么?俺们都忘记带瓶子了。”
乔保森转移话题,预备将行事地点放到较为僻静的溶谷。
俩人一前一后往木桥溶走。不大一会儿,他们来到乱石巉岩的溶滩岸旁。时在仲春,水略见湍涨,但溶水却还算清冽,看得清水底斗折蛇行的蝌蚪,间或从岩缝中突然冒出一只牛蛙个性化的粟色头部,眨眼间稍纵即逝。
乔保森跳到溶水中一块龟背状岩石,蹲身戽口水,埋头猛吸进喉。
“小曲,怎么不上来呢?”他露出快活的神情。
曲柳想喝也行,不喝也可以,并不至于非喝不得了的地步,然而不管怎样,她不能推却场长盛情相邀,只好自岸坡斜刺里落下来。她这样做委实难受,到底溶岸的路没砌台阶,既陡又曲,所幸两边生芭茅草,落坡时两只手紧紧扣着芭茅的尖穗,一步接一步慢慢踩近溶水。
“我不渴”曲柳十分肯定,她害怕龟背岩与岸边一米多宽的间距,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把握跳得过去,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
“上来吧”乔保森伸出一块巴掌。
女人尚在迟疑,目光全部拢进水里洄旋的涡流。
“上来吧,抓紧我的手,再跳。”
女人始终忐忑。龟背岩距岸边足足一米五距离,不抓乔保森的手凭她自己本事很可能会失足落水。女人着实心虚,但她又不愿忤逆场长的善意,更以为喝口水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大场长,这么辜负人家善行义举是不是太显小家子气?心往宽处想就想通了,接过乔保森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她跳上岩背。此时此刻,曲柳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愚蠢!明明是陷阱,还要轻率地自动入瓮。因为那双手突然发力,蛇一样痉挛,缠紧了她的蜂腰脾间。
“我……喜欢你”乔保森直抒胸臆。
女人非常善良,她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尺许见方的岩背又湿又滑,上面依稀可辨斑驳的苔藓地衣;她若反抗,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会失足落水。她不会泅水,也不知道乔保森会不会水,她手足无措,简直跟木偶似地放任那双蛇一样狡猾的手臂。有时候,她甚至悲剧性地设想事态朝生米煮熟饭的方向发展,结果会怎么样?而隐约的意识又阻止她轻易屈服。理智渐渐占了上风,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你这么年轻这么标致,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接受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呢?那么做岂不是亏待自己美丽的青春而拱手让人家捡了天大便宜吗?面对眼前暴风骤雨式的一切,曲柳的思想感情急转直下,从一开始稀里糊涂到现在醍醐灌顶,乔的所作所为不仅使她越来越感到恶心,更让她唾弃。
“场长,请你放尊重点”曲柳直截了当,毫不含糊。
女人的话对情欲中烧且失去控制力的男人来说无异于耳旁风。女人的裤带被拉下臀部,露出天生的梅花胎记。女人的下身分明像烙铁烫伤般剧痛难耐。正胶着难分胜败,从林荫里冷不丁射来一梭嘘啸的口哨,分明是另一个男人在搞恶作剧!它无疑中断了情节并中止乔的凌历攻势。而那可怜的女人因为惊吓,用尽吃奶力气推开对方,只听见扑咚一声,水花溅处,乔保森倒栽溪溶,湍激的溶水裹着他冲向下游。同时,繁密的树丛枝叶掩蔽了那位始作俑者。女人慢慢回过神来,整饬衣裤,蹬上溶岸,拎起刚才摆于岸上的坤包,继续下山赶路。她不想呼人去救那没心肝的老家伙,也料定不足人高的溪水淹不死他,而且她更讨厌返回场部与那糊涂货见面,最重要的是她务必去县城农业银行提取现金,代表单位出席葬礼。作为出纳,她责无旁贷,何况她的作风认真起来还算雷厉风行,同时下意识地,她不得不警惕乔保森利用权力公报私仇,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所以绝不可以在工作中捅漏子,授人以柄。
曲柳跑出林荫道,进入一条大路,由此又分岔,奔向沅江河岸,一路又七弯八拐与盘山公路汇合,再沿盘山公路走下去,抵达山脚,从州市迤逦而至的国道在这儿与盘山公路相交,是个三岔站点,有过路班车直达县城。曲柳担心选水路费时,船舱乡下人多,物货杂遝,她好洁癖,从来敬而远之。这次也不例外,她决定搭班车。
三岔口有爿杂货铺,卖的都是南杂。林场人跟店主都熟,平日赊帐记姓名,年底再结。曲柳走渴了,到店门口跟那个酒糟鼻子老头儿要了瓶娃哈哈矿泉水,老头儿帮她取了瓶,拿抹布揩了揩瓶子上所蒙微尘,又捏来一支圆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