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两天前郝如意就告诉了她出国的事。能出国当然是好事,上大学时她就渴望将来有机会出去深造。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带我出国?自己是他什么人?陈晨不敢相信。刚才听到主仆二人的争吵,陈晨相当不安。现在马上就要出国了,陈晨挺高兴的。
喝下半瓶酒后,郝如意进入状态。他两眼发直地看着陈晨,看了好一会儿,说:
“我杀过一个人。”
陈晨吓了一跳。
郝如意说:“是个女人,”他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我用菜刀杀的她。”
陈晨愣了半晌。看到郝如意泛红的眼睛时,她信了。她胆怯地问:“为什么?”
郝如意说:“她把我女儿抛弃了。”
“你女儿现在呢?”
“她死了,是的,死了……” 郝如意垂下眼睑。
“怎么死的?”
“你真想知道?以后告诉你。好了,我们该走了,郝铁梅……”
“郝铁梅?”陈晨感到这个名字很怪。
“对,从现在起你叫郝铁梅。”郝如意认真地说,并且把那件红西装披在了陈晨身上。
陈晨感觉到这个男人在发抖。她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突然扑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怀里。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凝视着,像一对父女那样。
郝如意眼里亮晶晶的,是泪光。
郝如意和陈晨出门时,清风习习,明月当空。陈晨有很久没有看到过月亮了,她仰着脸感受着那月的清凉。少女时的梦就藏在这月亮里,常晓就藏在这月亮里,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月亮都会跟着她……
此时,常晓就藏在离她不远的树丛后。尹长水刚才离去,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么晚了,他干吗把车留在这里步行回去?难道说主人另有安排,或者说准备单独出去?按说常晓这时候该撤了,可是心里一犯嘀咕便留了下来。虽然入了秋,但气温居高不下,到了夜晚湖边尤其闷热,蚊虫肆虐,常晓脸上、身上叮得到处是包,肚子也饿了。
有一只手突然抵到背上:“举起手来!”
常晓佯装投降,猛地扭过身,拧住裴玲的胳膊。裴玲哎哟一声,说:“疼死我了!”
常晓笑道:“你还真贼,找到这里来了。”
裴玲说:“警察的妹妹是半个警察,我是来协助你执行任务的。”
裴玲带了几个烧饼和茶叶蛋,俩人坐在湖边吃起来。
裴玲说:“喂,常晓,你的小白老师呢,不要你这学生啦?”
常晓自嘲地说:“为一个女犯被开除,说出去都丢人,谁愿意找我这样的男朋友?”
常晓被开除后,与白玫的关系便宣告结束。
裴玲说:“那个叫陈晨的大墙美女是不是爱上你了?”
常晓说:“我常晓虽比不上裴哥,但也不是歪瓜裂枣,加上还是个青年诗人,哇,哪能没点震撼力?”
裴玲哈哈大笑,笑罢,认真地说:“那你喜欢她吗?反正你也不是警察了,说实话,喜欢不喜欢?”
常晓想了想,说:“有那么一点儿……比如说她穿着红西装对着镜头的时候,大眼睛眨巴眨巴,别说你还真觉得她可爱……”
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常晓一拍屁股站起。
目标出现了!郝如意穿着一件白风衣,拎着手提箱。后面跟着的穿红西装的女孩儿是陈晨,常晓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的天,陈晨还真的藏在这里。二人一前一后向汽车走去。郝如意打开车门放手提箱,陈晨似乎有些犹豫,朝这边环视。这次不能再让她跑了,必须截住她!
常晓像一只皮球,弹了出去,叫道:“陈晨!”
常晓一声喊,把陈晨吓得一哆嗦。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他一直守在静湖等着抓自己?陈晨不知该怎么办了。说实在的,这些日子她还真渴望回归监狱,那儿有电视台,有排练大厅。而自己攥在一个大毒枭的手心里,苟且偷生,不如一死!可是,眼下郝先生就要带她出国了,她放弃这个机会不是犯傻吗?
缓期执行 八十四(2)
陈晨飞快地上了车。
汽车像一头受了惊的马蹿出去。郝如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哀叹自己背运。机票订在明晨六点,先飞阿拉木图。出于谨慎,郝如意选在夜间出行,可是没想到出门就撞上了鬼!郝如意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心口咚咚地跳个不停,像有一只手在使劲地擂。他必须甩掉这个祸害!
见郝如意的车远去,常晓心急如焚。他让裴玲赶紧与裴毅联系,自己在路口截了一辆摩托车,继续追。
这一片车辆稀少,道路宽广,通往机场和农村。郝如意把车开得飞快,转过一个弯,才松口气。可是就在这时他从后视镜里发现了目标,常晓追上来了!臭小子,看起来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今天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好可怜,好无奈,连选择的时间都没有了。郝如意蓦然想起吴黑子,吴黑子肯定有过这种时候,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生与死的弓上徘徊过?说徘徊其实是不可能的,就像眼下已行至三岔路口,无论怎么走,都必须走!命运的弓绷着,不是断裂,就是把箭发出去!
发出去吧!发出去吧!!
郝如意连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陈晨摇下车窗,朝后看了一眼,说:“停车,让我下去!”见常晓穷追不舍,她怕了。
郝如意不理她,两眼盯着前方。
陈晨摸到了车把手。她不想再逃了。郝如意是什么人?大毒枭,杀人犯,你当真要跟着他出国?别做梦了吧!陈晨朝郝如意大喊:“停车——”
前面是一个坡道,急拐弯,郝如意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减速。当摩托车超上来时,郝如意向左一把方向盘,汽车像一头猛兽扑将过去——嗖!摩托车一闪,从车屁股那里斜擦出去,飞向空中!
随着一声巨响,郝如意大喘一口气。这场车祸来得可真是时候,那小子肯定粉身碎骨了!
缓期执行 八十五(1)
周围好静,沙坡上冉冉升起一团红色,是一轮鲜艳的红月亮。这样的月亮第一次见。常晓揉揉眼睛,想爬起来看个仔细,一使劲儿,倒了下去。幸亏是堕入这条沙沟,只是头和脸被擦伤,右腿大概断了,剧烈地痛。若是掉进山崖,就没命了。
红月亮飞奔而来。
好啊,红月亮!常晓撑着树棍,咬牙站起,他要迎接她。
看到常晓活着,陈晨哭了。面前的常晓不再是从前那个朦胧诗一样纤柔的小警察了,而是一堵弹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墙,呈现出苍凉、悲壮的气质。一个男人怎样才能变成一堵墙,是仇恨?是牺牲?是信念的最后坚守?陈晨看着那条鲜血浸透的腿,在沙地上顽强地矗立,她感到害怕了……
即使只剩一条腿,我也要送你回去!常晓的眼神说。
原野上另一轮月亮高高地悬着,黄中泛红,有几缕血丝,像母亲期盼了很久的眼睛。空气里是一种草木的清香,那些幼嫩的小树挣扎着,正在经历今夜风的考验。
陈晨走在前面,走在离常晓三米远的地方。这时她恍恍惚惚觉得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从涝坝中救出她的小警察,正不放心地看着她往家走去。一颗小小的心似乎并不情愿,可是她不想让他再为自己担忧;她流着泪,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
走啊走,在他的目光中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什么是爱?这就是爱。爱情是最后一朵开在生命绝壁上的花,爱情是死亡。
常晓已经支持不住,断裂的骨骼正在肌肉里发出沉闷的哀鸣;血液像涌泉,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开放。这一阵儿,他遭遇了太多的皮肉之苦,这为他的精神增添了丰厚的体验。长期以来,诗人慵懒、幼嫩的肉体总是在嘲笑精神的沧桑与老迈,现在双方终于达到了默契——在痛中寻找着快乐,在快乐中欣赏着痛。
红月亮,飘起的发,夜的芬芳,还有原野的风……这一切构成了诗。常晓想吟诗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警察常晓很快站了出来,告诫说,同志,你又犯错误了,你怎么能把一个女逃犯比喻为风中的红月亮呢?这是个原则问题,阶级立场问题!你可要牢牢地盯紧了,决不能让她再从你手里跑掉,否则你就不配当这个警察!
“砰!”一声枪响。
这声音来得不是时候,太突兀了,在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夜晚显得毫无道理!陈晨不满地寻找那可恶的声音,她看见了,一个白影子在月下飘着,恍如白色幽灵。
“他就要死了。”白影子说。
血迹斑斑的墙轰然倒地,发出很壮烈的声音。陈晨扑过去,一股热腾腾的气浪包围了她。
常晓感到胸口那里很烫很烫,有一锅水在沸腾。身子慢慢地变轻,似一股水汽迎着月亮飘,精神还在沉重地坚守。风中传来轻柔的声音,那是诗人常晓最后的向往:
回家吧,你童年的月亮在等着你
她是母亲的背影
正沿着苍老的时光攀援寻觅
回家吧,你看见了吗
那扇风中的院门
已被思念的雨水打湿……
陈晨知道常晓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她几乎没有能力阻止这个结局。她现在惟一能够做的,就是送给他那些在她心里疯长了很久的诗句:
我知道我今生没有权利向你谈爱
我只能变成残月
在天上等待
有风的时候我在
下雪的时候我在
我从花儿盛开
等到青丝斑白……
陈晨泣不成声了。
常晓笑了一下,想为她鼓掌,抬起手,就没了力气。他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心里说了声“谢谢”。眼前那轮红色的月亮开始变淡,变虚,变远……
那只握着陈晨的手,慢慢地松开。
陈晨嚎啕起来,像一位迷失的少女那样,把悲痛、悔恨和思念全部奉献给自己死去的恋人。她抱着他,吻着他,大声呼唤,她用忏悔的泪水为爱人作隆重的洗礼,送他远行……
郝如意一直站在坡顶。他是今夜惟一的观众,目睹了这个完美的过程。他眼里蓄满感动的泪水,问自己,怎么成了这样?怎么会成这样?!
穿着红西装的女孩像一摊暗红的血,疯狂扑向郝如意。
郝如意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旧梦,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他说:“你想干什么?”
“你也杀了我吧!”女孩说,她脸上的仇恨明白无误。
郝如意举着枪。他想他当初怎么就死心塌地地收留了这个奇怪的女孩?事情好像是这样的,他拿她当成了自己那被遗弃的女儿,他想重温一个梦,就这么简单。
缓期执行 八十五(2)
“陈晨,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今天让我来告诉你……”他说。
陈晨讥笑这个聪明人的愚蠢,这个在梦中活着的男人。她打断道:“郝先生,还是先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张李铁梅的剧照是我从垃圾桶里拣的!”
郝如意其实应该想得到。但,还是感到无比的惊讶。
起风了。
风,吹落树叶,吹散月光;风,把警笛声带到了荒原上。
郝如意没有再说下去,说出来又能怎样呢?缘尽了。《菜根谭》里说,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我郝如意怎么现在才清醒呢?
“砰!”又一声枪响。
郝如意倒下。
常晓牺牲的消息是在凌晨三点传到乌鲁木齐的。常国兴昨天刚刚任命为监狱管理局局长,一把手了。扶正的欣喜还刺激着大脑皮层,连做梦都在主席台上做报告呢。忽然接到这样一个电话,觉得奇怪。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叫常晓。
常国兴当夜就赶往夏米其,为儿子处理后事。
常晓的死似乎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名警察的牺牲,人们之痛惜之同情显得尤为强烈。李小宝、艾力几个,之前就鼓捣着给常晓弄了一套警服换上,说这是常晓生前最大的愿望。常国兴来到医院太平间,一看就火冒三丈,说简直胡闹,常晓是被开除的警察,怎么能给他穿警服?夏米其监狱党委本来打算为常晓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也被常国兴取消了。常国兴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要把事情往低调里做——处理成一件普通的家事。
常国兴把儿子从医院接回夏米其监狱,在一间小屋里陪伴了他一夜。这一夜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夜里起了风,停电。常国兴便就着烛光,给儿子擦身。一双暴满青筋的苍老的手抚摸着那年轻的肌肤,有一种刺骨的冰凉叫他不由得战栗。他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他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抱紧脑袋,死活不肯往水龙头下站。他气得一巴掌打到他头上,骂,胆小鬼!眨眼间儿子成了大人,也成了陌路人,想来让人辛酸。儿子,爸爸是不是错怪你了?
常国兴抱紧儿子单薄的身体,痛哭失声!
第二天常晓的遗体火化,裴毅、李小宝、艾力,这些常晓过去的兄弟,每个人给常晓敬了礼。
常晓的骨灰埋在了新生林里,与鲁长海、杜鹃的墓遥遥相对。他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