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大厅突然一片黑暗,不知怎么断电了。
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说“快走”。她随着那人磕磕绊绊进了电梯,不一会儿,眼前一亮,她已来到一座宽大的办公室里。
站在面前的,是气喘吁吁的郝如意。
缓期执行 六十一(1)
郝如意那两天确实在书房。门上了锁,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一个人躺在地毯上,被一大堆古董所包围。郝如意倾听着历史的脚步悄悄走近,他为自己假想着一种浪漫的死法。
郝如意出生在江南水乡,母亲是个养桑女,继父是屠夫。家里不算穷,但郝如意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继父有两个儿子,他与他的儿子们极其嫌恶这对苏北农村来的母子。在郝如意的记忆里,继父的眼珠是红的。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灯下就着猪头肉喝酒,喝完,眼珠子更红,要流血了。夜里传来杀猪般的惨叫,是母亲的嚎叫。郝如意担心继父杀猪杀顺手了,有一天会不会把他和母亲也杀掉。于是少年郝如意偷偷打了一把菜刀,压在褥子下。每到晚上,他会忐忑不安地拿出这把菜刀,在黑暗中摸挲那光亮的刀刃,仿佛有一股血腥味儿由淡到浓,在枕边弥漫……
上初二那年的一个夜晚,当继父又一次肆虐时,郝如意举着菜刀踹门进去。一丝不挂的母亲抱着儿子跪在地上,说,儿子,求求你,求求你!但郝如意的菜刀还是劈在了继父的屁股上……
郝如意逃到了新疆。继父事后并没有告发这个儿子,但,继父不久却折磨死了郝如意的母亲。
郝如意初来新疆那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肺痨。钱挣得不多,还要治病,真是贫病交加,郝如意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是五道梁村的“李铁梅”给了他健康和热情。“李铁梅”叫葵花,是乡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扮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宣传队到大红山煤矿演出,郝如意一下就被这个带着泥土气息的李铁梅迷住了。演出结束,宣传队离去时,郝如意采了一大把野花候在路上……
以后,宣传队从这个村唱到那个村,郝如意只要打探到消息,就追到那里。刮风下雪,深更半夜,误了上班,扣了工钱,都在所不惜。在这段时间里,郝如意几乎快跟梅兰芳梅大师一样厉害了,他能用清亮的假声演唱不少著名旦角的唱段。最奇怪的是,他那么严重的病,竟然不知不觉间好了。自然是爱情起了作用,他和李铁梅相爱了。他多了一个体力活儿——每周都要在大红山煤矿通往五道梁村的山间小道上,作一次幸福的长跑。
跑啊跑,沿着溪流一直向西。远远地,看见乳白的炊烟追赶着晚霞,闻到了随风飘散的田野的清香。他心爱的姑娘就站在葵花地里,等他。他一出现,她便像一棵疯狂的向日葵扑入他的怀中。他满脸煤灰,顾不得洗,浑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他连夜往这里赶,就想在葵花地里滚几回。她先是不依,在葵花地里跟他捉迷藏。这种游戏实在是最好的序曲,它能充分调动你的积极性,把做爱提升到诸如攻克难关征服世界这样一个高度,平庸的事也变得富有意义了。向日葵在风中卷起金色的波浪,鸟儿扇动着激情的翅膀,真好啊,乡村的爱情,乡村的夜晚。
葵花地里紧紧张张一晚上,热热乎乎一晚上,疯疯癫癫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郝如意又跑在了进山的路上。
他们整整好了两年,葵花地可以作证。
事情发生变故是那年初夏。村长的儿子喜欢上葵花姑娘,村长提着彩礼上门提亲。贪财的嫂子收下彩礼,巴不得成全这门亲事。可是此时的葵花姑娘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葵花姑娘喜欢郝如意勿庸置疑,因为这个外来的打工仔对她实在是崇拜,且比五道梁村所有的男人浪漫。具有艺术天分的葵花姑娘也是浪漫的。但葵花姑娘同时又是讲求实惠的,郝如意这样的人可爱是可爱,没钱。于是她说,你快去挣钱吧,挣够了彩礼再回来娶我。郝如意没有理由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于是踏上了淘金的路。
郝如意为了挣到这笔彩礼,吃尽苦头。他在阿勒泰的山里被摔伤,几乎把命丢了。终于老天长眼,来年春天让他挖到一块狗头金,郝如意的命运因此有了转机。当他带着丰厚的彩礼,高高兴兴来找他心爱的姑娘时,姑娘已无影无踪。葵花的哥嫂说,葵花离家出走,还说孩子生下后死了……郝如意不相信是真的,可是问遍了村里人,都说不知道葵花的下落。
再见葵花是十年后,在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的酒会上。郝如意依稀觉得舞台上那个穿着金黄色时装的模特有些与众不同,待他上台与演员握手时,对方首先一愣。葵花姑娘这时不叫葵花了,叫茉莉——从前那个灿烂饱满、比小铁梅还刚毅的女孩儿,脱了形,成了精,完全步入骨感美女的世界潮流。望着她,郝如意觉得浑身冷。
茉莉现在是画家的妻子,过得很寒酸,爱情的红嫁衣早已破洞百出。茉莉自然有理由去追寻自己逝去的梦——如今的郝如意不仅单身,还腰缠万贯。茉莉于是精心策划了一个夜晚,请郝如意到家里观赏丈夫珍藏的名画——毛驴图。这一对老情人在幽暗的烛光下,喝着一种叫“痛苦”的鸡尾酒,听着《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五道梁、葵花地……这时统统变成苦辣酸甜,在心头翻腾、撞击。他们在地毯上把事情做了,想像着那是芳香的葵花地,是李铁梅式的爱情。
缓期执行 六十一(2)
这种梦幻似的日子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叫茉莉的女人告诉郝如意,她怀孕了。她要生下这个孩子。郝如意这才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那个未曾见面的死去的孩子。他觉得他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死了,他应该对这个孩子和孩子的母亲负责。尽管眼下的女人不再是葵花,更不是李铁梅。
但事情有些凑巧,郝如意在茉莉的内裤里发现了新鲜血迹,经血。如果仅仅是这件事也罢,问题是郝如意从茉莉的嫂子那里得到一个新情况——他们过去的孩子并没有死,而是被遗弃了,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女婴!
事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也明朗起来。郝如意闯荡了这么些年,毕竟有了一些阅历和经验,这时他方认识到,葵花——李铁梅——茉莉,她们是他一生中为自己编织的最绚丽最可怕的谎言。郝如意现在是个商人,他不可能继续这笔吃亏的买卖,他要撤了。
“阵地”这个概念比较神圣,不是你想撤就能撤——即使只剩一个人,也要坚守。女人的阵地也是如此——不能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是吧。
叫茉莉的女人不同意。
这是一个初夏的中午,阴雨天。茉莉家的书房里回荡着李铁梅昂扬的唱腔:“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茉莉高举闪闪发光的——不是红灯,是菜刀,咬牙切齿,用道白那样的腔调说:“郝如——意,你莫狂,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李铁梅,我不怕死——革命人永远不会死,我要先打倒你这个大色狼!……”
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风烛一般,却威力无比,瞬间就燃成一团火焰,扑向郝如意。
郝如意没有选择了。
他站在情人家的书房里,面对那幅珍贵的毛驴图,有些黔驴技穷。他不想买这幅毛驴图,更不想要这个女人,不想。他觉得案板上的菜刀很漂亮,比自己小时候藏匿的那一把锋利。他拿了过来,用大拇指试了试,很好。完全能够胜任一种职责,完全。
杀死葵花!
杀死李铁梅!!
杀死茉莉!!!
杀!杀!!杀!!!
菜刀说话了。
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郝如意的耳畔时常回荡着这声音,他的记忆力大面积减退。最令人不解的是,郝如意老是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丢了什么,似乎并不明确。比如出差,飞机要起飞了,他突然想下去,说有东西落在了地面上。下了飞机,又觉得有什么丢在了天上——为此,这位著名人物闹过一些笑话,让人感到荒唐又可笑。我丢过东西吗?是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有一年冬天,郝如意开车到乡下,经过河谷,听到草丛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郝如意循着哭声直上,发现一个弃婴。郝如意捧起那团紫青色的肉蛋子,心被撕裂了。他蓦然间想到,这是不是他丢的那件东西呢?真是一个残疾儿呢,不过是男婴,郝如意把他送到儿童福利院,第二年春天时死了。
这件事给了郝如意很大打击。郝如意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地回想他见那孩子最后一面时,孩子冲他露出的甜美一笑。孩子甚至使出全身劲儿,用小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郝如意从此成为社会慈善事业的热心参与者,每年六一儿童节,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都要为残疾儿童捐款捐物。谁也不知道郝如意内心的悲哀,不知道他们尊敬的郝先生曾经丢失的东西。郝如意试图找回那个被遗弃的残疾女儿,似乎没有可能了。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缅怀,一种救赎式的虔诚的缅怀。
陈晨的出现,让苦海中挣扎的郝如意,多年后再次体味痛苦,也体味光明。这是一条拯救的路,新生的路——找到她,郝如意觉得自己才拥有一颗正常跳动的心脏,才能够像个人一样活在世上。
陈晨不可能是他的女儿,陈晨过于健全;但陈晨与他的葵花姑娘是那么相像!相像到低眉垂眼,让你心疼,爱怜,让你禁不住要被打动。我的天,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种女人,哪怕是毒花,你也要去抚摸。
总之,郝如意情愿把这个不幸的女孩当做女儿,即使尹长水再三告诫这丫头会引来杀身之祸,也不管用了。
缓期执行 六十二(1)
岳母一病,胡松林忙得屁股朝天,裴毅的事就撂给纪委慢慢查吧。
裴毅这边,还是每天到政治部报到。起先是进行灵魂深处的反省,写情况说明;后来政治部忙于筹备思想政治工作会议,索性让裴毅帮忙写材料。写完,裴毅就偷偷地溜出去。
沿着黑戈壁向前,是一片起伏的沙滩,被温暖的夕照笼罩上一层水红的轻纱。沙漠素来与死亡结缘,更远离女人,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沙漠的苍凉里藏着女性最温柔的气质。你看那些圆润丰满的沙谷,那些纤细秀丽的弧线,那些美丽的花纹折褶……无不是女人的胴体。
裴毅把自己埋在温暖的沙里,睡着了,他感到好乏好累。是一阵阵涛声把他惊醒,睁开眼,满天星斗,风里已有了些凉意。远方,新生林正奋起巨大的翅膀,起舞。愈来愈浓的夜色企图将它们淹没,它们呐喊着,挑起锯齿形的利剑,直对苍穹。原来一棵树要长大,要活下去,需要阳光、空气,还需要有面对黑夜的勇气。
黑夜,是树们的噩梦。
裴毅穿上衣服,向西走。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一片密实的小树林,是速生杨种苗基地。
速生杨是我国一位林业专家倾其一生心血研究出来的,三年成材。秦为民当副市长时参观过。不少人怀疑其品质,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有百年树木一说,速生杨是可疑的。但秦为民有眼光有魄力,硬是把老专家实验田里的成果引进新疆。新疆多荒漠,种树艰难,加上树又长得慢,造一片林子不易。要是能让速生杨扎根新疆该多好。并且绿化产业是很有前景的,将来完全可以走向市场,销往内地。但是这一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秦为民就入狱了。入狱后,秦为民提出跟肖尔巴格市林业局合作,在夏米其建一个种苗基地,尼加提很支持。速生杨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扎根,意义将是深远的。
速生杨确实神,才一年工夫就蹿到两三米高,眼下到了该买苗子的时候了。秦为民这两天带着几名犯人割苗截苗,这是个技术活儿,他要亲自督阵。
裴毅过来时,秦为民像个老农民,腰里扎根麻绳,撅着屁股还在地头忙。猛瞧见裴毅,有点尴尬,但马上就稳了下来,说:“来啦,小裴,跟我一起接受劳动改造?”
裴警官不叫了,还说自己接受劳动改造,什么话!裴毅心里窝火,尤其是看到秦为民眼里透出一种悲悯神情,他狠不得上去踹这个人两脚!
但裴毅还是笑了一下,一种坦荡的笑,带着自嘲和轻蔑的笑。想一想,他恨秦为民似乎没道理,这个人已经够背了,死里逃生才保住一条命。
秦为民那天冲动之下告了裴毅,回来就后悔了。细想裴毅绝非贪婪之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单纯的东西。以政治家的眼光看,是难能可贵的正气,是同情心,同时又是不成熟,不机智。秦为民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贪那5000元钱,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阴谋?是什么人要加害于他?现在让胡松林查,会是个什么结果?秦为民隐隐地为裴毅担忧。他很想跟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