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彩云说:“带电筒么?”
和尚已经出了殿堂,声音在户外传来:“月亮汪汪亮着,不用。”
带手电筒的女人放下电筒,殷勤地帮杨彩云收拾碗筷。另一个说:“杨氏堂客你还喂什么猪,你占卜水平那么高,求神问仙的人那么多,算命算不收场,哪里得空儿呢。难为你把这座明朝修建的古刹搞得香火不断,热闹非凡啊。”
丁香似在帮腔,补几句道:“你哪里晓得。杨师傅宽心,自己现摆着有个男人在身旁,有的是力气。你们望那和尚胡子拉碴,走路生风,人精精瘦瘦,力气有的是,使的地方也多。杨师傅你倒说说。”
杨彩云被这几个妇女吵得又羞又烦,说她们来求签的,她们分明在试探自己与张横是否暖昧;说他们别有所图,可她们口口声声说来求签问卜测测财运,以便在牌桌上同人家分输轮赢。”
正满腹臆度,丁香说:“杨师傅劳心人,俺们东扯日头西扯雨,赶快抽签。”
求完签,各自付了帐。杨彩云以为她们要走,谁知其中一个瓜子脸冒了句新鲜话:“不如叫杨师傅拿副麻将,搓几局试今天手气,看签上说的灵或是不灵。”
杨彩云庵里有麻将,丁香以前来庵里搓过,但杨彩云横心要打发她们走人,扯谎道:“没有,借走了。”
起先叫杨彩云为杨氏堂客的妇女年纪跟杨差不多,人生得矮墩,做事精细得可以,早备了幅纸牌,这时便从衣口袋取出,甩在牛皮大鼓鼓面,睬也不睬杨彩云,四人忙着玩纸牌。
眼看天完全擦黑,丁香说:“把灯开起来。”
瓜子脸隔殿堂门边的电灯拉线蛮近的,正要立起身去扯,门外倏地罩来一条人影,近门时顺手先拉亮了白炽灯泡。大家齐目看去,知道那砍柴的和尚又回来了。
丁香认出这和尚跟在县公安局刑侦大队见过的通缉令照片一模一样,就是去年在四川省秀山县杀死何姓夫妇的张横。根据乔小槐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丁香得知张嗜赌如命,案发前因为嗜赌跟何某借高利贷,积年累聚又还不起,最后铤而走险杀害何某夫妇走上不归路。今晚四名妇女上山,是乔小槐设计抓捕的首环。
张横像只迂回包抄的猫,到底抑不住内心冲动,陪赌到夤夜,自己要求参加,而且提议莫打纸牌,只催杨彩云快去取麻将打“点点红。”
杨彩云貌若冰霜般冷酷,居然顺服和尚指令,不计刚才谎言硕硕,把来一盆麻将摆上大鼓,双手那么一掀,将麻将子涮出麻将盒。四个女人不说话,瓜子脸捡了纸牌,丁香打了一个大喷嚏。
“哎,等几分钟,我烧堆火来”张横站起身子,眨眼功夫便掮来几块树根蔸子。
殿堂里生起明火,殿堂的两扇门掩了一扇,张横问她们玩不玩。
丁香说:“玩,可是你一条人恐怕会嫌我们三个妇女欺负你。”
杨彩云也操心张横敌不过她们,她们很有可能组成统一战线。
矮墩的、说话直率的中年女人说:“要么杨氏你也来,我退出。”
杨彩云于是同张横坐对座,丁香和瓜子脸对座,四人醉在赌里悠哉游哉。那个不作声的拿手电的女人说:“我小解,厕所在哪里。”
杨彩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那手电拿来是干啥的?”
丁香白了眼那个几乎要弄巧成拙的女人。那女人再也不敢信口雌黄,乘她们抓牌当儿便悄然奔到庵外野地,当真去小解,而且故意淋在青石板上,弄出许多充满尿骚味的声音;然后起身举起手电,选择较为隐蔽角落,朝山下揿了三道光束。
三道光是她们四个妇女与公安民警联系的信号,说明目标在场,已经上钩,可以实施抓捕行动了。至于这名拿手电肩负使命的女人情急中的对白,虽不属于抓捕环节,也无可厚非,然而今天是月亮最圆的十六夜,难怪杨彩云冷不丁唐突反问,吓得丁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所幸杨彩云完全陶醉于赢钱的狂喜,忘乎所以而又不能超然物外。
金秋时分,山谷的凌晨薄雾氤氲,埋伏在树林子里的公安民警浑身湿透,他们在附近守了近四个小时。三道光射下来,他们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山顶的听松庵。乔小槐首当其冲,一个前踹,踢开庵门,十几名荷枪汉子围了场子。张横随身配有尖刀,手这时便不由自主伸进袍下摸索。一名穿西装的后生及时从他的身后拐了他的胳膊锁倒他,另两名壮汉一个扳手,一个掏出白森森的手拷,一拷子压腕下去,拷牢张横。
杨彩云跑近一个后生,一把揪了他的袖子,说:“你们是什么人,个个像土匪强盗。”
民警们都不穿制服,乔小槐怕杨彩云胡闹,一巴掌便掴倒了她。那后生便拿出塑封的警官证。
“角筋把你也拷了”乔小槐恶狠狠的。
杨彩云如何经得起一米八的大汉那一巴掌,趴在地下不能动弹,呜呜地抽泣,再不敢贸然蛮缠。
依乔小槐章法,这女人也该拿去法办,定为窝藏。但他叔叔私底下跟他求情,说一定得放过她。直到那个时候,乔小槐才深悟徇情内涵,叔叔并不是死板的老把式党员,多年的鳏夫生涯也够老头子受的,人啊!不可思议。
等人迹散光,古庵又倾穆肃,宁静。那一夜杨彩云真正如古人说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种状况竟持续月余时间不得改观。渐渐金秋遁逝,朔风刮过山顶,古旧失修的庵墙透着习习寒风,女人又引出一场大病。
某日,有女香客慕名而来,进到庵里,触目凋木落叶狼籍满庭,眼观嘉靖炉珠丝钩连,又步入殿堂,神龛佛像皆失去佛光亮泽,蒙了层厚厚灰尘;再看女主人,瘦得皮包骨,行动如飘,靠在床头长叹短吁。女香客仁慈,知道师傅病了,问她为何不去县人民医院诊治。
杨彩云抓着她的手指儿,扑籁泪滴,诉说:“阿嫂,你不晓得我一辈子的苦。”
香客也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劝导她道:“既入梵界,就不要随俗,俗界腌臜得很,何苦劳心呢。”
杨彩云听她这话也有些迷糊,又不便勾出内心隐衷,只忧郁地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在军停界的地盘出现。”
女香客姓苏名宁,穿戴比山里人要入时,说话也极老道。杨彩云对她面熟,好像以前来过庵里,但现在委实记不清楚。苏宁说:“我是场里老职工,病休在家一年多了,今天特地到贵庵求你占我病况,想不到俺们同病相怜。”
“你是啥病”苏宁又短促地问道。
“估计是伤风,经血也常泄不止”
“你还是看看医生较妥。”
“你是什么病呢?”杨彩云不无好奇。
“癌,子宫癌,一年到头我要花场里不少钱,今天我就是报医疗发票来找乔保森的,料不到他又出差去了,所以顺便赶到庵里。”
“哼”杨彩云一声冷笑。
“他可是个好领导,去年给我报了两万元医疗发票。倒是他的前任,纯粹哈包一条,卡老子喉咙到头来尽是苦头吃。”
杨彩云听出弦外音,切入敏感性话题说:“阿嫂,冒味问一句,你这话里藏文章呐。”
苏宁笑道:“我老伴是武陵县财神爷,不怕别人得罪我。”
杨彩云心里想,难怪乔保森如此巴结她,若换成别的职工,怎么舍得一个子儿,都仿佛割他身子肉似地心疼。
俩人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响了首《高山流水》古筝曲,杨彩云尚在怔忡,苏宁便从坤包摸来一部精巧别致的奶油色手机,贴在耳际接听:“喔,是乔场长,好……好,我即刻就来。”
杨彩云见她动身,挣扎着下床。苏宁忙搀她半起半卧,制止道:“你莫起床,我走就是,乔保森已经回场在等。那我下次再占算了。”
苏宁到了场部,报光发票,又跟乔保森闲谈,提到刚才听松庵见闻,说杨师傅病得不轻,连算命的力气都用不上了。乔保森心里憋得慌,深深的愧疚氤氲着追忆。他心猿意马,急于想结束与苏宁的谈话,告辞时借故公务缠身,奔到场办去翻那串曾为之魂梦萦牵的听松庵电话号码。
夜幕降临,乔保森乘别人都下了班,到场办给杨彩云拔电话,问她:“喂?是杨彩云么,我是乔保森。听讲你害病,病得不轻怎么不跟我说,怕是不把我乔某人当数吧。”
杨彩云说:“马踩双格,象跳四格,俺们情份早尽。”
女人的潜台词是你还会记得我?女人不认识乔小槐,对听松庵遭“劫”根本无法与乔保森联系起来。女人虽不想跟这种人交往乃至延续什么风流韵事,但是她并不记恨他。现在,只盼自个儿抓些中草药煎服几天,病好了投奔南岳大庙。
乔保森说:“我送你下山去县人民医院诊诊看,莫耽误病情。大人莫记小人过,你考虑一下。”
杨彩云沉呤半晌,说:“我走路吃力哟。”
乔保森动了些许真情,说:“你等着我,我背你下到场部盘山公路顶坳。”
“那也不可能老那么背我下山,得走好几里?”
“我把车先停在顶坳,到时候我开车送你下山。”
“你几时会的。”
“我要小葛教我几手,自个儿又到州交通学校报了名,托人情拉关系走后门,总算把本子搞到手。”
“你是一条鬼呐。”
“哈……”乔保森兴冲冲挂断了电话。
乔保森果然不食言,人尚不到听松庵便直呼其名:“杨彩云”。
老远听他喊自己名字,杨彩云的眼睛忽然间焕发异样的光来,竟义无反顾地拼出力气起了床。当他蹲身下去,她便顺势俯进他不算厚实简直嶙峋的背脊。离开听松庵,杨彩云立即感到山头的劲风凄厉和放肆。她想说自己好冷,但又怕麻烦他,天色很黢黑,但他走得相当稳,他的老成持重令她分外吃惊,可咂摸深了又觉应该。不是么?曾经他和她好那么一节灵肉较量的日子。她觉得她身下面的这个男人跟自己好时的种种真不像玩弄的初衷,他奔波于这条黢黑的崎岖的山路不论刮风还是落雨,他时不时为她捎带樱桃为她双手捧上,以及他因为性的短暂而无能时所流露的愧悔足够让她牢记半辈子了,只是可惜她青春的心在早年业已燃烧殆尽,只不过现在的热情仅仅是灰烬中的火子罢了。她的功利主义割裂他们之间的情缘,由如胶似漆到劳燕双飞。且依实际的角度,乔保森也不能不舍弃这段孽情,更何况年岁也使她视青灯古佛为生活出路,而他归根结蒂也是那种老牛吃嫩草的男人。女人的思绪紊而不乱,驳而不杂,像忽明忽暗的萤光,又像若隐若现的蝶影。
冷风灌进杨彩云胸肺,引发一阵咳嗽。乔保森说:“差不多到了。”
其实杨彩云知道路并不如他所说差不多,通过天上弯弓似的月亮,她的目力告诉他起码还得走两、三里路。从听松庵到那车子的直线距离不过半华里,但走起来不下四华里。不远,但也不近。
女人几时哭的,乔保森浑然不知,汗水和女人的泪浇湿他的背脊。挨到车边,他把女人放进车后座垫,问她要不要毯子,女人点点头,他就从车后厢取来不甚洁净的毛毯,说:“将就盖着,冷。”
就这样,杨彩云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当她睁开被穿窗而过的阳光刺痛的眼睛,她发现自己居然浮在一堆洁白之中……
第十九章 清算
住院治疗不到一个礼拜,杨彩云病情明显好转,能下床运动,自主料理衣食。乔保森不便往来,只把些钱押在住院部用于疗养,并委托一名小护士细心注意,给她伍拾元小费。可是杨彩云住不惯医院,也不跟任何人说,便不辞而别,那收小费的小护士赶紧拔通场办电话找乔保森,报称杨彩云早就动身了。乔保森也不责怪小护士,说了声谢谢,再赶到听松庵,里外搜遍就是不见杨彩云,那些家俱、电器也不知道何时不见影踪;想起来,这女人行动之迅速令人兴叹。懊恼归懊恼,乔保森不无感慨:“也蠢,怪老子,心软救她,如今连个招呼都不报,真是不懂礼仪。”
过了几天,乔保森收到一封自南岳山邮来的信件。拆封看时,知道杨彩云来函。信中说她不肯呆在听松庵,已经落户南岳大庵祝融峰下,信尾又提了些委婉谢意的话,还规劝他莫蹈古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覆辙。杨彩云高中毕业,颇通古籍,字里行间含股韵味,乔保森越看越不是滋味,心呢像一只昏鸦孤独地栖在对女人遥远的怀想中。除信外,杨彩云特别赠他一道纸符,纸面画两蛇相绞并一人首,断语为:“塞断五湖四海。”又叫乔保森好生保管,贴在隐蔽角落。
乔保森情不能自禁,读完这封信便潸然泪下,依杨彩云的意思将符贴在里屋门背。又晃些时日,渐近年关,乔保森侄儿乔小槐开了辆三菱警车到场部给他拜年。乔保森些许诧异,问他这时不到过年,怎么提前拜年?
乔小槐回答道:“叔,你不晓得。年关是俺们公安抓人绝佳时刻,忙,哪里腾得空上山,所以这才早点。”
乔保森收了鹿茸、燕窝及烟酒之什,对乔小槐说:“歹饭不?”
乔小槐说:“李姨不在,就算了。”
乔保森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