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接着就发现,郝如意对她并无邪念,他完全像个宽容慈祥的长者。陈晨不大会做家务,粗枝大叶,丢三落四,主人也不苛求,笑笑就完了。有一次,她洗衣服,把主人的高档毛料裤子与一条蓝毛巾混洗,裤子染了色,尹长水正好撞上,气得要撵她走。郝如意训斥了尹长水。
这倒让陈晨越发不安了。她能在这个叫静湖的地方藏匿多久呢?面对善良的男主人,你还能欺骗下去吗?天下好人多啊,比如周虹、常晓、阿斯娅,是自己对不住他们。打开常晓送给她的诗集,陈晨再一次怀念起电视台的那段生活。
常晓还好吗?
缓期执行 五十三(1)
周一功的申诉案被肖尔巴格中级人民法院再次驳了回来。在葛律师的请求下,他们对这个案子又进行了复查,但还是认为周一功没有新的证据,无法证明原审法院认定的事实和适用法律是错误的。
当年勘查此案的古扎尔县公安局孟副局长证实,留在周一功家厨房里的杀人凶器——菜刀,除了有周一功的指纹,还有另一个人的指纹。另外,周一功丢失了一幅毛驴图。难道这些都不能说明问题?裴毅向葛律师提出质疑。
葛律师见多识广,说这案子有难度不足为怪。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而周一功一直呆在监狱里,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为自己寻找无罪的证据,这使他几次申诉都不成功。现在要向法院提供新的证据,得有一个过程,或者说契机,急不得。
周一功的情绪因此受到打击。
大墙美术班的学员发现他们的老师开始天天画驴。周一功笔下的毛驴,看起来全像怪物,要么身体不成比例,要么神态古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四蹄飞起来,尾巴像棒槌。
乡下人要埋汰你,就骂你毛驴子牲口。塔西从前没少挨这种骂。现在毛驴子居然成为周一功笔下的艺术品,塔西动了念头。要说对毛驴的熟悉,他周一功咋能跟自己比?塔西是骑在驴背上长大的,啥脾气的毛驴没摸过?周一功画的驴,全是些傻驴犟驴疯驴,是丑化毛驴,我要给他画一头阿凡提骑过的聪明驴!
塔西愣劲儿一上来,便去找了周一功,对他说:
“你嘛,把漂亮的毛驴子糟蹋啦。你以后再把驴画成这个样子,你就是瞎驴!”说完,抓一块土疙瘩,在周一功的画板上一阵乱抹。
画板好比周一功的脸,谁敢这么放肆。旁边的人都以为周一功会跳起来呢,不料周一功哈哈大笑。他指着画板上胖乎乎的小毛驴,说:“可爱!可爱!”
塔西之前一直想进美术班,托乎提为他说了几次情,周一功都不答应。现在周一功竟然对塔西说:“以后你跟我比赛画驴吧。”
周一功画驴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让托乎提一传,就有了如下故事:
周一功曾经有一头小毛驴,又聪明又漂亮。他常常像阿凡提那样,骑着驴周游四方。后来有一天,这头驴被人偷走了。周一功伤心极了,一直忘不了这头驴,所以便画驴……
塔西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上。
这天,裴毅带队拾棉花。中午大家在地头休息时,塔西看见一个巴郎骑驴过来,便上前跟巴郎攀谈起来。原来这巴郎是亚瓦格村人,跟古丽娜的丈夫是亲戚。托乎提和塔西一唱一和,硬是用脖子上的一块玉,把人家的驴骗了来。
塔西牵着驴,来到周一功面前。
他抚胸施礼,礼貌地说:“周老师,托乎提说你从前丢过毛驴,肚子胀,现在我给你送一头驴……”
托乎提补充说:“周老师喜欢漂亮东西,这毛驴比阿凡提的毛驴漂亮。”
周一功直起腰,看着托乎提认真的表情,不禁笑了,说:“你这个老家伙,真是愚蠢至极!……”
笑着笑着,泪水一把一把地流。
把塔西吓住了。塔西说:“喂——一个大男人哭啥呢,不就丢了头毛驴子嘛,有啥了不起。”
裴毅跑过来,明白怎么回事后,瞪了塔西一眼,说:“简直胡闹!快把驴还给人家巴郎!”
巴郎子牵着驴走了。
裴毅陪周一功在地头坐了一阵儿。周一功说:“裴警官,也许今生命中注定我要呆在这大牢,你就别为我的事忙活了,我周一功认啦!……”
说完,泪流得更凶。
周一功的事情就这么完了?裴毅想,不成,得再找葛律师。
胡松林负责的渔场今年有了收益,地区科委把渔场定为“135科技示范点”,局里还专门派人来夏米其调研,准备在此召开一个促进监狱副业生产的现场会。会上有胡松林一个专题发言,也就是经验介绍。这是胡松林当副监狱长后第一次露脸,相当关键。胡松林礼拜天回到家里,关起门,炮制这篇大文章。他喝了一壶水,抽了一包烟,半天过去,纸上却只有一行字。
牛牛见他发愁,说:“我帮你写吧。”牛牛的作文写的不错。
胡松林说:“不成,牛牛。听伯伯这句话写的怎么样。”说完,念道:“烛光把大漠绿洲照亮,鱼儿来到距离海洋最远的地方……”
牛牛眨巴着眼说:“胡伯伯,你是在写诗吗?”
胡松林想,得,激情太盛,一不留神,把汇报材料写成诗了,还是请人吧。
裴毅调到教育改造科以来,并不比从前清闲。除了编教材以外,机关里大大小小的头儿都爱找他,这个让他写讲话稿,那个请他帮忙搞材料。裴毅苦不堪言,又不好推托,人家都那么真诚,那么信任你。比如现在老胡找你,你能拒绝?
缓期执行 五十三(2)
裴毅最近的运气似乎不错。秦为民专利发明的成功在整个系统引起不小的轰动,局里的黄书记对这个勇敢无畏的年轻人更加赏识。过去那段“绯闻”被冲淡了,一种有利于裴毅的新的舆论导向开始形成。恰在这时,夏米其一名副监狱长在体检中查出得了肿瘤,脱离了工作岗位。裴毅的机会眼看着又来了。不过这次裴毅表现得比较淡漠,最近他在专心致志地写作——结合自己十来年的工作实践,写一本关于罪犯心理健康教育方面的书。
中国监狱自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将心理学方法引进罪犯改造过程;而心理矫治在90年代中期,才成为考核现代文明监狱的一项重要指标。国外这项工作开展得比较早。裴毅认为,罪犯的心理矫治与劳动改造、狱政管理应为一体,心理矫治要抓个体特点,区别对待。
常晓在时,两个人经常探讨诗歌在精神领域方面的医疗价值。裴毅从前对诗兴趣不大,受常晓影响,研究了一批中外著名诗人的诗。他把它们分作若干类型,就好比药品,每一首诗都注明它特定的心理作用,主治什么以及用“药”时间。结果效果不错,一些或狂暴或抑郁的罪犯,听了优美的配乐诗朗诵后,情绪竟得到不同程度的缓解。
奥妙在哪里?裴毅总结道:没有哪一种艺术,比诗更接近人的精神。诗歌讲究直抒胸臆,这与心理治疗中的倾诉非常相似。二者都是让人把郁积在心中的压抑吐出来,从而解开心结。
裴毅的这部大作整整写了两年,近日送到一家出版社。出版社一位资深编辑充分肯定了这本书的价值。但是人家说,你能不能改造一下,搞成一部畅销书?专门写监狱那些变态狂,比如性变态?裴毅说,这是一本探讨犯罪心理的书,强调的是科学性。资深编辑说,你那么科学那么严肃,读者还不被你吓跑了?要是这样,只能自费出书了。自费就自费,裴毅觉得还是严肃些好,可是钱从哪里来?
这时胡松林找上了门。
两个人好久没坐到一块儿了,前一阵关系紧张。现在求到人家帮忙,老胡自然得放下脸子。看见裴毅又弄出这么一个大部头,胡松林是又羡慕,又嫉妒,捧着书稿,像捧着火炭。他翻了几页,对一段引文发生兴趣,禁不住念出声来:“……根据马斯洛夫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有六个层次,即物质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归属关系和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在这六项需求中,有四项属于情感需求范畴。服刑人员在艰难痛苦的改造过程中,尤其需要情感激励,维护和恢复他们的心理平衡……哎哟,说得好,这马、马什么的是个啥人?”
胡松林撂给裴毅一包大中华,感慨不已,说:“兄弟啊,你前途无量,不像我老胡,被黑戈壁的沙子埋了半截啦!”
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是要裴毅原谅他的过去;二是告诉裴毅机会又来了。说到底,老胡不是个坏人,所以裴毅也并不当真,老胡的一包烟就把他收买了。
趁着这工夫,胡松林当然也不吃亏,立刻让裴毅给他理发,说自己好久没收拾了。裴毅在给胡松林理发时,胡松林顺便又敲打了对方几句,说,裴毅,你小子最近可要夹紧尾巴,千万别犯错误,懂吗?我是为你好呐!
见两个人嘻嘻哈哈,又凑到一起谈论头发上的事,大家知道他们和好了。似乎是为了弥补过去,老胡听说裴毅出书没钱,一定要借钱给他。裴毅再三谢绝,再谢绝就等于拒绝了——拒绝人家的一片好心。这样,裴毅便答应求借胡松林一万元钱。
不出当天,胡松林就把钱打到了裴毅的卡上。
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笔钱后来竟成为一个标志,一颗烧红的铁钉,永远地扎在双方的心上。
这天晚上,夏米其像往常一样宁静。星星一颗一颗,金钮扣似的缀满天幕。
大墙美术班响着轻微的唰唰声,十分好听。托乎提戴着老花镜在画杜鹃花。他的画拙朴稚气,彩色鲜艳,跟别人的不一样。说来也怪,这老家伙没文化,可是学画却挺上路。托乎提养花,也喜欢画花,各种花卉在他手下是变形的,古怪的,充满生命活力,有种野性的美。
周一功今天这堂课,重点是讲评托乎提的画。全班人为托乎提鼓掌,老头儿乐得手舞足蹈。想来是兴奋过度,托乎提上完课下楼梯时,突然倒在了地上!
托乎提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院长说他心脏病复发,必须马上送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进行手术!
身为监区长的艾力,急匆匆来找裴毅。艾力是来借钱的。这半夜三更的送到地方医院,没有押金,人家肯定不收。现在医院讲效益,人民群众都不行,别说你一个劳改犯了,过去有过多次这样的教训。
缓期执行 五十三(3)
艾力刚才给阿斯娅打电话,动员她拿出他们结婚的钱。阿斯娅说,艾力,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了?说完就挂了电话。艾力的父亲得了癌症,这两年他要负担父亲,还要供妹妹念书,工资基本不剩。一个大男人经济上匮乏,讨老婆也就没法理直气壮,干脆把婚事一拖再拖。阿斯娅对此颇有怨言。
人命关天,犹豫不得。裴毅二话不说,从皮夹子里抽出信用卡拍到桌上。裴毅这么爽快,艾力倒犹豫了。看到桌上厚厚的书稿,他说,你好不容易借了老胡的一万块钱准备出书,我再问你借是不是不合适?要不,算了,我另想办法。裴毅说,救人要紧,你就拿走吧,密码是我生日。
站在一旁的吴黑子看了,都有点不忍了。给一个劳改犯治病,竟拿自己的钱,傻X不是?让他吴黑子献点血,都不情愿呢。可是没办法,托乎提那老东西是稀有血型,前不久验血,自己偏偏跟他血型相同。艾力为以防万一,命令他一同去医院。吴黑子真是无奈啊……
缓期执行 五十四(1)
托乎提做心脏搭桥手术需要十多万,监狱为此专门召开会议研究这事,最后决定先挪用准备维修下水管道和安装天然气管道的八万块钱,给托乎提做手术。
一些人有意见,说我们警察有了病,还得自己掏一部分钱;托乎提倒好,逃跑九次,跑坏了心脏,为了救他还搭进杜鹃一条命!这种人到头来政府全包,算啥理儿!大家住的是老房子,天然气管道晚点安装也罢了,可下水管道早已锈死,再不换就无法排污,让人怎么过?警察就不是人?
牢骚归牢骚,这笔钱还得掏。大头算是有了,剩下一万来块钱的缺口,只有动员警察和服刑人员捐。捐款毕竟有限,还是凑不够手术费。病人急等救命钱,医院是不见钱不动刀。尼加提和孙明祥愁得不行,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医院还有裴毅一万元押金嘛。大家都知道这钱是胡松林借给裴毅的。尼加提说,等账上宽裕了,就把这一万元还给老胡。
手术费总算得到落实,托乎提从死亡线上逃了回来。
这件事被新岸电视台宣传出去,没几天就有一辆从乌鲁木齐来的采访车,开进了夏米其。
记者们的嗅觉比较灵敏,又往往喜欢摆出先知先觉先行的架势,以示俗世。他们首先找到裴毅,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出书的一万块钱捐给了犯人做手术。裴毅回答得干脆,说这一万块钱压根就不是我的,是人家老胡的。记者们