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卓然从鼻子里哼着气,没搭话。汪桦知道出了问题,就问:“晚饭你们去他家吃吗?”
卓然说:“是的。”
汪桦说:“那就带毛娃在那边住了吧,晚上别回来。”
卓然说:“我住卓越家。”
汪桦说:“你就听妈的话,毛娃的爷爷奶奶这么久没见毛娃,一定想他了,你就让他们多带带有什么不行啊?你也省了累不是?”
卓然又“哼”了一声,说:“我宁愿自己受累。”然后她就闭了嘴,不想多说,因为她发现汪桦的头发掉了不少,露出了粉红色的头皮。人也更瘦了,眼袋耷拉着,所有的皮肉都耷拉着,以前那种凌厉的气势荡然无存。卓然的心里有了一丝怜惜,自己在若干年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啊。人老了,没有了锐气,碰碰就会坏的样子,只能让着点。但不跟汪桦顶嘴让她很不习惯。她跟汪桦之间总是绷着根透明的绳子,看不见绕不开。
汪桦很无奈,卓然是她家小女儿,程潇阳是程家的小儿子,都是吃不得亏的,幸亏程潇阳的脾气要比卓然好,不然的话,打架会是三天两头的。
汪桦听卓越说过卓然为了炒股和程潇阳吵架的事,这回卓然能带毛娃回来,让她很高兴,她不想搅得大家不愉快,就换了个话题。她把该上锅的菜放到灶上了,对卓然说:“你过来。”卓然揩了揩手,跟着汪桦走进卧室,
汪桦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卓然的手里,说:“我准备了一万块钱,你走的时候带走,给你炒股的。”
卓然心里一喜,但嘴上还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有钱。”
汪桦说:“大人给的就拿着,你和潇阳分开炒股,省得吵架。”
卓然想了想,把钱推回了汪桦的手里,说:“要不你们开个帐户,钱就存在你们的帐户里,我替你们操作好了。”
汪桦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跟卓泉涌商量拿钱给卓然炒股的时候,卓泉涌并不情愿,他觉得现在应该是晚辈拿钱孝敬长辈的时候了,他没必要倒贴。是汪桦执意要给,她一想起女儿抱着刚满月的外孙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哭的样子就难受,就觉得亏欠了外孙,毕竟是因为他们坚持要去北京才有了那样的后果。现在她也想通了,在那个时候,生性独立的女儿也许真的不是最需要她,如果他们不去的话,女儿的月子应该坐得更好点,外孙也会养得更胖点。
怀着这种歉疚,汪桦在听说卓然想炒股又没钱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养老金。卓然的这个提议,让她挺意外的,这样一来,钱还在自己的帐户里,只是由女儿操作了,卓泉涌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她的人情做了,女儿这边也接受了,大家都高兴。
看着汪桦心满意足的样子,卓然有些感动,毕竟还是自己的妈,汪桦也是性格怪异,不愿服输的人,现在能以这样的方式向她道歉,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中午吃了饭,毛娃被卓然按在芳芳的小床上睡了午觉,卓泉涌也关上他们卧室的门,睡午觉去了,汪桦说她睡不着,要出去一下。程潇阳想出去找老同学聊聊,但看着卓然的状态就不敢自己走,怕卓然找个什么借口不去他家了。他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卓然:“要不你出去逛逛,我来守着毛娃?”
“这倒是个好主意。”卓然想,自己好久没回老家了,老家最吸引自己的是满街的小吃,一想到家乡的小吃,卓然的味蕾就饱满地拼命往外溢着幸福的口水。她接受了程潇阳的建议,揣了些钱在口袋里,自己走了。留下程潇阳暗暗叫苦,他原以为卓然还会继续死硬地与他对抗,拒绝他的提议,自己留下来守着儿子,可没想到他这一客气就把自己给套住了。他只好给儿子掖了掖空调被,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也睡上一觉。
卓然满心欢喜地逛了逛附近的小吃店,什么红烧蹄花猪血豆腐的每样吃了一点,看看表,估计毛娃要醒来了,才买了一碗凉粉,准备带回去犒劳程潇阳。走了没两步,想了一下,又回身多买了两碗装在塑料袋里,给汪桦他们留着吃。
快走到院门口了,卓然看见汪桦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她赶紧上前问:“外婆,你去哪里啦?”
叫汪桦“外婆”是在卓家有了芳芳之后,卓然和卓越都跟着芳芳叫的,芳芳有次还问:“外婆,怎么我妈妈和姨妈都不叫你妈妈呢?”
汪桦很生气也很伤感,她知道卓然和卓越跟她在感情上有隔阂,卓然更是带不亲的,卓然不叫她妈妈是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的,她还记得那是她和卓泉涌逼着卓然把日记本交出来给她检查,卓然不肯交,她和卓泉涌就一直逼到深夜一点过,那时候卓越在外地上大学,卓然孤苦无援,没办法,只好交出了日记本。只是从那以后,卓然再也没写过日记,再也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对于这个事情,汪桦想起来也是很歉疚的,那时候卓然很倔,功课差劲得要命,这样下去,中学都有可能考不上。她担心女儿的前途,她只是急于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卓然的功课那么差的,是早恋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急于了解女儿,急于把女儿从歧途上拉回来,但卓然不愿意跟她沟通,她觉得除了看日记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途径走进女儿的内心。但没想到这个举动会给女儿带来如此大的伤害,以至于她们母女之间被那一夜的僵持划上了那么深的一道逾越了时间的沟壑。
芳芳问她的时候,卓越还打圆场:那是亲热的称呼呗。
汪桦悲哀地想,这难道真的是亲热吗?她和女儿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亲热了,她看到别的女儿挽着妈妈的胳臂有说有笑的,她很羡慕,卓然和卓越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与她,只有客气的冷漠,冷漠的客气。
这天,卓然看见她的妈妈,枯瘦地走在街上,手腕上挽着一个暗红色的布袋子,慢慢地,衰老地走着。老家的车很多,人也多,汪桦被风吹吹就倒的样子,在摩托车、汽车和人流中艰难地穿行着。
卓然赶紧上前,握住了汪桦的胳臂。汪桦吃了一惊,看清是卓然的时候,有了几分高兴,说:“你怎么来了?”
卓然说:“我出来吃点东西。”
“家里那么多吃的还不够啊?”汪桦笑了,卓然从小就爱吃零食,为了这个没少挨他们的打骂。可现在,再叫他们为这个事情打一下骂一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卓然搀着汪桦在人流中走着,问:“你中午出来干什么?”
汪桦说:“给你存钱去了,那个证券公司人太多了,把我挤得头昏脑涨的。”
卓然沉默了,妈妈还是惦着她的,虽然她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的不愉快。在她的记忆中,妈妈是不可亲近的,小时候,她想像别的女儿那样偎依着妈妈,但妈妈总把她推开,嫌热得慌。她怕妈妈,妈妈总是板着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汪桦很懊悔她给过女儿这样的童年记忆,她总在对卓然和卓越说,以前他们没有儿童教育方面的知识,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他们那时候工作压力大,不懂得排遣,只能在孩子那里发泄,他们对孩子太粗暴了,不是骂就是打,所以现在卓然卓越对他们不亲,他们也能理解,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尽量对芳芳和毛娃好一点,以弥补他们对女儿们在感情上的亏欠。
现在,汪桦枯瘦的胳臂被托在卓然的手里,只是托着,而不是挽着,但即使是被女儿轻轻地托着,汪桦仍然觉得有一股热力十足的暖流从手肘向全身流淌,让她感动得几乎落泪,这是她在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感受。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脆弱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有如此需要女儿给予温暖的这一天。她着实后悔了,为了她年轻时对女儿们的专横。
母女两心情愉快地回到家,一家老小还在睡着,汪桦就坐在客厅里吃卓然买回来的刮凉粉。人老了,嘴也淡了,太辣的吃多了是不舒服的,但是女儿买了回来,给她和卓泉涌的,吃到嘴里再辣,心里也是甜的。
就这样,卓然的心情因为一万元的股票资金变好了些,又被程潇阳哄高兴了,她也没有借口而且也不好意思不去张春霞家了。回到家,毛娃正好醒来了,卓然赶紧给他穿衣服、抽尿。看看表,都快五点了,程潇阳在一边候着,也没敢催她,卓然心里明白他想什么,就带着毛娃向外公外婆道了别,跟程潇阳一块出了门。
程家在一个老的居民区里,那里要拆迁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满地泥泞,出租车都进不去,程潇阳只好皱着眉头把毛娃抱下来走。
卓然跟在程潇阳后面,一脚水一脚泥地走,心情越来越糟。每次来他家都是这样,以前是违规小餐馆一家挨一家,客人吃剩的骨头鱼刺到处乱扔,走路跟趟地雷阵似的,得十二万分的小心,要不然一脚踩在油汤上滑倒了只能算自己倒霉。现在好不容易要拆了,同样是乱,只是少了烟火多了凄凉。
然而这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没办法选择的。唯一的错就是她选择了从这里出来的他。
“门不当户不对还是不行。”通过养儿子的深刻教训,卓然才真正认识到什么叫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就是有差不多的成长背景,看问题有共识,她和程潇阳之所以会有今天就是因为观念的差异,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会因为对儿子的教育观念不同越来越凸现。
“还是离了吧,好聚好散,真的是长痛不如短痛。”卓然的心像个钟摆,在离与不离之间撞来撞去。
见到张春霞、程延年和程家的大姐二姐还有侄儿侄女,卓然还是堆了一脸的笑,忙着让毛娃叫爷爷奶奶大姑二姑和哥哥姐姐。张春霞和程延年见着卓然有些理亏的样子,表情都不太自然。卓然只装做没看见。
程家大姐二姐第一次见到侄子,都抢着来抱,抱着就亲,都说毛娃一看就是聪明样,是卓然带得好。卓然脸上微笑着,在心里说,要没你们家人搅和会带得更好。
毛娃被他们捏得不干了,一个劲地嚷着要回家。
张春霞故意问:“这不是你的家啊?”
卓然也装傻,问毛娃:“这是谁的家?”
毛娃说:“这是爷爷奶奶的家。”
卓然接着问:“那你的家在哪里?”
大姐说:“爷爷奶奶家就是你的家呢,今天晚上住在这里好不好?”
毛娃断然拒绝:“不好,我要回自己家。”
吃饭的时候,三姐也回来了,然后大家接二连三地拿出了给毛娃的红包。这让卓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说:“又不是过年过节,不要红包的。”
大姐说:“要的要的,第一次见毛娃,一定要拿的。”
卓然还在推辞,毛娃就把红包薅了过去,然后一把扯开,把里面的钱掏出来,红包扔到地上。大家惊奇地说:“嘿,他还知道里面的才是有用的。”程潇阳就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总觉得他的儿子就是比别人的要聪明。
卓然从毛娃手里拿过钱,要程潇阳还给他的姐姐们,程潇阳说:“给可可和心心啦。反正我们回来也没带什么礼物。”
程家姐姐们一致不同意,程潇阳只好把钱揣了起来。
程潇阳跟张春霞说,卓家要拍全家福的,他们家也拍一套好了,钱他可以出。
听说卓家准备照,张春霞也有些心动了,她说:“行啊,你跟你姐姐们商量啊。”
程大姐先说:“好啊,你们也难得回来一趟,哪天去你们定吧。”可一转脸,她又说:“不行,我家大宝要高考了,没时间,二妹又还没找到新老公,一个人跟我们站在一起那多可怜啊?”
张春霞想着那么热闹的一家人总是凑不到一块,心里有些烦,再说了,卓家要干什么他们家就一定得跟着吗?“不照不照,有那点钱还不如买点墨鱼排骨什么的吃。”老太太坚决地挥了挥手,把这个事情给否了。
晚饭后,卓然看程潇阳还坐在沙发上,就说:“那你在这里,我带毛娃过去了。”
程大姐说:“就住在这里吧。”张春霞赶紧准备搬梯子找被子。
卓然一边把毛娃的碗和小勺往妈咪包里放,一边口气坚决地说:“不住这里。”
张春霞有些尴尬,程潇阳赶紧打圆场:“妈你别忙了,卓然住她姐姐那里。”
程大姐说:“那毛娃留下吧。”
卓然心里冷笑道:我走了毛娃会留下吗?但她嘴上还附和着:“毛娃,你跟爸爸在这里吧。”
毛娃断然拒绝了:“不,我要妈妈!”
程潇阳抱了毛娃要送她们出去,卓然故意大声说:“毛娃亲亲奶奶”,毛娃就挨个亲了,张春霞的心里又是高兴有有些发窘,毕竟和媳妇闹了场大的,搞得现在这么尴尬。她原想媳妇没了工作,生了孩子,就该死心塌地地跟着程潇阳过了,做媳妇的受点气是应该的,怎么能想到她居然一点委屈都不肯受,还要给他们脸色看,真的是翻天了。但现在天已经翻过来了,再变回去的可能性比较小,为了儿子以后的幸福,还是忍了吧。
张春霞很委屈,以前自己做媳妇的时候要受气,现在自己当了婆婆了还要受气,世道总是在难为她。她从口袋里掏了个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